第二十五章
伯安的兒子出生之后將近半年,他才跟曉慧請喜酒宴客。 那天來了很多許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包括國中時很討厭我們的那些女生,跟高中時同校的一些學長、同學跟學弟、妹。 他是我們當中最先結婚的人,小伯安出生的時候,我們已經二十七歲了,他跟曉慧在她懷孕時就已經辦理公證結婚,那結婚證書上的兩個證人簽名就是我跟育佐,當我在他身分證上看見配偶欄里印著「朱曉慧」三個字的時候,我感覺到一陣落寞。 這落寞跟搞斷背山沒關係,拜託不要想到那里去。 「誰的名字會印在我的身分證上呢?」我心里這么問著。 是問天?還是問神?還是問自己呢? 他跟曉慧的婚禮辦在高雄的漢來飯店,我跟育佐是理所當然就是伴郎。至于為什么會在漢來,那是魏伯伯的決定。 我們知道他的勢力龐大,所以那天本來「只開一百桌」,后來加到一百二十桌,我們一點都不意外。 「我也不知道多出來的兩百多個人是哪來的?!共舱f。 我說真的,以他的身材,穿新郎裝真的很帥。 那天魏伯伯超級開心,抱著小伯安到處敬酒,小伯安才六個月大,卻像是已經學會爺爺的應酬功力了一樣,見了人就笑,爺爺喝酒他也笑,后來魏伯伯好像有點不勝酒力了,抓著我跟育佐兩個伴郎不停地擋酒,我跟育佐喝到最后也有點受不了,魏伯伯在我們的威士忌里面加了烏龍茶,「這樣可以多敬三十桌」,他說。 我抓了個時間空檔跟魏伯伯說謝謝,他問我為什么要謝謝。 我說十五歲那年打了一場架,如果不是他去處理,我們可能被打了還要跟對方打官司。 「那事不用謝,我的兒子被打我當然要處理,而你們喔,年紀小不懂事,衝動起來打架是很正常,不過現在別再這樣了,都長大了,要多想一點。但是啊……當年啊,你們算是幸運的了,」他一邊說,一邊把站在旁邊的我跟育佐拉近,靠在他的身體上,「你們當年沒遇到真的狠的,如果你們遇到那些砍人不眨眼的,伯安早就沒了,你們也早就沒了?!顾f。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既冷靜又平靜,彷彿人生的風雨于他已然像是船過水無痕,沒有什么好臭屁,也沒有什么好驕傲的。 我不禁感到佩服,并且心想,從他身上,我應該可以聽到很多故事吧。 那天被我跟育佐笑得最慘的,是喜宴廳外擺設的那個告示牌,上面寫著「魏朱府喜事」。 我跟育佐說:「你看,餵豬耶?!?/br> 育佐說:「沒錯啊,曉慧是在餵豬啊,伯安是畜牲耶,她當然在餵豬?!?/br> 然后我們笑彎了腰。 儘管如此,伯安牽著曉慧進場的時候,我還是紅了眼眶,眼淚只差沒掉下來而已。 育佐說我很娘娘腔,這種場合只有女孩子會哭,男孩子是在哭什么?然后過了五秒,他就把我手上的面紙搶了過去。 那時,我問育佐說,下一個,應該就是你了吧? 他說,他希望跟我一起,同時辦比較不會讓那么多朋友同學跑兩攤,很麻煩。 所以遇見張怡淳的時候,我想到的第一句話,就是育佐的這句話。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徵兆,我甚至不是在第一時間認出她來的。 因為她變了很多,所謂的女大十八變。 那天我被送到接骨師診所之后,我的同事們很直接地把我抬到師傅面前,也不管后面還有人排隊候診,他們就很大聲地說:「師傅啊,他的肩膀剛剛被鐵條砸到,骨頭好像斷了耶,快點幫忙看一下?!?/br> 師傅看起來大概五十歲,不過頭發有點白了,只見他很冷靜地說:「肩膀骨頭斷了死不了,去后面排隊?!?/br> 然后我又被扛到候診區去坐下,同事們拍拍我跟我說他們要出去抽菸,要我乖乖坐在里面等,不要動。 然后我就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陸……子謙?』 「嗯?」我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你是?」 『張怡淳?!?/br> 「啥?不會吧!」我真的嚇了一跳,「你怎么變這樣?」 『變怎樣?』 「就是……啊……欸……就是跟以前差很多這樣?!?/br> 『以前很恐怖嗎?』 「呃……也不會啦,但跟現在比就是差很多?!?/br> 『差多少?』 「大概臺北到高雄那么多?!?/br> 『你跟汪育佐他們一定一直都還在聯絡對吧?』 「你怎么知道?」 『因為剛剛那句臺北高雄的廢話很像是他會說的?!?/br> 「看來你比較了解他?!?/br> 『是嗎?你們三個都很好了解吧,而且你好像沒變多少?!?/br> 「天生麗質的人再怎么變,應該都還是那副年輕樣?!?/br> 『不,是一樣老?!?/br> 「嗯,我確定你是張怡淳?!?/br> 大概過了三秒,我自己笑了起來,肩膀上的傷也同時因為震動痛了起來。 『你肩膀受傷啦?』 「是啊?!?/br> 『被鐵條砸到?』 「你怎么知道?」 『剛剛你朋友講那么大聲,大家都知道了?!?/br> 「喔……」我頓了一下,「那你呢?」 她指了一下她的腳,『我昨天騎車摔倒,腳去扭到了?!?/br> 我看著她的腳踝,嗯,腫得挺厲害的,膝蓋附近有些擦傷。 「那你現在在干嘛,工作了嗎?」 『對啊,我在銀行工作,你呢?』 「你看我一身臟兮兮也知道,我在做工?!?/br> 『什么工?』 「在中油,我是外包廠商的工人?!?/br> 『你為什么會去當工人?你根本不像工人?!?/br> 「問得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是我爸爸朋友的公司,我只是來幫忙,結果一幫就一年多了?!?/br> 然后接骨師叫了她的名字,她示意我等一等,然后走入診間。 過了大概十分鐘,她走了出來,扭傷的地方已經包了起來。 『換你?!凰f。 「???師傅沒叫我啊?!?/br> 『他叫我叫你進去?!?/br> 「那你呢?你要走了嗎?」 『不然呢?』 「喔……」我又頓了一下,「那……我們會再聯絡嗎?」咦?我怎么好像問過這句話? 『你覺得有必要嗎?』 「你覺得沒必要嗎?」 『你覺得有必要嗎?』 「你覺得沒必要嗎?」 『我在問你?!?/br> 「我在問你?!?/br> 『是我先問你的?!?/br> 「不,是我先問你的?!?/br> 『你應該要先回答?!?/br> 「為什么我要先回答?」 『因為男生要讓女生?!?/br> 「那應該要讓你先回答啊?!?/br> 這時候接骨師走了出來,「你要不要先來處理你的肩膀?處理完再把美眉好嗎?」 「喔?!刮矣悬c不好意思地跟師傅點了點頭。 『那,拜拜囉?!?/br> 「啊……好吧,」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有些失望,「拜拜,有緣再見?!?/br> 然后我轉身走進診間,她也轉身走到柜檯去付錢。 接下來我就很慘了。 師傅摸一摸我的肩膀之后說我很幸運,骨頭沒斷,但是肩膀跟手臂相連的地方脫臼了。說完之后,診間都是我的慘叫聲,我想連馬路上的人都能聽到。 包扎之后,我走出診間,看見張怡淳還坐在剛剛的位置上。 「咦?你?」 『很痛喔?』 「干!超痛德!」你看,我痛到把「的」的發音講成德了,而且還牽絲。 『嗯,我聽見了,聽你的叫聲就覺得很痛?!?/br> 「阿你不是要走了?」 『是你說有緣再見德?!?/br> 「你不要學我說話,那是因為很痛才會把發音講歪了?!?/br> 『我覺得還不錯笑?!凰藘陕?。 「所以咧?你干嘛還在這里?」 『是你說有緣再見德?!?/br> 「是啊,然后呢?」 『真有緣啊陸子謙,我們又見面了?!凰f。 *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