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公里 01
*那是個會下雪的國家,叫做東京的城市,一個我待了半年的地方。 我開始適應著這里的一切,這里的天空,和這里的步調,卻不熟悉這里的我,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怎樣才是所謂的我。 這半年的時間,我學會了和寂寞相處,習慣了和自己說話,每天就這樣自然而然的發生著。 街頭的故事總是不斷上演,一齣又一齣的陳腔劇本和濫調戲碼,可惜的我從來只能是見證者。 我想了一百種的可能性,對于這條走了不止一百次的東京街頭,模擬了一百遍也許的你。 只為換得一次緣分的機率。 我知道我在等待,卻不明白我是為了什么而等待,可以的話,我希望我也會是別人的等待。 我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我也會是別人的期待。* 下午六點二十分,目的地是高雄,手中的票根寫著極短的幾行字,要到一個我熟悉卻陌生好久的城市。 橘色的自強號剛從臺南閃過,時間是六點整,我坐在六車十八號,那是個靠窗的小角,我很喜歡的一個位置。 隔著一道只有幾公分厚的玻璃窗,是我跟外面的距離,車廂內很安靜,即使外面下著大雨,也不會因此而被擾亂。 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尤其是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像這樣子看著外面,一幕又一幕的從我眼前快速掠過,但我卻是靜止的,心中難免會有些失落,因為我沒能留下什么。 手錶的時差還留在日本的作息,現在的日本已經過七點了,我突然開始懷念起日本的生活,當我看到臺灣的天空時。因為公司出差而在日本待了半年,但這半年的時間,卻讓我1度以為,我已經是個日本人了,而現在一個我居住二十幾年的臺灣,是該如此熟悉才對,而今我卻感到有些陌生。 十一月的臺灣天空,我看見的只有臺鐵的車廂頂部,還有陰曚的一片,因為外頭正在下雨,所以我看不太清楚外面,有的只是無止盡的燈火霓虹。 我撥了通電話給小蕓,要她到車站來接我,好歹我也是為了公司而出差的,所以請個人當司機接我回家,我想并不為過。 小蕓是我公司的同事,算是我的前輩,因為比我早進公司幾個月,但她從來不會因此而有架子,從我進公司開始,她就很照顧我,因為這樣,所以我很尊敬她。 我是杜詩語,一間小公司的小職員,沒有什么專長,只會簡單的繪圖技巧和建筑設計而已。 「好特別的名字,感覺很有文字氣息呢?!惯@是我剛進公司自我介紹時,同事小蕓講的話。 「果真是人如其名,甜美如詩,無法言語阿?!惯@是進到公司沒多久時,隔壁課的同事對我說的話。 其實我1點也不特別,除了我只是個小小的職員,沒什么專長,會的只是簡單的繪圖技巧跟建筑設計之外,其他的就跟一般人沒什么兩樣。 其實我1點也不想特別,因為我只是想當一個小小的職員,沒什么波折,就這樣在公司安分守己的過生活,可以的話就跟一般人沒什么兩樣。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家公司工作,更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選擇這家公司,因為我的專長是日文,所以我1直以為我是應該在所謂的能讓我發揮所長的地方,比如說翻譯,或者說日文老師之類的?,F在的我,卻待在一家以建筑繪圖為主的公司工作。 小蕓說,這就是我最特別的地方,明明沒有任何繪圖背景和建筑構想,卻能進到公司來,更特別的是,從來沒有人說話,除了小蕓之外的女同事。 商場如戰場,當你踏進公司大門時,就意味著這場戰爭開打了,要麻就是被別人吃的死死的,要麻就是把別人踩的死死的。這是剛進到公司時,小蕓對我說的話,一直到現在,我都受用無窮,并感觸良多。進到公司的這一年多里,我的日子從沒平靜過,我的桌上總是有收不完的花,手機總有看不完的簡訊,還有回不完的邀約,只因為我比別人長好看一點。 說真的,我沒有覺得我很正,卻也不至于很差,套小蕓說的話,我只是剛好對到那些人的口味而已,然而我卻因為這該死的口味,變成公司某些女同事的敵人,我不想這樣,因為這并不是我所想,也是我愿意的。 我記得當初得知面試通過時,那時候的雀躍和興奮,但一想到當時面試我的經理,從頭到尾都盯著我的身材看,就覺得很噁心。剛進到公司時所感受到的焦慮和不安,其實我并沒有輕易的嶄露出來,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會去迎合別人,明明都是一堆我不認識,甚至我覺得很討厭的人,但我還是要裝的很熟,跟他很要好似的,我很討厭這樣的我,但這就是這樣的我,會驅使我這樣做的原因,只因為我的薪水很不錯。 比起同樣都是日文系出身的人,我的薪水多了好幾張的小朋友,除了固定的週休,加上優渥的年終之外,我想不到任何一個能讓我待在這的理由。這不是一個我應該要待的地方,雖然我不是很討厭,但卻無法去喜歡,因為這不是我的夢想。 我想了很多事情,從以前到現在,但能實現的很少,被改變的卻很多,因為所謂的夢想,永遠只能在夢里去想。 所謂的現實,一切卻是這樣的真實。 進到公司的這段時間,我學到的,就是如何奉承上司,還有去應對人群,即使你很討厭這個人,但你還是要裝的跟他很熟一樣,你的一舉一動都決定著你在公司的一切,因為隨時都有人想中傷你,恨不得你馬上消失。 生存,在這個商場如戰場的生態里,是門很深澳的學問,你沒有任何書籍能看,更沒有任何人會教你,有些人不擇手段的想越爬越高,而當你爬上之后,其實并不是結束,而是另段爭斗的開始。你得隨時提防,因為底下隨時都存在著一堆人,恨不得馬上取代你的位置,當然這些話也是小蕓告訴我的。 其實我沒有想太多,因為我無法去想太多,只是有時候事情的變化,卻讓你不得不去想,即使我只是個公司的小職員。 「給你三天,三天之后我要看見日本的建筑企劃在我桌上?!拐h這話的人,是我主管,也就是我的上司。 她有一個跟個性很不搭的名字,叫做陳美慧,顧名思義就是美滿又賢慧,據說是當初父母生下她時,給她取這名字,希望可以人如其名真正美滿賢慧。名字是叫美慧,可惜的是關于這個美慧,卻永遠都學不會。 從我進到公司開始,日子就沒有平靜過,自從我遇上她之后。她是典型的建筑人出身,還是個留美碩士,而我只是個國立大學畢業的日文系菜鳥。她很喜歡跟公司的女同事做對,特別是我,只因為我時常受到經理的特別待遇,還有一堆等著約我吃飯的男同事。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她對經理有意思,從下班后的晚餐聚會,到情人節的巧克力送禮,全都是他要擄獲經理的手段。 用手段這個名詞來說,一點也不為過,因為我們都很清楚,她看上的不是經理這個人有多好多帥,而是他家的背景多強多有錢。有錢到,整間公司都是他們家開的,連經理這個位置也是為他而生的,只因為他老爸掛著一塊叫做董事長的頭銜。 他跟主管一樣都有著很不搭的名字,叫做鐘孝全,據說是希望能承襲忠孝兩全的精神,而得其名。但他始終沒想過,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當我聽到小蕓說他的名字時,我1整個笑到不行。 我并不是很喜歡這間公司,更討厭這里的人,和這里的一切,尤其是他媽的主管,和該死的經理。 我曾經做過一個很粗淺的計算,假設一天上班九小時,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扣除掉中午吃飯的三十分鐘,等于說我還有八個半小時的時間,這些時間我要做的并不是工作,而是迎合。 我其實很討厭主管這個人,但見到她時我還是得笑瞇瞇的跟她噓寒問好,即使她每次過來都故意丟一堆畫不完的建筑圖給我,三不五時就喜歡找我碴,或者開我黃腔,昨晚我又跟哪個男人出去了,又跟誰去吃飯之類的,可以的話,我很想抓著他的頭去撞墻,就像電影或漫畫情節那樣,但是我沒有,因為我還是跟她裝的很親密,彷彿我跟她是好姐妹一樣。 跟我比起來,經理只是個私立大學的建筑人出身,論學歷,我想我跟她是不相上下;論能力,我想他絕不會是我的對手;論人品,就不用說了,除了用畜牲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能套在他身上。 「為什么他會是經理﹖」這是我剛進公司時問小蕓的話。 「因為他老爸是董事長,就這么簡單?!剐∈|說。 他有個很特別的嗜好,叫做把妹,用嗜好來形容,就表示他有多愛做這件事情,甚至看的比工作還重要,公司里只要稍有姿色的女員工,他都想染指,除了那個主管之外。他有一輛法拉利f355的銀色跑車,不用說,也是他老爸買給他的,據他本人說詞,一臺才八百多萬而已。 對,八百多萬對他來說,不過是「而已」,可對我來說,如果一個月薪水是四萬多,那我必須不吃不喝的二十個月,才能到達他的而已。 他總是吹噓著他的小銀可以跑多快,坐起來有多舒適,我沒有坐過,也沒有想過,即使他總是想每天下班時載我回家,但我還是寧愿騎著我的紅色小cuxi回家。 我桌上收不完的花,大多數都是他捐贈的,回不完的飯局,想當然也是他約的,只是花我從來沒收過,只是下意識的丟到一旁,而飯局我也從沒去過,因為我很清楚,飯局背后所代表的意義是什么。 「鴻門宴?」小蕓不解的問我。 「用鴻門宴來形容,可能還太淺了?!刮衣柤绲幕卮?。 從我踏入公司,簽入第一份人事令生效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也不是杜詩語所認識的那個杜詩語了。這里的一切,在我看起來,就跟假的沒什么兩樣,唯一真實的,就是丑陋的人生百態,你可以看到主管為了奉承經理的那種噁心嘴臉,什么話都說的出來,還有下屬為了討好上司的那種阿諛奉承,什么事做的下去。 當我聽到經理在我面前不斷夸我有多正,身材有多棒多好,而那個主管的腿有多粗,臉上毛孔有多大時,即使我知道他的話有多沒水準,極盡下流,但我為了附和他的話,我還是笑了,就算他的言行舉止有多丑陋窩齪,骯臟噁心,但我還是笑了,而且笑的比誰都大聲。 對,這就是我,現在我以為的這個杜詩語,就是現在的我,而曾經懷抱夢想,擁有很多熱情杜詩語的那個我,卻已經不在了。 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已經離自己好遠了,一直到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已經遠到連自己都看不見了。 你阿,還有你阿。 我都已經看不見了。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又過了多少時間,我想我已經什么都不見了。 那個被我遺忘的那個我。 *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已經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