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再逢
當趙高意識過來時,他的腳下全是黃沙,耳邊的狂風呼嘯而過,有些銳利地刮著他的臉。 他回首,瞧見遠方的屋宇樓閣的影子都要被風沙掩蓋,看來他是離開城中驛站很遠很遠了。 在這片空蕩蕩的荒涼景致里,趙高心事重重地走著,他的腳印在他每踏出一步就被狂亂的塵土掩埋,他在想,若是他早在當初秦滅趙之戰就死去,那么他又何必承受這種無端的責任?他的抱負與理想,也許能在死亡之后投胎到一個安生的國度。 那個新的國度沒有國仇家恨,沒有鄙夷,沒有罣礙,沒有──沒有胡亥? ──胡亥。 這個名字到底要折磨他多久?可恨的是,曾經認定的折磨,又在哪時候轉變為一種糾結的矛盾情緒? 他知道他不愿胡亥死的,不愿胡亥死的原因從一開始就是因為他要利用胡亥的權力達到傾覆秦朝的目的,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胡亥是不是也會在他的詭計下步入死亡? 說到底,他又是從哪時候開始對胡亥產生這種糾葛的心思? 苦思冥想之間,趙高彷彿聽見彈箏之聲,聲聲入耳。 箏音清透猷勁,層層堆疊,讓趙高彷彿感覺眼前正有一名志向宏偉的年輕男子預備啟程,毫無畏懼地展開他的旅程,然而三個跳轉以后,箏音忽然停頓,而后復起之聲慷慨激昂,氣勢萬鈞,節奏緊湊富有變化。 這踏上旅途的男子顯然在途中遇上很多波折,那些激切的箏音已表現出男子必經之大事。 趙高正被這些猶如長瀑氣象萬千的箏音所吸引,他試圖找尋彈箏者的位置,他內心充滿好奇,他朝東踏出幾步,聽見箏音弱了,就往回走朝西而去,反反覆覆之間,他終于找到箏音所在。 黃沙盡頭,有一座綠蔭,趙高仔細走近,才發覺這不是綠蔭,而是由諸多林蔭所圍成的一座沙洲,沙洲之間有一彎湖水,閃著晶亮的水光,而在水光旁邊有一間屋子。 箏音顯然就是從這間簡陋的屋子里傳出來的。 趙高尋聲而走,誰知箏音就在他踏上沙洲的第一步后猛然斷絕,趙高愣了半晌,竟不知怎地就朝屋子疾行過去,就當他在門前屏住呼吸想要扣門,箏音忽然幽幽響起。 這一次箏音十分婉轉,高低起伏不定,忽然幾聲強烈的顫音穿插著,讓趙高聽出彈箏者百般的猶豫,他腦里竟因而想起他方才的復雜心思,其中居然有幾處與這箏音不謀而合。 ──是誰?這人是誰? 趙高頓時興起一股同病相憐之感,然而礙于禮數,不敢妄進,也唯恐此番唐突的造訪打擾了這沉浸在美妙音樂的世外高人。 猶豫之間,幾聲清亮的擊甕扣瓦之音巧妙穿梭而來,擊甕音質清脆,扣瓦聲聲鏗鏘,竟在無意間把纏綿無比的箏音帶往清心悅耳的高妙境地,兩者的合奏,不──應該說那擊甕扣瓦者把彈箏者滿腔的鬱結全化作高山流水! 樂曲結束時,趙高喟然發嘆,心境彷彿也隨這擊甕扣瓦者的出現而有了一番轉變,然而當他回神過來,他已然推開此門,看著眼前一把秦箏,一形背影。 那穿著一襲素白長袍的背影就在趙高的注目下緩緩轉過身來,待兩人相見,趙高情不自禁又上前兩步,顫聲道:「……丹……丹大哥!」 白袍男子顯然也因這暌違已久的稱謂而眼眶泛紅,雙手不由自主扶住趙高的肩膀,呼道:「子堯?」 聽見這個小名,趙高更加確信眼前之人正是昔日在趙國偶遇的燕國太子姬丹。 趙高永遠不會忘記他與姬丹的相遇,更不會忘記只有短短數月的時間他與姬丹就已經相知相惜,他們同為國家王儲,不僅如此,還同樣受到秦王嬴政的迫害,而趙高之所以與姬丹遇見,正是因為那年秦王嬴政派大將王翦進攻燕國,燕王喜與其燕太子丹逃往趙國衍水一帶藏匿。 那是趙高十歲那年,而燕太子姬丹十六歲,趙高看著姬丹滿腹雄心壯志被秦軍的戰車踏平,他那時還不太懂姬丹臉上的悲憤居然是如此沉重。 當時趙國也正值飢荒,民不聊生,內患難平,外患受到秦軍虎視眈眈,在同樣的亂世下生活的孩子,難免會衍生出同仇敵愾的情緒。 只是若要趙高重新選擇,他寧可不與姬丹結交過,因為當時姬丹在趙國尋蔭時,是他趙國的國君代王嘉建議燕王喜將太子姬丹斬首示眾,用以向秦王示誠,免去彼此戰火。 「若、若真是你──」想到這兒,趙高就不免驚呼道:「那么當初是怎么回事?」 姬丹當然知道趙高所指為何,只是嘆了一嘆,「當初父王用以向秦國輸誠的尸首并不是我,而是我母妃一名親戚所產下的表兄弟,他……他與我有幾分神似,是我害了他?!?/br> 趙高一聽不禁感覺有些歡喜,卻又忽然悲從中來,他滿臉愧欠。 「若不是代王貪生,擔心秦軍將追殺你的仇恨加諸到趙國身上,代王他也不會──唉……」 「事情都過去了?!辜Уぞ购芑磉_,「代王身為一國之主,理應為天下百姓著想,兩權相害取其輕,代王怎能讓趙國子民因我一個外人而陪葬呢?!?/br> 「可是他也不該──」 趙高還想講下去,姬丹已經安撫著他,「現在想想我當年實在是太衝動,若不是派荊軻刺秦失敗,又何故成為秦軍的眾矢之的,結果還無力挽回,只能東躲西藏,說到底,是我害了你們趙國?!?/br> 秦軍大將王翦破燕國后,秦王嬴政馬上就接著把矛頭指向趙國,數月后,趙亡。 「丹大哥你說錯了?!冠w高苦笑著,「秦王的野心又豈是一個燕國或一個趙國那樣簡單,他要的正是現在,天下一統,讓人人尊他為皇帝?!?/br> 姬丹無奈地搖搖頭,「自父王被殺那日,我便四處逃竄,本想一死了之,卻還是茍且偷生下來,幾經輾轉,就到了這里,本來就想湊合著過,不料近年嬴政又屢興戰事,興建長城,所以這附近也開始不太平了?!?/br> 「是了?!冠w高面露驚恐,「若是讓秦朝的爪牙知道丹大哥你還活著,那怎么行!我──我要想個辦法護你周全!」 「別擔心,我已化名為周丹,而且這里距離咸陽城很遠,普通的官吏在收完稅賦后也不常待在這種荒涼的地方,你可以放心?!?/br> 「是嗎……」 見趙高然有憂色,姬丹深感關慰,只是許久不見,許多藏在心里的話不曉得該如何開口,最后只能一聲聲喚著趙高的小名,卻又欲言又止。 趙高倍感溫馨,只是苦笑,「丹大哥,我已經很久沒聽見有人這樣叫我?!?/br> 「你不喜歡這名字?」 「不是?!冠w高面帶微笑,「這是你為我取的字,當趙亡那日,我孤身一人,就從沒再愿意讓任何人認識我,所以不曾向誰提起?!?/br> ──子堯、子堯。當初兩人在戰火稍歇的片刻,倚著大樹,乘風遠眺,幻想著若是身處在堯舜的太平盛世該有多好,于是姬丹為他取了一個字,就叫子堯,那是屬于他們的回憶。 可是想到這兒,趙高忽然呆住,他腦中居然浮現胡亥的臉。 胡亥可以控制他的行動,可以監視他的生活,但絕不可能窺探到他心中的回憶。 但這種身心互相違背的詭異感受,讓趙高一時難以自處,原來他就是因為這樣才感覺無比的難過嗎? 「子堯?」姬丹關心著,「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冠w高搪塞著。他鄉遇故知的感慨就在這時候變成對姬丹的歉疚,他也不愿意有任何事情瞞著他這位姬丹大哥,只是這一切又要他從何說起? 「對了──」 正當姬丹敘舊,他們倆的身后突然傳出一道沙啞的嗓音,這嗓音聽起來雖不動聽,但是氣韻優雅,交談起來竟十分舒適。 那聲音緩緩道:「姬丹,難道你不為老夫引見一下這位朋友?」 姬丹與趙高的目光同時朝身后之人看去,趙高只見一中年男子背負著雙手,間情自適地走向他們。 他頭上幾縷白發,卻都梳的整整齊齊,身上穿著儉樸的布衣,卻意外顯現出脫俗的氣質。 「看我,遇見子堯太開心了!」姬丹笑著,向趙高介紹了這位中年男子,「這位先生在我遷居到此后非常照顧我,我們言語投契,子堯,不瞞你說,這位先生若是出世,實在是位經世才人?!?/br> 趙高拱手先拜,恭敬道:「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這中年男子回以一禮,溫和笑道:「人生在世,快意就好,何必因為姓名而受到拘束呢?」 姬丹見狀,對趙高道:「我知道這位先生生于濮陽,我都稱呼他濮陽先生?!?/br> ──濮陽。這兩個字在趙高心底忽然起了不小震撼,但他努力使面貌冷靜,扯著嘴角,回以微笑。 「是?!顾麑χ心昴凶颖憩F出的尊敬必不亞于姬丹。 見對方沒有以真實姓名相告,趙高也不再強迫,畢竟他自己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但見姬丹與他相交甚篤,也就隨姬丹同喚他為濮陽先生了。 只是這濮陽先生的出現實質上對趙高有哪些意義,恐怕也只好趙高本人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