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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還未說下去,老師就走進來班房。他便借此逃避眾人的追問。 今天根本沒有一點上課氣氛。老師一個個打扮得光鮮亮麗,兔奴平時總穿牛仔褲,今天穿起裙子來,顯得很有女人味;就連不修邊幅的黑柴人也穿西裝回來,一副精神挺拔的樣子。各老師一進來,便相當識相,說:「要拍照嗎?好好好,我們先做完正事,派完測驗卷就跟大家拍照……」 學生將桌椅全推向后方,于黑板前空出一大片位置,讓全班三十名同學擠身其中,老師便站在他們的中間,直如眾星拱月。戴志這天帶了自家的專業用相機,順理成章充當攝影師。他甚至將三腳架都帶回來。 林春也說不出,他到底用了多少種不同的拍照姿勢。v手勢、a手勢、被女生逼著以雙手捧著臉扮花兒、還有以食指戳臉頰裝酒窩,對此他只感到莫名其妙,偏偏來找他拍照的人多的是。大家都說:「alevel臨近,當然要跟書kai子合照,沾沾他身上的靈氣也好?!拐f著,無論是男的女的,也一概將手放在他肩上,煞有介事地摸了摸,還真把他當作是本班吉祥物,使他無奈不已。 說起來,這也多虧了戴志。戴志原本就是班中的靈魂人物,他又跟林春如此親近,漸漸的使班上的人也不再畏懼林春,讀書時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也大著膽兒問他,林春自然會教他們。同學就發覺,盡管林春說不上親切,可是有求必應又不擺架子,算得上是個好人。 又看到平時戴志、王秀明跟李旭也時有捉弄林春,林春也不生氣,有時甚至窘得臉紅,嫩氣得很。只是,大家始終不敢親近陳秋,因為他們都吃過檸檬。陳秋對著一些乏味的人,便會端出一副不耐煩的臉孔,有時似笑非笑,大有冷嘲熱諷之意,雖不至于拒人千里之外,也不遠矣。 陳秋看到林春跟那么多人拍照,又見那些人常常借故碰林春,已感到不是味兒,可見著人多,也不好出聲,只好暗暗忍下去。 到了吃午飯時,他們四人才重聚。陳秋跟林春并肩走著,前方戴志跟李旭討論他們拍了多少張照片。林春一直惦記著陳水紅的事,也顧不得突兀,就問李旭:「今天小息的事……」 李旭早已平伏心情,轉過頭來,朗然笑著說:「還能怎樣,不就吹了?!?/br> 陳秋挑眉,不無驚訝:「這么一說,對方是真對你有意思,而你又拒絕了她嗎?可是你不也對那女的……」 「唉,感情這種事,很難說,要講緣分呢?!估钚駭倲偸?,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惹得眾人笑起來。戴志止住笑意,半是認真地說:「你啊,真是王秀明的忠僕,怎么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去做的呢?明明有個大好機會,也不上……」 「其實也不關他的事?!估钚裢辛送醒坨R,鏡片反光,遮住那雙眼睛內的情感,他語帶感嘆:「我也不覺得太可惜,真的。在我聽到她說對我有意思時,只感到愕然。也不是說我不喜歡她,只是……我比較喜歡距離。 「是的,距離。我享受偷偷望著她的時候,那種曖昧的情愫里有一種無法分辨的東西。就是那東西教人心動、著迷。忽然,她在我面前點破一切,我很快想像,如果要我跟她接吻、甚至是上床,會有什么感覺呢? 「我完全想像不了,那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你們說我遲鈍,可我也不傻,我也知道怎樣才算是喜歡一個人、在乎一個人?!估钚裱鐾炜?,這天有微弱的陽光,溫柔得好像夜晚床頭的小燈,橙橙黃黃的一圈淡光,柔柔灑落于地下萬物,無半點偏心,他收回視線,望著眾人,說:「我突然發現我原來并不喜歡她,就照實說了,免得浪費大家的時間?!?/br> 「你真是……」林春想說他傻,理性得近乎傻的地步。他們這種年輕人,哪管得上什么喜歡不喜歡。很多時候,感覺對了就試著在一起,合則來不合則去——然而,話到了嘴邊,又給他咽回肚里。林春想,以前他也是李旭這種人,面對感情時思前想后、躊躇不已,還不是被陳秋感染了,才學會了「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一套,如此一來,他也沒資格教訓李旭。 戴志深深看了李旭一眼,也就移開眼,象徵式說了幾句:「也好、也好……」 陳秋可不比戴志的溫和,直截了當地說:「還是說,你心里有人?」 「有人?」李旭困惑地重復,又帶笑搖搖頭,挾著一絲熟悉的倦意,他輕嘆說:「或者是,或者不是,我也不清楚?!?/br> 大家不好再問下去了。戴志立刻找些新話題,將這種尷尬的沉默糊過去。他簡直是一個油漆工人,看到墻上有裂紋,就涂上一層厚厚的油漆,粉飾過去,過后亦無痕。當然,他從來不會忘記那絲裂痕?;蛟S其他人早已忘掉,可他天生就有一種能力,把那些瑣碎的事都記在腦里,日后碰到什么事情,敏銳地憶起往昔之事,就忽然頓悟不少事情,這也是戴志之所以比他人世故的原因。 午飯之后,大家回去上課。好似不過是過了一會兒就無端下課了。相比起中五時的lastday,這中七的lastday意外地顯得平凡。也許是因為昨天的告別早會太深刻,珠玉在前,今天lastday每個人只忙著拍照,連花少許時間說幾句體己的話也沒有,反而顯得眾人如浮萍一樣,是無根的,只有相互擦過對方的身子,然后就分了。 倒是中五那年的lastday教林春印象深刻。那時他還是個獨行俠,其他人猶在拍照、玩樂或悲春傷秋,他就獨個兒走出班房,行到新翼倚欄靜思。偶爾看見放學后、下面籃球場上有幾個初中少年打籃球,那「呯呯」落地的籃球聲,聽在耳里,像是聲聲擊到他心底。他那時有點唏噓,想:原來自己在這學校過了五年,竟從未試過跟朋友打過球,球場上沒有他的熱汗或是受傷后所流的鮮血。他在這所學校中,原也是個過客,并非學校的一份子。 他此時卻沒這種近似自憐的感情,只是有點疲累與空虛,鐘聲響過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聽的下課鐘聲,彷彿也帶走他心中的一點東西,使他忽然變成了一團輕飄飄的綿絮,沒有底。這晚,他早就答應過陳秋要在他家過夜,是以他也不急著走,陳秋又被其他級別的友人纏著,看來不到五、六點,他們也不必指望能離開學校了。 林春悠悠走到他的老地方——新翼。才剛倚著欄桿,打算發白日夢,身后便傳來一道輕柔的女聲—— 「林春?!?/br> 回頭一看,正是葉芝。她尤如一朵清麗的小白花,立在林春幾步之外的位置,戴著一條純白色的大圍巾,幾撮黑發垂在那圍巾上,顯出素凈之感。林春感到有點尷尬。跟陳秋在一起后,他對感情也開始敏銳起來,而他也解釋不到原因,大抵是因為平時看陳秋的眼神看多了,他也學會了解讀人的眼睛、以及當中的情感。 葉芝并無半點拘謹,行到林春身旁,兩人的肩膀之間大概隔了一個身位,不算疏離,也不親密。她打開話題匣子:「今天lastday……跟班上所有人都拍過照了嗎?」 「嗯,拍過了?!顾驹G地回應。 「你說謊,」葉芝嫣然一笑,轉過頭來說:「你還未跟我拍過照?!沽执哼@才注意到葉芝的左手拎住一部淺紅色的相機,他有點侷促,說:「你也會這么重視回憶嗎?很多女生都找所有人跟自己拍照,就連平時一天也談不上一句話的,也過來跟我合照,她們說要留住一個回憶。我以為你不是那種女生?!?/br> 「我的確不是那種人?!谷~芝說,淡然一笑:「但我只是想跟你拍照而已,就一幅也不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