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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一月的第二個星期,林春在班主任黑柴人的「千呼萬喚」之下,總算交了志愿表。那廿五個choices說難選,又沒想像中的難選。老實說,只要想好頭六個學系,往后的就不難選了。林春是文科生,在香港,文科生的路是狹窄的。 打開那本選科指南,先將理學院、醫學院及工程學院的科叉去,已先是少了一大半。而林春沒讀經濟,那商學院的又可以叉去,只剩下文學院和社會科學院。林春的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想:到底先前為了選系而苦思冥想,是為了什么呢? 到底,文科生的路根本就不多。香港是所謂的「知識型經濟社會」,巧立名目,實際上大家都不知道這是什么。在這個城中能吃得開的,無非是地產霸權和商界、科技界的人。若是出來辦雜志報紙?也行,只要去大集團,如蘋果集團、東方集團這些良心泯滅、狗仔隊橫行的地方,那你也能撈一筆。 在這世道,還有理想去辦文學、開創風格的,并不是無,只是不多,而他們亦從來不是焦點所在。就好似一團鮮黃鮮紅的星云外圍的十幾顆黯淡星子,光芒猶在,只是未必有知音能發掘它們。 香港的生活……不,不如說是世界上很多大城市的生活,可以說是病態的。在同一個年齡里,每個人的生活就像倒模出來般一樣。就年輕人而言,講起快餐,大家都吃kfc和麥當奴,要吃pizza就是pizzahut,女生買衣服,穿的是日韓系時裝,上網用google,手機上臺不是peoples就是3。搶iphone。要看書,就去流行小說區,買書就去商務、大眾、天地、三聯,看雜志嗎?忽周、壹周、3周刊。去主題公園?那只有海洋公園跟迪士尼。 因為這個城市已漸漸失去自己獨有的文化,外來文化填補我們的空白,繼而吞食我們僅馀的一塊東西,于是我們漸漸也失去自己的特色。單是書局就是一個好例子。二手書店漸被淘汰,大家都喜歡去有空調、將書分類妥當的大型書局,就算真有人想去那些舊式書店闖闖,亦不懂要怎么去了。 沒有文化。文科生讀的就是文化、歷史、文學,都是轉不出一個錢的東西,如此一來,一個文科生要選系,還能碰上多大的困難?只有一堆極有限的選擇。這也好,將范圍收窄了,用不著三心兩意。 最后,林春用了一天就搞定了選系的問題。陳秋當初跟他約好,要等林春想好選擇,他才會將自己的選擇告訴林春?,F下,他們在學校交換選科表,戴志和李旭分別站在他們身旁,八卦著他們的選擇。 「哈,被我猜中了,秋秋的firstchoice果然是c大bba!但我倒想不到你將c大英文系放第二位,雖說你英文一向不錯?!勾髦菊驹诹执旱淖琅?,一手支著桌面,一手壓住林春的椅背,半罩住坐下來的林春。 李旭抱著胳臂,半俯下身看陳秋手上、林春的選科表,呆了一會兒才說:「真是讓人大跌眼鏡。林春,你當初不是說過選k大嗎?到頭來你卻將兩個c大的系放在前頭?!?/br> 「想清楚之后,我還是較喜歡c大?!沽执旱卣f。k大的競爭意識太強,一向不喜歡跟人爭的他若是進了去,日子定會過得不如意。林春現在能看清一點,世人吹捧的好,不一定就是好,正如k大,是港人心中的最高學府,可是不一定適合自己。只有適合自己的,才是好。 因此,他選了c大的心理學系、中文系及文化研究系。 「其實我想選fis的,無奈我又不懂畫畫,也沒有美術天份。也許進到大學之后,有機會再副修fis?!沽执盒φf。 「你不是想做公務員嗎?」陳秋笑得捉狹,托著頭,覷著林春。自從跟陳秋做過愛,林春便發現自己在他面前能鎮定一點,不會動不動就害羞起來,也能對上他的眼睛而不會臉紅。他迎著陳秋的眼光,徐緩說:「我還是比較喜歡人和事。我喜歡觀察。至于做不做到公務員,誰知道呢,式者我忽然又不想做了。做現在想做的事比較重要,不是嗎?」 「那也是。不過,這文化研究讀的是什么?」李旭問。林春竟然聳聳肩,說:「老實說,我也不太知道。但我見這個系讀的東西包羅萬有,連fis、visualarts都有,還有電影文化,我挺有興趣的,就選了這個,放第三,反正我也沒有其他想讀的系了。選心理學是因為我喜歡觀察人的行為舉止,至于中文系,純粹是因為我喜歡看書,又喜愛文字的美感?!?/br> 「讀這些科出來,日后要謀食也困難?!估钚癜櫭颊f。李旭家境只是小康,且下有一個小弟,他這個大哥注定要早些出去工作賺錢,不然日后怎樣供李顏讀大學?所以李旭對于前途看得很重,并不是說他市儈,只是基于現實考慮。 戴志哈哈大笑,忽然一手勒住林春的脖子,當然沒下真力氣,他說:「又有什么所謂。書kai子,只要你快找個『大碼頭』(註一)養你一輩子就行了!比如說找個商人養你,你呢,就做個文化人在家專心寫書,打理『家頭細務』(註二),也是美事一樁?!?/br> 「你在胡說什么?!沽执簰觊_戴志,因為膚色蒼白,所以臉一紅起來就十分的明顯。 陳秋哪里會聽不懂戴志的暗示,也來一個笑里藏刀:「商人也挺好的。不過在這世道,做記者也挺不錯。戴志偉,你要做熱血社工嘛,大不了之后找個記者養養你,那你就能專心一意去普渡眾生?!?/br> 林春先是一呆,后來才想起陳心正在c大讀journalism,看見戴志難得噤聲的窘樣子,林春不禁一笑。就只有李旭單純,認真地想著他們的話:「是是,所以我也想去讀journal,夢想是去hk電臺(註三)工作。但你們也未免太沒大志了,什么找個記者、找個商人養自己,難道你們真打算靠女人吃軟飯嗎?再講,林春,你真去做文化人的話,日后要養家就難了?!?/br> 林春正不知如何回應,戴志就將話接下去:「李旭,你真打算成家立室嗎?」 「打算!怎不打算成家立室呢!日后等王秀明康復了,交了女友后,我李旭才真要大展身手,馬上就交個又賢慧又美麗的女友,大概交往一兩年后步入教堂,第一個孩子要在三十歲之前生,最好是男,由哥哥保護meimei,第二個打后的全是女也沒關係,女孩子挺好的,孝順又乖巧……」 平時寡言的李旭正說個滔滔不絕,勾勒著未來的藍圖,林春總覺得這個未來不太可能實現。他與戴志、陳秋交換一個眼神,一同以憐憫的目光看著李旭。 「既然你這么想交女友,不如現在就去把個。我對女人還算有點辦法,有什么target就盡管說吧,一場朋友,我一定會做你的軍師?!龟惽飰男χf。跟林春有了親密的關係后,雙方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患得患失,就算林春現在聽見陳秋說女人的事,他心中的刺痛也減少一點。 李旭想也不想就猛搖頭,托著粗框眼鏡說:「不行不行,我跟王秀明約好了。約好了就是約好了。如果一開始就不打算遵守承諾,那約定來干嘛?所以一旦答應了,就要遵守到底,絕不能反悔,無論如何也不能。這就是我的原則?!?/br> 「真的不動搖?中六有個女生還挺不錯的,雖然胸部不大,但勝在可愛。我看你平時也常常借故閃到人家班房前,往班房里看上幾眼。打死我也不信你對別人沒意思?!勾髦疽泊钤?。他之前是田徑隊隊長,小息時常常跑遍整間學校找隊員,所以不時碰見李旭。 李旭的耳根子都紅了,還結巴起來:「我、我、我……干?卿?底?事!」 「你就真的不上嗎?」林春也問。 「說了不上就不上,我答應過秀了。說真的,假如是跟別人作的約定,我還會有0.01%的可能去反悔,但跟王秀明約定了的事,我絕對不會反悔。因為這可是那傢伙叫我做的事?!估钚袷掌鹦θ?,正經八百的樣子很嚴肅,身子挺得筆直,像一塊拗不彎的鐵板。 「但看著這么多好女生經過自己身邊,不會感到可惜嗎?」林春好奇地問。 「也不會,緣來緣去,說到底都是要有緣才行?!估钚窈茈S意一笑,與他話語背后隱含的沉重意味相違背。他是那種說一就一,說二就二的人,永遠只會直線向前,不懂得拐彎和找捷徑。找到很重要的人,如王秀明,就一股死勁子記著:王秀明是很重要的人,所以他叫我做的、他希望我做的,我就要做。這是一種很傻、又很單純的想法,林春他們三人幾乎難以想像現代社會還有這種人,一根直腸子捅到底,沒有一個彎位。 戴志笑嘆:「真是便宜了他?!?/br> 李旭還在追問便宜了誰,陳秋已笑得伏了在桌子,林春倒覺得李旭這種性格有兩面,或者真的很好搞懂,但這種人一旦認定了什么,就很難再改變。 註一:大碼頭,意思有點復雜,但此處指有錢人。 註二:家頭細務,即家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