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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之前也不是沒從戴志或陳秋的口中,聽聞過有關陳心的事,他暗自想像陳心應該是一個與陳秋長得十分相似、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兒,說不定比起陳秋更像一個及時行樂者。然而,陳心的長相跟林春所想像的有點落差。 陳心長得頗高,比林春和陳秋略高半個頭,驟眼一看與戴志的高度差不多。不過當戴志像興奮的小狗般跑到陳心旁邊,他才發覺還是戴志要高一點。陳心長得清俊,但并不是陳秋那種快要滿溢出來的俊美,而是十分之內斂的。一般人上了大學,便會來個「形象大改造」,在中學時代戴著傻氣粗框眼鏡的男生,立刻衝去配隱形眼鏡和染發,瞬間變成了東京街頭的「潮人」。 然而陳心是戴著無框眼鏡的,鏡架偏幼,黑色帶點銀的質感,低調中的華麗。因為隔了一層鏡片的關係,林春匆匆一看,倒看不出那雙眼和陳秋或者陳叔的眼睛長得是否相似,然而那副輪廓、以至修長的身段,還是跟陳秋一樣,偏向細緻而非健壯。他的穿著也絲毫沒有「潮人」之感,上身是淺灰色的凈色長袖薄毛衣,下身是灰藍色的牛仔褲,膝蓋有一處刻意剪爛的地方,藍白色的線露出來,底下的皮膚也若隱若現,大概是什么名牌子出品吧。 戴志一見到陳心,便好似蜜蜂見到花朵般,雀躍地飛跑過去,平常他那稱得上帥氣的臉上,展露著欣喜的笑容,眼都笑成兩條彎線,以機關槍式的語速報告:「心哥!我這次測驗又順利過關了!經濟考了第四、地理也算考得不錯,中化老頭說我資質不錯,英文的所有paper竟然奇蹟地合格了,其中sea(註一)考得……」 「那文學呢?」 「……嗯……啊!sea考得……」 「我問你文?學?!龟愋男α?,林春專注地看,發現陳心的眉雖然跟陳秋的相似,不過眼睛可不一樣。陳心是單眼皮的,笑起上來眼尾明顯上挑,大概是鳳眼,很有一種古典味兒,相反陳秋就比較有時代感,符合時下人吹捧的美。 林春還是第一次見到戴志變了啞巴。他支支吾吾的,逐分逐寸的低著頭,又不敢抬起眼看陳心,只敢不時上揚著眼偷瞄陳心的臉,然后尷尬地笑著,林春暗自想,戴志在學校面對任何一個老師時,臉上還沒有露出過這種誠惶誠恐的樣子呢。 陳心伸手,懸在戴志的頭上,有點似「吸星大法」的手勢,然后那五指白骨似的魔爪就一把降下戴志的頭頂,分明用盡力捏著,五指均插入戴志的頭發中了,然后陳心微笑說:「我叫了你讀那幾課課文,你一定是沒有讀才搞成這樣吧?你考成怎樣,陳秋一早便向我報告過了,每一科的分數、連語文科的小paper分數都講了。你在十一月那時跟我說暫停補習,就是為免被我知道測驗的分數吧?結果你竟然到了十二月還玩人間蒸發,怎么這一天就神差鬼使的走上來、自己送上門?」 「我、我……我想起好久沒見過心哥,便上、上來一下……」戴志的頭被陳心的手按得低低的,想抬頭也抬不到,林春懷疑陳心是否要將戴志的頭按到地底,再將之埋掉。 平常不苛言笑的林春竟也笑出聲來,不過他一笑出聲就立刻緊張地捂著嘴,陳心才記起陳秋還帶了另一個人上來,他仍然用力按低戴志的頭,但抽空瞄了林春一眼,露出一臉溫雅的微笑,溫和地說:「你就是在廚房……」 「喂,陳心!」陳秋出聲警告陳心,暗暗向他比了比拳頭,陳心才改口說:「總之你就是那個書獃子吧。想不到除了戴志,還有人愿意和我這個人妖弟弟做朋友。聽說你們要上來溫習,那就拜託你好好教導陳秋,戴志就由我來教。大約四、五小時之后我會放他出來?!?/br> 「其實……」林春本想說他們只打算溫習三小時而已,可陳秋抓住他的手,示意他不用多說,然后他倆便帶著些看熱鬧的心態,看著陳心揪住戴志的后領,將可憐的戴志拖入房間。房門嘭一聲關上,掛在房門的門牌也抖動一下,林春記得,之前只看見門牌的背面,現在卻是正面。那是一個橙紅色的木牌,顏色跟陳秋門牌上的楓葉同色,上面用深藍色寫下”sorrow”。 「你哥的洋名真叫sorrow嗎?」 「當然不是。那傢伙回這里住,才會將門牌的正面反出來,這是我家的慣例,誰不在家,就將門牌反轉,就好像醫生未回診所時,姑娘(註二)會將寫著close那面的門牌反出來。陳心現在的洋名是。這個年代,人人都改些千奇百怪的英文名,愈難讀愈好,我哥在我媽死后就還原基本步叫,反而從來未跟人撞過名字。sorrow是我媽改的,因為我和我哥的名合起來,就是一個愁字。我老豆就是叫陳三愁,難聽到極點?!?/br> 陳秋邊說,邊打開自己的房門,林春很自然地走進去,畢竟他已上陳秋的家上過無數次,現在可說是如入無人之境。他放下自己的背包,抽出文學課本,席地而坐。陳秋的房鋪了一張軟綿綿的淺藍色厚地毯,陳秋說是天氣冷的時候才會拿出來,林春意外地喜歡這地毯,說比起坐在陳秋的床更要舒服。 「愁……」林春想,這可是個怪名字。人們為孩子改名時,總是將一己對孩子的寄望,投射到名字上,比如叫「俊健」、「俊英」、「健朗」等,全是正面的。當然,新中國的年代,情況有點不同,那時的人漸漸失去了個人意志,成為國家這部大機器上、一顆極微細的螺絲,就連為孩子改名時,都要改一些跟國家有關的名字,例如「超英」、「趕美」、「達標」,但畢竟還是有積極色彩的名字。除了小說人物「李莫愁」之外,還真沒聽過有人以「愁」字入名。 陳秋看出林春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遂解釋說:「你也知道,三在中國而言可以是一個虛數。我老豆有十多個兄弟姐妹,窮人就是這樣的,已經窮到飯也沒得吃,卻還是不斷生孩子,女人跟母豬沒有大分別。我老豆是家中的么子,他出生時,家中已經窮到一日只可吃兩餐,每個人都要捱餓,所以我老豆的老豆老母……即是我那去世了很多年的祖父母,就將他的名字改為『三愁』,因為他們自己對于眼下的貧窮也束手無策,但孩子已生了下來,又不能不養?!?/br> 林春一面看著文學課本,一面點頭,事實上他眼睛雖然看著書,可一心只顧著聽陳秋的話,幾乎一個字都沒看進眼內,他又無聊地掀一頁書。陳秋本想上網,但怕林春罵他不溫書,所以也裝模作樣地打開世史書,心早就飄到不知哪里去。 「這么說,你和你哥的名字都是由陳叔的名而來的?」 「這真是我和我哥人生的第一個污點!」陳秋說起他的父親,總是大動肝火。林春見狀,忍不住說:「名字的事大多是第二個恥辱。如果真要說,你人生的第一個恥辱應該是你的基因有一半來自你的父親吧?」 陳秋聞言,莞爾一笑:「我又不這么覺得。我只是臉長得像那個賤人,但內在的東西可不像,或者我要感謝他將這一副好皮相遺傳給我。我老豆成世人最出色的不是投機手段與眼光,而是他那張面皮,但偏偏就是這張面皮,造成我老母的悲劇。再加上我老豆是一個非常優柔寡斷的人,年輕時號稱『憂鬱小生』……嘖!什么憂鬱,根本是沒有主見,隨波逐流,只要有女人在他面前露一露,樣子又長得不差,我老豆就受。他開葷時好像才十四歲。他抱過的女人有如過江之鯽呢。我媽竟然肯跟著這種男人,如果是我,我還真怕自己被他傳染性病?!?/br> 「你雖然『老母』、『老母』的叫自己的媽,但我覺得你……」林春一頓,他斟酌著用字,再說:「你還挺珍惜你的母親?!?/br> 註一:sea,是英文的其中一卷。香港的高考中,英文科全名為useofenglish,簡稱ue,內分為五卷,以sea、b、c、d、e作為名稱。其中,sea為listening、b為writing、prehension、d為speaking、e是最繁復的practicalskills,近似應用文。 註二:「姑娘」,可解作護士,專指那些在私家診所工作的女性,多為病人配藥,而在醫院中服務的則多稱為「護士」,少被稱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