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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陳秋懾于陳叔的氣勢,便沒再說任何話刺激他。一室只響起林春在廚房中、規律有致的切菜聲,恰似一道溫和的旋律,漸漸緩和了陳秋和陳叔之間那劍拔弩張的氣氛。 林春切好大白菜,便聽見一陣拉椅聲和陳叔的聲音:「我大半年沒回來了……剛才一入屋,就聞到這里有煮過飯的氣味,接著我看到米桶中有米、流理臺放了洗潔精和抹布、電飯煲放在當眼的位置、冰箱里面有新鮮的食材……一時之間我還以為你媽回來了。啊,放調味料的小銀盤上還擱了一把長蔥,以前你媽也喜歡將用不完的蔥放在那兒的……」 林春斂下雙眼,將胡蘿卜洗一洗、批去外面泥色的皮,陳秋沒有出聲,陳叔又繼續說:「其實我今天來,是想……通知你一聲,你阿姨……上個月生了個兒子,下星期四會擺滿月酒,就在這里下面商場的酒家,我去試過菜,也不錯,又接近你住的地方。我……我和你阿姨都想你來一下,并見一見你那個三歲大的meimei……」 「滾?!沽执簭奈绰犨^陳秋的聲音如此低啞,好似一根繃緊了的弦,多說一個字就會嘶一聲斷裂。 「你真的不來……」 「滾?!?/br> 林春聽到一陣皮鞋踏地的聲音,接著廚房的閘被外面的人打開了,是陳叔所拉開的,他的笑容好似哭泣一般難看,卻硬是以愉悅輕快的語氣對林春說:「陳叔今天先告辭了,試不到阿春的手藝,真是可惜!我……我很感激你為我這個『衰仔』(註一)做飯,米桶和冰箱里的東西……都是你搞的吧?」 林春無言地垂下眼,點一點頭。他忽然不忍細看陳叔的表情,只聽見陳叔說了聲:「我走了,秋、阿春!」 一記關門聲像悶雷似的,在這清冷的空間頹然響起。林春任由廚房的閘維持半開的狀態,陳秋踏著輕柔的腳步走過來,彷如一只無聲的貓兒。他把玩大筲箕中切成斜片的大白菜,沒有作聲,林春瞟他一眼,說:「將這些菜拿去沖水,既然走進廚房,就不要傻瓜似的站在這里,幫手做點事,一會兒你也有份吃的?!?/br> 「哦?!龟惽镝輳烦錾袼频貞艘宦?,就像個機械人般,依林春的命令做事。 「將胡蘿卜切成塊狀,等會兒用來做咖哩。你愛切多大塊就切多大塊。洋蔥由我來切,丸子類的洗一洗就可以用了,馬鈴薯批皮再切塊。rou碎由我來醃……」林春細細地說著,陳秋也依著他的話去做。他覺得林春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很舒服,好似外面下著的細雨,雨聲沙啦沙啦的不大不小,始終低聲回響,沒有離開過陳秋的身邊。 陳秋竟然從林春身上,感受到若有若無的溫柔。 有陳秋的幫忙,四道菜很快做完,那時才剛七時。桌上放了四大碟菜:rou碎湯煮大白菜、咖哩、草菇煮排骨和魚香茄子,都是陳秋愛吃的東西,事實上只要是林春做的菜,陳秋就覺得是人間美味了。 一起筷,陳秋便發洩似的不停扒著白飯,四碟菜都胡亂夾一通,食物冒著熱煙還一個勁的往口里吃,林春沒說什么,默默走入廚房,倒一大杯暖開水,放在陳秋的飯碗旁邊,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被食物嗆到喉嚨,要灌一大口清水下去才吞得下。 「吃得這么急,趕著去投胎嗎(註二)?!沽执貉垡矐械锰饋?,竟聽到陳秋的笑聲。他看過去,陳秋提著筷子輕笑,還拿筷子當在鼓棍,在盛咖哩的那隻碟子的邊位亂敲一通,笑說:「我老母以前也喜歡用這句話罵我。別的小孩子吃飯吃得很慢,不拖一兩小時都吃不完,我就像餓鬼般一股腦兒地吃吃吃,我媽就會說『吃那么快,噎死你!』,或者說我是不是『趕著去投胎』。我一噎住了,老豆就入廚房給我倒一大杯溫水,逐少逐少的喂我喝下去,才慢慢吞得下飯菜?!?/br> 林春覺得這時候他也不好說些什么,當然也絕不可以開口問陳秋,有關他父親的事,他淡淡地說:「你多吃點。我一早就說四道菜太多,是你逼我做的,做了出來,我不管你是今晚吃或是留到明天吃,總之給我吃下去,不準倒入馬桶?!?/br> 「吃吃吃!我一定吃,只有吃不完的速食才會被我倒入馬桶,你做的菜,我總是全吃到肚子里?!龟惽锏箾]有說謊,可是他察覺不到這句話有些特別的含意,他只是實話實說。林春聽在耳內,感到一種被珍視的感覺,有時候他為母親做的飯菜,吃不完母親還是會倒進馬桶,林春也不覺得有什么可惜,因為他媽為他做的菜,他有時吃不完還是會倒入馬桶就算。 但是,林春從來不知道,原來別人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我都會將你做的菜吃下肚」,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他微笑,不過忙著吃飯的陳秋看不見。 吃過飯后,照例由陳秋負責洗碗,這時林春就會離開。不過這一天,陳秋以一雙靈動的黑眸瞅著正要去穿鞋的林春,裝出一副可憐相說:「陪我洗完碗才走吧,里面還有一大堆沒洗的東西,只有我一個人洗,天亮還洗不完?!?/br> 林春在心內天人交戰了一分鐘,他本來要趕著回家溫習明天的中史小測,測的還是他最不熟悉的東漢,如果九點前不回家溫習,明天的小測便有危機了??墒?,要他將陳秋掉在這間空無一人的大宅,他又有點于心不忍。 尤其今晚有一股寒流,外面的氣溫已降至攝氏六度左右,室內也一陣冰寒,腳掌踏上瓷磚地板,就能感到一種自腳板底逆流而上心臟的寒意。這有著四間房的偌大屋子里,唯獨只有陳秋一人,那光景實在有一陣蕭條意味。 「沒所謂?!沽执悍畔滦m,套上陳秋家的拖鞋,先走入廚房。陳秋將碗碟端進來,咖哩吃不完,乾脆先放在桌上,待放涼了,再用保鮮紙蓋起、放入冰箱,明天再吃。 兩個大男生捲起衣袖、擠在流理臺前洗碗,幸好廚房大,不至于狹窄,只是林春將抹上泡沫的碗碟遞給陳秋時,自己的手肘不時會擦過陳秋的,陳秋也不介意。兩人分工合作,林春負責用洗潔精和抹布抹去碗碟的油膩,陳秋則負責替碗碟沖水。 林春沒有說話,他是一個安于沉默的人,陳秋則不然,此時他感到,如果自己再不說幾句話,就無法再與林春待在同一個空間,他雙手被冰柱似的水喉水柱沖擊,猶不覺寒冷,只感到冷得暢快,他說:「今天很冷?!?/br> 「嗯?!沽执河謱⒁浑b碗遞給陳秋,他的手肘又擦過陳秋的手,他才發現林春的身體是這么溫熱。一陣脆弱的感情如潮水涌向陳秋的內心,他忽然記得小時候,自己是如何站在母親旁邊、幫母親抹乾洗好的碗碟。媽說,冬天的水很冷,叫他不要將手伸向水里,只肯讓他拎住抹布抹乾盤子的水,媽那時特地將抹布泡在熱水里,所以抹布拎上手時是暖烘烘的,舒服得很。 但是,不管抹布在熱水里面浸了多久,最后還是會變冷。 林春伸直雙手,沖去手上的泡沫,就關掉水龍頭,陳秋才發覺,原來碗盤早就洗完了,他還傻傻的遞出雙手,在水龍頭下沖水??闪执簩τ陉惽锏墓之愋袨殡b字不提。林春甩一甩雙手的水花,又在毛衣上抹抹手,叫陳秋先出客廳。 過了一會兒,林春拿著一個有蓋子的暖杯,放上飯桌,跟陳秋說:「已經八點多,我真的要走了。這杯是柚子蜜,就是我剛才在超市買的那一大瓶東西。舀兩三小匙的柚子蜜加進熱水里,攪勻之后便成為一杯挺好喝的熱飲,冬天時喝一杯會很舒服?!?/br> 林春拿回書包,往鞋柜旁穿鞋,陳秋站在他身旁,良久,才說:「我今天不太高興,之后又挺高興的?!?/br> 林春早就習慣陳秋那沒頭沒尾的奇怪發言,敷衍地說:「是嗎,那就好?!?/br> 「如果你肯跟我說一件事,我會變得更加高興?!龟惽镞@樣說,林春以眼神詢問,陳秋便說:「你今早跟戴志偉……到底去做了什么?」 「……」林春沒想過陳秋竟然會這么介意這件小事,但他又不想用謊言胡混過去,便從書包拿出那一小瓶乳霜,道明原委。陳秋想不到自己就是為這種事而介懷了一整天,忍不住大笑不已。臨走前,他忽發奇想,趁林春彎腰揹上書包時,他俯下身子往林春臉上摸一把,頑皮笑說:「摸起來真的挺滑的,蓮蓉月?!?/br> 「……無聊?!?/br> 註一:「衰仔」,父母對兒子的暱稱,褒貶皆可,視乎情況和語氣,叫女兒通常說「衰女包」。 註二:「餓鬼投胎」,專用來形容那些急趕著做事的人,多有諷刺或斥責之意,例如a君走路時被一個急步行的人撞倒了,a君爬起來抱怨說:「走這么快,趕著去投胎么!」,另外形容那些吃得狼吞虎嚥的人,也可以用「餓狗搶屎」,但是在飯桌上果然還是不應講屎講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