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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秋一抬頭時,幾點刺眼的金光直射入他眼中,使他不適,但瞇著眼細看,卻見了另一番景致:大樹的枝條或粗壯或細長,其中那粗壯的成了構圖的底部,細長的則蔓延伸上天空中,無數枝條幼細如鋼筆描出來的線條,復雜地重疊交叉,彷彿在畫布似的天空描上了許許多多凌亂纖美的線段;而那細密如針的葉子于陽光下結成一團團,如畫家以墨綠淡雅的水彩所暈染出來的樹叢,一時之間,陳秋如走入了一個既不存在于t市、又不存在于任何城市之內的世界。 「我經常就這樣仰著頭、由單車徑的頭走到最尾,百看不厭,在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心情之下,能夠看出不一樣的美態。我個人覺得心情悠間的時候,能夠看到最多的美?!沽执撼掷m仰首,脖子好像快要折斷了,陳秋覺得頸開始僵硬,遂望回前方,并左右扭一扭脖子,抱怨說:「頸都痠了,你不累嗎?還看!」 「累啊。但發現美,是要付出代價的。有一次我心情不太好,傍晚來這里走,足足仰首走了十五分鐘,到我想調整回正常姿勢時,發現頸已經僵硬到動不了,好似一動便要扭傷,我便扶住后頸,慢動作地讓頭垂下來,望回前面?!沽执喝员3滞粋€姿勢,在樹影下慢步。 陳秋沒再望上空,卻發現了另一種美:陽光穿透葉隙與枝條間的空白位,斑斑駁駁地灑落在林春清瘦的身子上。與對比一旁高壯的細葉榕樹對比,林春的身段顯得更修長,帶有成人的影子,但仍然保留少年的纖韌,他領受十一月中旬、溫煦陽光的洗禮,那向后仰的頸項線條纖長,好似一手就能將之折斷。 他突然有點迷惘,走出書本與學校的林春,看起來有另一番味道,也許是樹木以其清新的氣息,驅去了林春身上陳腐的書本酸氣。陳秋想起,有些人一逢轉季、遇著陽光燦爛的日子便會曬書,書曬過之后便染上一陣好聞的味道,那是陽光的氣息,現下的林春就好像一本曬過之后的古典小說。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單車徑的最尾端,前面是有一巨型的牌,寫著「t市公園」,牌的后面就是鐵路車站。 林春想將頭垂下來,奈何脖子又僵硬了,這次的情況更嚴重,他一想移動頭部,頸椎便傳來一陣又急又猛的痛楚,使他痛得「嘶嘶」低叫出聲。 陳秋既想嘲笑他,又覺得他有點可憐:「這就是『為藝術而犧牲』了,啊不,是什么『美的代價』吧?諾,你先拍一拍后頸,等人覺得松一點之后,再慢慢移動吧?!?/br> 林春痛苦地「嗯」應著陳秋,然后伸手,一掌掌用勁拍下去,看到陳秋幾乎跳起來,驚叫:「不是!你這粗手粗腳的書獃子!」 他衝過去,先幫助林春脫下過重的書包,再說:「等我來幫你一下吧,要不我看你真的拍斷自己的頸骨,要我陪你看鐵打!」陳秋一手拎著林春的書包,一手貼上林春的后頸,細細地施著陰力揉搓。 林春這么一個大男生,皮膚摸起來不但不粗糙,還有種細嫩,也許是因為后頸算是一處私密的地方,平常不會常碰觸。林春的發很濃亦很亂,張揚地翹著,再加上林春的眼睛狹長、眼尾下垂,使他經常都是一副剛從被窩起來、頭發還未梳好的凌亂樣子??墒悄谴淘陉惽锸直成?、林春的發,摸起來一點也不油膩,而是清爽乾燥,好似乾草般扎得陳秋的手背一陣微癢。 陳秋漸漸忘了,他揉著林春的后頸是為了讓林春放松、以垂下頭,他純粹覺得這種手感很有趣,手指摸著的肌膚是柔細的,扎著他手背的頭發卻一根根像刺蝟身上的短刺,痛痛癢癢的,很是新鮮。 「現在好了一點,你放手,讓我試著動一下,陳秋?!沽执赫f著,但陳秋卻置若罔聞,繼續揉搓他的后頸,他再出聲:「陳秋?」 「啊!」陳秋如夢初醒,匆匆地「哦哦哦」應了幾聲,立刻放開林春,雙手作賊心虛似的舉高,好似犯人投降的姿勢。林春一手扶著后腦,一手輕按著后頸,逐分逐寸地移著頭部,這樣慢動作地試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正常的姿勢,林春一向前走,腳步蹣跚差點跌到,陳秋反應快,一手扯著林春的毛衣,使他免于跌倒。 「不好意思,也許是看陽光看得久了,一時眼前全是青青藍藍的光暈,腳步也浮起來?!沽执涸诘狼?,陳秋猶拉著他的毛衣,不意從領口的松位望到他骨稜稜的鎖骨,和著蒼白的膚色,透出一種病態的美感。 陳秋只看了一眼就放手,林春根本察覺不到陳秋心中的動搖,逕自翻翻衣領,束了束松散的領帶——他們學校的冬季制服是長袖白襯衣配深藍色領帶及同色的長褲,女生的校服則由夏天的白色連身長裙,改成灰色連身裙、內襯白襯衣與領帶,這時是上學期測驗后的兩三星期,已經是十一月中了,天氣微寒,已入深秋。 可是陳秋的臉卻升起一股微熱,直至秋風從旁吹至臉上,他才驚覺原來已經是深秋了,因為迎面而來的風居然那么冷,他摸摸臉,臉竟然一點也不冷,還有股舒適的微熱。林春背起書包,瞄了瞄呆立中的陳秋,說:「今天的課就到此為止。我覺得自己比你成功,至少我令你發自內心地說過一次『真的很美』?!沽执壕谷挥悬c驕傲地微笑了。 他平時的微笑,據陳秋說,要不是淡如開水,就是有種看不起人的意味,但據陳秋后來說,林春那一天的笑是他第一次所見、林春臉上最具人味的笑,這才是人——他們的笑是帶有感情與欲望的,欲望并不一定是性欲,可以是想笑的欲望、想得到快樂的欲望,或者是像林春此時的笑般:帶有自滿的笑。 陳秋平時一定會出言反駁,他是那種失敗了還要挽回一城、不肯認輸的人,廣東話有一句俗語,正好用來形容陳秋這種人:「跌下地還要拿一把沙」(註一)。出奇的是,陳秋這次沒有反駁,只是笑著說:「是你略勝一籌?!?/br> 林春有點驚訝似的微張著口,過后就轉過頭,往前走著,不慍不火地說:「現在去你家嗎?在此之前,先到超市買點東西,你身上有錢嗎?」 「有,我要吃茄汁大蝦、豉椒炒蜆和馬鈴薯煮排骨,銀包先給你?!?/br> 「哦?!沽执航舆^陳秋給他的銀包,有一下沒一下的拋擲,他走在陳秋前方,陳秋走在他的后方。 「……都快五點了,我怕來不及弄三道菜。而且怎么全都是rou?!?/br> 「誰管你!現在你花的是大少爺我的錢,我可是你的『米飯班主』,叫你做就做!」陳秋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林春遂以沉默作消極的反抗。 一直到很久之后,林春才告訴陳秋,那一次陳秋為他揉著后頸時,他感覺到一股麻癢由后頸直傳落背脊,好像被人搔癢,但又有種暖熱微顫的舒服感,彷彿被人溫柔地按摩著,使他顫抖,亦使他惶恐。所以他那時一直走在陳秋前方,直至那種又刺又癢的感覺退減,他才敢重新面對陳秋,因此他當時才沒有發覺陳秋那潔白的臉,曾經久久掛著一抹淡紅。 註一:「跌下地還要拿一把沙」,這句話我覺得還是用廣東話讀起來更過癮:「跌左落地仲要拿(音乸)番za沙」,「za」乃音,意義同「堆」,比如說「一za沙」、「一za花瓣」等等,有聲無字,或者是我才疏學淺,一時想不出同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