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暮寒霽色 十五、十六
十五 每月里,總有信捎來予他。信來于青城山,寫信的是原來該要到這兒,叫做王朔的人。 兩人之間的關係不大一般。 他如何到了書院的,我不是丁點兒不知前因,可彼時無心理會,雖曾想過問,但也不了了之。 到如今,再未向他問起來。 不過若不經由他,要想知情其實也不難。 每個學生的身家背景,書院皆作有錄記可閱,他雖與人替換,亦能循線查出。 聽我問起,林子復神色隱約訝異,但他倒沒多講什么,甚至難得主動要使人去辦。 這一件事兒,我當初多少有些未盡之責,林子復這么地解釋。 之前,林子復只將生名簿上的名字改成了他,其馀的并未更動也未深究,權當他與原來那人之間便為主僕。 待尋線找去,才發現不是這樣的一回事兒。 他住的那個村子位在淮南縣下,是一個極小的地方。那里只一個王姓人家,并不難找。 甚至,隨意一問便探出了許多事情。 說起來,王家少爺既是無意于功名,使他替代了也不啻是一件好事兒,可為難的便是在于他的娘親雖為王老爺的妻子,他卻不是王老爺的身生兒子。 用不著深想,亦能明白這一樁事兒揭穿后,他會有何處境。 不過,林子復將查到的一二攤在我面前,其中卻有些出人意料的情事。 書院所收學生雖不是全有背景,但一般小戶人家——像是王家這樣的,沒下過工夫,怕也難能進來。 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王家長年來做些小生意過日子,維持還能算優渥,如何一口氣拿得出大筆的錢,賴得便是各筆田地買賣。 至于,那些田地怎地從村民那兒哄騙到手,又怎地暗里賣出的,自然有其貓膩及手段。 但這一些,我都不管… 我只是看著那幾段他從前過得日子的描述,心頭隱有些異樣的滋味兒。 「——真是個jian商?!?/br> 耳邊聽林子復嘖嘖了兩聲,狀似感嘆的說了這句,我挪開目光,不冷不熱的瞧他一眼。 林子復煞是尷尬的咳了兩聲,摸了摸鼻子道著:「好了——你知道了你想知道的,現在打算怎么幫他?」 怎么幫?我不由怔了怔,便對上一雙隱有些深沉的目光。 若自個兒真是認了要幫忙的意思,興許林子復就要有些別的想法… 旁人如何想法,于我自然一點兒也不重要,也從不在乎,可他不一樣。我憶起了東門先生的話。 我琢磨著道:「我有說要幫他么?」 林子復沉默,可臉上卻似是松了口氣,他說:「我以為——」 「我不過問問而已?!刮业?。 林子復看著我,一會兒才微一點頭,沒有追根究底,似乎真當我問起是忽來的興致。 我便真的什么都沒有做。我想不到能為他做些什么,因為我確實的感到猶豫。 可更因為,我并不想好意只是好意。 雖然,我感覺到自個兒在他心里,或許是有些不一樣。 但,那也不代表什么。 我一點兒都不愿他是懵懵懂懂的,不知何謂,亦不想自個兒用著躊躇不前的心情來待他。 白日的時候,他原來該要在課堂上的,不知怎地回來了房里,正好教我碰見。他神色有些慌張,手里分明拿了什么,可在看見我時,便立即藏到了身后。 顯而易見閃躲的目光及舉止… 我問他藏了什么,語氣有些自個兒都沒料到的嚴肅。他雖然訝異,脫口認了卻仍支支吾吾不愿說。 我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覺,隱有一股煩躁。 倒沒想到,他藏得是一樣精巧的小匣子,還說要送我。 我不由意外,但心里更多的是一股難描難述的…驚喜。 問他因由,他支吾一陣,居然是說了個教我實在好笑的答案。 呵——是了,今日是冬至。 我看著他匆匆忙忙的出去,才端詳起手上的小匣子。初看確實精巧,但細看其實粗糙得很。 可我以為,這個比什么都要來得難得。 從小至大,得到的全是比這個更好的東西,可從未有一樣東西讓我生出一種想要珍而重之的念頭。 從未想過,會將這樣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人放在了心上。 這樣的感覺,我不知如何言語。 只是,想到了他的從前,他的處境,他可能要無處可去,便覺得滿心的不捨。 反覆思量后,我決定過年時攜他一塊兒回朔州。 想來,他沒有理由拒絕。 可待到問起時,我忽然沒有把握。我怕他要不愿意。 幸好,他終是沒有拒絕。 我看著他來捉住我的手,總算才感覺踏實了點兒。 而欲帶他同行的事兒,我一字也未向林子復提起。 我以為沒有必要,更何況林子復早早地離開了書院;他亦有他自個兒的事情。 可在離開渭平縣城之前,我收到了二叔的信。 坦白說,自我出走后,便不再與二叔有直接聯系,也沒什么事兒須得聯系的,可上一回卻託連誠帶了信去。 若不是顧及姨母生前所念,我是不會寫那一封信的。 二叔是教人將信直接送去了月照樓。 以二叔能為,我不意外他知曉自個兒為月照樓其一老闆的身份。 坦白說,二叔為人不是不好,不過他向來對人對事兒分得一清二楚。即使是至親,要傷了利益,丁點兒面子也不賣。 果然,信里多是問候,不提半點兒傅家的事情。我看完后,心頭沉了幾分,若二叔已有把握,便不會再多提——提已無用。 亦即,此事兒已無轉圜。 這是告知也是告誡,讓我不要妄想做些什么——哼,我心頭冷然。 連誠在旁問:「公子,該如何是好?」 我將信湊上燭火,開口:「你去尋個人,可靠一些,但要與你沒什么關係的,手里最好還做有一些小生意?!?/br> 連誠一愣,「公子的意思是…」 我松開手,看著火舌慢慢地將紙捲成了灰。 「沒有人可以決定我管不管或做不做一件事兒?!刮业?。即便傅家要倒了,那也不會讓它倒在寧家人手上。 十六 回到了書院,路靜思早已經收拾好,依照我的吩咐在房里等著了。 朔州位置偏北,越往那兒行去,越加地冷,尤其是在山里,往常更會下雪,之前已吩咐他得穿多些,可他仍穿得單薄。 聽見我疑問,他愣了一愣,似是不解。 我才解釋就想算了——他有的就那幾件衣物而已。 不過,總也要有一件能御寒的。 途中經過一處鎮子,那里常有商隊來往,店舖不少,便在那兒的成衣鋪為他尋了件毛氅。 他很是受寵若驚,神色赧然,開始時不敢接受,后頭約莫覺著受了好處,過意不去的直要搶著拿包袱。 我看著他無所適從,好似非要幫我做些什么不可的模樣,心底不由柔軟。 包袱比他所想得還沉,他拿不大動,好似懊惱得很,拼命地找著法子。 對我來說,這不過順手之勞;我未想讓他覺著欠了自個兒什么,這不是我要的。 在他把話說得離譜前,我便開口打斷:「好了——無所謂,也不差這點兒路,你要是真想幫忙,麻煩看好了路走吧?!?/br> 他憋屈似的瞅來一眼,張口欲言又作罷。 我心中好笑。 可想待他好的那份心思,越發地深刻。 這一路走得并不急趕,夜里便留宿在途經的村鎮。 初出發時,他是興致極高,沿途不住地往外瞧,話也不停??陕烦涕L,風景多是相似的,他逐漸倦了,一路總點著頭打起盹,入了夜更是;往常不到尋得客棧,他已睡得暈暈糊糊。 教我喊醒時,他皺個眉才慢慢的睜開眼,隨我牽引下車,可一臉仍是恍惚的模樣。 進到房里后,我瞧著他脫了鞋子,但外衣一件也未除,便這么窩進了床里,不由一笑;臨時找得客棧房間并不怎么好,不過于他來說,肯定一點兒差別也沒有了吧。 他睡意濃,一覺到隔日清早都沒醒。 我端水進來時,倒是意外他已起身。 他頭發散亂,坐在被堆之中,正朝著窗子那頭望,約莫聽聞了聲響才轉過臉來。他身上那件薄薄的單衣,襟口半敞了開。 他半點兒也沒注意到… 我走去桌邊,將水盆放下。 「醒了么?」我開口,擰了一條帕子掛到盆邊:「起來洗把臉吧?!?/br> 他下了床來,我看了一眼,將他的衣物拿了過來。 「你的衣服放在這兒,換好后下樓來吃飯?!?/br> 不等他應聲,我便走了出去。 其實在心里的感覺,倒也…不倉皇。說不上來是什么,雖然知道自個兒已不打算將他當作一個孩子,可那一眼,方才與他對上眼的瞬間,卻是實實在在的知道,自個兒用得不是看待一個孩子的目光。 不過,他的模樣著實孩子氣。 我感到有股矛盾在心中滋生。 這一趟出來,我并未詳細與他說分明。去到了傅家莊,他瞧見時,臉上閃過意外及恍然。 已是年節,他必然以為我是回來了家里。 這樣想亦沒有不對,傅家莊于我能是一個家。 從前與舅父的相處里,還有著姨母;比起來,我待舅父雖有敬重,但一直都不能說得上是親近。 這一次從林叔的話里聽來,舅父想必也知道了自個兒那敗家子做了什么事情。我佯作不知情。 不過,舅父卻沒有開口說這個,約莫是見我帶了人來。 聽我說是學生,舅父臉上更是訝異… 我并未多解釋。 他有些怕生,可去往安歇的院子時,一路仍不禁要東張西望。到了姨母從前住得那處竹院,他一雙眼睛張得更大。 在那些收拾的僕從里,我見著了小瑾那丫頭。 小瑾從以前開始,便一直待在姨母身邊,也跟著去了山院。在姨母去后,我將一干僕從遣散,唯獨她回到了莊上。 不用她多說,我也能明白是姨母的意思。 單就姨母與舅父之間,兩人一直都是很親近的。作個兄長,不能不說舅父著實已盡責又盡心了。 林叔將他安排住在同個院子里的另一幢屋子,欲領他去時,他似有些無措的往我看來。 我輕拍他的肩,道:「沒事兒,讓林叔帶你去房間吧?!?/br> 他卻瞧著我問:「那…先生呢?」 我一怔,才忙道:「放心,我也住這個院里?!拐f著,指了一下正中的屋子:「有事兒可以喊我?!?/br> 他低聲應著,可模樣卻好似不能明白,教林叔三催四請,又看了我一眼,才慢吞吞的跟了過去。 我看著他隨林叔進了屋子,不由好笑。 但,心頭也隱有些悵然… 仔細想來,這半年多里,夜里幾乎不曾一個人獨處過。 我不是因為顧忌什么… 只不過覺得,一個人的時候,能夠將事情想得更明白點兒。 我對舅父說,要帶他一塊兒上山里住。 舅父臉上的意外比見到他更甚。 娘親與姨母的生辰正好是在年三十。姨母還在時,往年這個時候,我們會一塊兒去至娘親的墓前祭祀。 但今時,姨母也去了。 我帶著他上山,原來是想先領他到山院中,但說不上原因,途中自個兒便改了主意。 在那山崖邊,他怔怔不語,只看著我動作,聽我述說… 我讓他也拿香拜過姨母。 過后,他忽地開口道了一句。 他問我,姨母是不是在中秋前那時過世的。 我靜默不語,可心里著實意外,不知他是怎么猜到了? 聽我應聲,他低微的講道:所以…先生才很傷心呀。 傷心… 那時候的確是的,可也不是。 這樣多年來,想及娘親走時的景況,若說放下了,著實太過。 那些遺憾及痛恨仍在… 不過隨著歲月,已逐漸沉潛到了心底。 但,也是歲月,我曉得了所謂的傷心,過了便是過了。 「難受總是會的,傷心…倒真是沒有?!刮覍λf。 他愣了愣,神情流露著困惑。 我知道,他一定不能明白,至少在此刻。 總有一天,他會知曉何謂傷心。 那個時候,必然是許久的以后。我并不想與他說得太分明,有時候懵懂也很好。 我只和他說姨母的往昔。 他聽著,目光注意到了另一塊碑石。 我想過,也許有一天會對他說起娘親的事情,但一定不是這個時候。 可簡單提過,總是能的。 他忽來拉住了我的手。握著自個兒指節的掌心很暖,微微地有些力度,我同他對看,望著那一雙眼睛,才忽然發覺一件事兒。 原來講起來時,也不是那樣困難… 我輕輕地握了一握他的手。 他卻聽了一段話后,來與我道歉;他以為我不想提的。 我不禁嘆口氣;有時候總覺得他不能明白的一些,他又意外的清楚。 確實…是這樣想過。 但,我并不是不愿意提,不過是以為時候太早。 「陳年舊事兒而已,沒什么不能提的?!刮艺f,將手放到了他的肩上,望著他流露著愧疚的目光里,「靜思,你不用對我道歉,知道么?」 他怔怔地點頭。 「先生…」他開口:「那我問以前的事兒也沒關係的么?」 我瞧他模樣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似的,不由的笑了。 自然了,沒什么不可以。 「不過…」我收回了手,收拾起東西,「現在先不說了,這兒風大,吹多了要著涼的,回去吧?!?/br> 他一怔,「先生,要回去哪兒?」 「方才不是提到傅家在這兒有座別院么?」我便指著來時的方向道。 山院中的模樣,依然如故,只不過又再一次物是人非。 這時見徐伯,更覺得他年邁。 徐伯知我甚多,看我帶了他來,臉上一片歡欣,沒怎么驚訝。 而約莫是見著徐伯年歲大,他開口要去幫忙收拾。 我沒有攔他,讓他跟著徐伯過去。 看著兩個人走得遠了,我提著尚未放下過的竹籃,再往外出去。我走在方才往上的山道。 繼續往里走得深些,便看見一片盛開如雪海的梅林。 白花飄零,落在其中的墓前及周圍。我走近,放下竹籃,燃了一支香,對著墓碑拜了一拜。 我將香插入泥地中,拿了籃子內的水壺拔開上蓋,將水往墓碑澆淋而下,又取了帕子,仔仔細細的擦拭。 過后,我靜靜地佇立于墓碑之前。 「娘親,有一個人,我很想讓您見一見,但可能…現在還不是時候?!刮议_口。 說著時,腦中便不覺浮現了他的模樣… 我默默地想,若能等到了那一天,再好好地與娘親說一說他的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