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舊時波下
爹教我到夏北周家,是打著什么盤算,我一清二楚。 周家姑娘性情溫婉沉靜,可畢竟年紀輕,偶爾藏不住話。她想遂了周老爺子的愿,是因為心里對我有意。 她性情柔順,模樣也生得好,確實是討人喜愛的姑娘。 我與她之間,相處起來算是融洽,也不是無話,若成良緣,倒算門當戶對。 如今水月莊聲名正盛,不說江湖門派,行商往來,多得是想攀富求貴的人。 而爹娘雖未有門戶之見,可誰人不喜錦上添花? 周家在夏北一帶具有威望,若能長久結交,必能為莊里謀來更多的財勢。 幾上的茶已經涼了。 我思忖要否再續一壺茶,或者… 我的目光穿過窗子底下的樹椏。 底下園子里走著幾個來客。那一撥人慢悠悠的踏在卵石上,走在最后的身影,在濃艷的花色中分外顯眼。 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再慢了一慢,似是抬頭看來。 風吹來,搖動了樹椏… 眼前落英繽紛,我隱隱恍惚,搭在幾上的手不自禁握起。 耳邊,是周家姑娘用著悠柔的嗓音說話。 「…在這兒消磨了半日光景,再不回去,怕爹要人來尋?!顾Z意體貼:「再者,也不好總絆著易謙哥哥?!?/br> 我轉過目光,心里微一琢磨,才道:「哪兒的話。此行安排,我覺著挺好的,能陪姑娘出來,也是榮幸?!?/br> 周家姑娘仍舊笑著,可眼角眉梢微一輕垂。 靜候在外的周家隨侍已去喚人備車,徒留如紡一人在外。我倆的談話,她必然聽得清楚。 她為我們揭開竹簾,模樣恭敬。 周家隨侍復又上樓來,「姑娘,李公子,馬車已備妥了?!?/br> 周家姑娘頷首,側目望來。 我示意她先請,順勢吩咐如紡下樓去結了帳。 「易謙哥哥,之前不就講好了,這是meimei的地盤,理當meimei請的?!怪芗夜媚飲陕暱棺h。 「合該到我請一回?!刮也蛔?,如紡自是領會,舉步離開,「姑娘就別同我爭了?!?/br> 周家姑娘瞅我一眼,眼角低了低,微紅著臉不再多講。 「姑娘小心?!?/br> 下樓時,正好有幾個客人往上走,我提醒,作勢扶了一扶。周家姑娘抬眸看來,臉頰仍是扉紅。 她低低道謝,腳步穩當的踩下階梯。我讓她的隨侍近前照應,獨自在后。 上樓的客人里,沒有那抹身影。 茶樓共有三層,每層又寬敞,除了散座,雅座之間隔著竹簾,一眼望去,只得見隱于簾后的模糊身形。 也許,人還在一樓門前… 思及此,我一頓,不禁為如此妄想的自個兒好笑。 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自個兒不都已經… 分明作下決定,與他再不相見。 而今偶然瞥見一個可能的身影,居然就無端希冀起來。 倒是才知曉,這么多年不去想及關于他的一分一毫,自個兒就以為真忘卻了,卻原來只一個身影,便勾起了回憶,教心緒再次翻江倒海。 「…易謙哥哥?」 周家姑娘回頭來喊。 我回神,忙加緊下樓的腳步。 周圍走過不少來客,我一眼都不去看。 掌柜親送我們出了門口,到了外邊的山道,那兒已停著一輛車。周家隨侍一步上前,揭開門帷。 我讓周家姑娘先行上去,才坐到另一頭的位子。 門帷半掩住,車子便轆轆的走了。 沿途皆是落花,香氣四散。明麗之景仍似早前模樣,但我望著,卻半點兒也無來時的興致。 周家姑娘道出一首新近聽到的詩。 我口里與之搭話,但心思卻不在此。我在想,若那時他抬頭,與我四目相望了,此情又會如何? 當年回到莊上后,我接回原先管著的事兒,不到一年,手里便掌持著莊上近半的商號。 我往來各地談事兒,也隨著爹赴了幾次江湖盛會,如今誰人見著自個兒,亦是畢恭畢敬。 邱鳴進京時,我正好在京里,便同他碰面。 離開書院后,我一直與邱鳴通著信。 邱鳴告訴我,在我離去不久,路靜思曾來問我的去向。我知邱鳴性情,他自也是明白我的。 因此,邱鳴對路靜思稱說不知。 那年碰面時,邱鳴還道了三年來書院的大小事兒。而也是最后一次,他同我講著路靜思的事情。 我教他往后都別再提。 當時他道,這樣又是何必。 是了,何必? 他說,你既放不下,又何必如此決絕。 我靜默不語。 因為他不知曉,我不是放不下,而是不愿放下。 我從未…這么的喜歡過一個人。 那些日子的點點滴滴,我不愿它就此成了過往云煙。 可終究,過去便是過去了。 這么多年了,我再不愿,也逐漸透徹。 興許老天也這么想,所以今兒個才… 馬車已經走到了一條平路上,這兒人多,速度便慢了下來。 我不再多想,當即喊:「停車?!?/br> 車伕猛地拉住馬,停下駕車。 「易謙哥哥?」周家姑娘萬分驚訝。 在外隨車步行的如紡及周家隨侍,兩人也隱約望來,面上都是狐疑。 「我記起一件要緊的事兒?!刮易匀绲牡?。 「那么我…」 「不好勞煩姑娘作陪,而且姑娘先回去才好,莫教老爺子擔心?!刮掖驍嘀芗夜媚锏暮靡?,逕自揭了門帷,一步下到車外。 「少主?」如紡出聲。 我看了她一眼。 「如紡,你也護著姑娘回去?!狗愿劳?,我旋即背過身,舉步往前。 沿途仍是桃花麗景,約莫賞花的人流散去不少,早前的擺攤只馀三兩幾個。我走上山坡,半點兒也不停留。 走到了那座茶樓圍欄邊時,我已出了些汗。 我走進園子里,四處看了一看。那兒有些許客人賞著花,可卻沒一個是我想找的。 不等我進到里頭,掌柜已迎了來。 「公子,怎么…」 我不理會,轉身就走,往樓內進去,將大堂掃視了遍,又逕自登上樓,在散座之間,找著那抹淡青色的身影。 「公子您到底…」掌柜急急的跟在后。 「掌柜的…」我站定脫口,卻霎時千頭萬緒,一陣茫然。 掌柜自顧猜疑:「您是落下了東西?或者是…」 我一怔,心又一沉。 也是,自個兒落下了的——哪能找得回來了。 自個兒這么樣又是…何必呢? 說好不見,便該不見。 再者,多年未見,路靜思自不會再是當年的路靜思。 「您還好吧?」 聞見掌柜問,我看了他一眼。 「無事兒…」我低道,驀地覺著疲倦。 我轉身下樓,走至門邊又一頓。 不知何時,落起毛毛細雨。 「哎啊,下雨了…」 掌柜的聲音在后響起:「您這要出去,保準要淋濕的,您不如待上一會兒吧?!?/br> 我只得道:「有勞了?!?/br> 掌柜笑容滿面,忙招來了人騰出一間位子。 待我就座,掌柜親送了茶來,恭聲道著慢用,往后退開。竹簾掩去外邊的情景,座內只馀窗外的風光。 我斟茶慢飲,但一點兒也覺不出茶湯的滋味兒。 雨絲絲的下,幾瓣桃紅打在窗緣上。 我怔怔瞅著,隱約聽見外邊的迎客聲,似是店伙領了人往這頭過來。 后方的座內傳來動靜。 有人問話,店伙答了幾個茶名兒, 再窸窣了幾聲,然后靜了片刻,又聽幾下硌碰… 后邊的座內卻傳來輕笑。 有人咳了一咳,跟著講了句話。 話音有些含糊,我聽著,心頭卻覺一陣激靈。 清亮的聲音講:「光會笑我…」 另個稍低的聲音斂了笑,倒也…不算陌生的聲音:「都教你小心些的?!?/br> 「好啦?!?/br> 我輕沉了口氣,閉了閉眼。 幾乎…不,是完全能想像他講著的模樣神態。 我收緊自個兒的掌心。 ——這兒的花開得挺好的嘛。 ——嗯? ——我覺得日陀寺太多人了,壓根兒是賞人不是賞花,而且…唔,周圍賣得玩意兒也少。 ——方才還不… 我聽不見另一人后半段的話,可他似是笑開了,呵呵了好幾聲。我微微恍惚,覺著眼前好似外邊的雨景一樣溟濛。 與他之間,霎時只一簾之隔。 可方才亟欲一見的激昂,在尋不得人的失落,各種五味雜陳,卻在這一刻還復成為平靜。 此刻見或不見… 我為何會猶豫? 我一點兒也毋需猶豫不是?答案早在多年前便知曉了。 我怎么會一時想不清了… 再次見上,自個兒只會更放不下。我居然還希冀,如今以自個兒之能,已能夠為彼此做些什么。 我能為他做的,從來只有一件事兒。 我伸出了手,指尖拈起窗緣上破碎的桃花瓣。我將之含入嘴中,覺到了花上的芳香,雨水的涼澀。 莫道人要說,人面不知何處在,桃花依舊笑春風。于我,于他,彼此之間早已物是人非。 我望向窗外細雨,微微閉眼。 ——這個挺好吃的,你說… ——唔,好燙。 ——方才繞去的那兒,我瞧見… ——這雨何時才停??? 我靜靜地,帶著滿足的聽著。 這么,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