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暮寒霽色 九、十
九 常言道,錢財不露白。 不說丁駒,陸唯安、陳慕平、周文生,皆為朝廷要臣子弟,又哪里看不懂人心,卻不知曉這點普通不過的道理。 從丁駒的話里,我大約摸懂了情況。 在他們踏進那間茶鋪開始…唔,也許還更早,就教有心人盯上。假若他們未走入茶鋪,怕不多時也讓人給指引去了。 救人不難,倒是… 我讓他與丁駒在街邊等著,才單獨離去。 巷子里沒幾戶人家,皆是屋門緊閉。 我拐了個彎,往另一條路繞出去。前頭只一家店,正大門敞開作著生意。我不打算直接進去。 這些天連誠正在城里,我先上了月照樓找人。 鐵掌柜見了我,以為有什么要事兒,不待我吩咐,已幫忙喊了人來。 我把情況對連誠說了說,讓他先去丁駒所說的那處后門等著,自個兒則是進了那家店。 一進去,那店伙迎來,卻不著急招呼,反倒問我是否給人介紹來的。 我答是,對方才熱切起來。 不必多看,只消一眼,就瞧得出貨架上都是極其廉價的物品,店伙卻道得天花亂墜。我故作挑剔,又猶猶豫豫,作勢要走時就被攔住。 后邊忽地走出來兩人。他們將大門關上,威迫著我往里走。走過后院時,迎面又來了兩人。 連同那店伙,眼下統共是五人。我猜想,這一伙兒騙徒人數不會太多,若后頭還有藏人,大約不出兩個。 我作勢腳下迾趄,陡然就一回身,一肘擊向在后的一人。那人悶哼后倒,我旋即打了個呼哨。 守在外頭的連誠自是聽見了,等我打昏了馀下四人,他正好一手押著一人,從另一頭走來。 那人倒是個孩子,不住哇哇亂叫。連誠似是施了抓住的手勁兒,他臉色發白,才蔫蔫的道出陸唯安等人的情況。 陸唯安等人約莫喝了磣有迷藥的茶,正昏睡在一間房里。 未免麻煩,我讓連誠處置那些歹徒。 至于陸唯安等等,也一併教連誠備了馬車,偕同丁駒先行回書院。 這一樁事兒,去與東門先生會合時,我沒同她說起。她也沒多問,對我的抱歉欣然以受,調侃了他幾句。 他神情隱約委屈,但半點兒也沒說溜嘴。 而書院向來有規矩,陸唯安等人必然得遭受懲處。我不想出面,交由林子復處理。他即把陸唯安幾人找去,不出一天就定下懲罰。 他們幾人自出生,何曾自個兒動手灑掃過,更別說進到廚房那樣的地方。但我不覺得罰重了。他們是得受些教訓。 我以為此事兒已了,哪想卻使得他后頭的處境變得不堪。 他平日與誰人相處,又過得如何,坦白說,我并不清楚,也覺得沒必要清楚。 不過,我仍是發覺,他總是很晚才回房。 而因著回來得晚,專注在功課的時候更少了,他往??礇]幾頁書就呵欠連連,有幾次更乾脆睡著了。 前幾次的課堂,我也見過他打盹。 倒不是沒別的學生瞌睡… 因此對這點,坦白說,我并不是太在意。 但那日出去回來,他不知又上哪兒,晚睡的結果便是隔日起不來身。我想了想,才喊他起來。 他慌張的收拾,眨眼就出了門。 過會兒去到講堂,課尚未講過一段,我站在堂前往下看去,就見他手撐著腦袋,眼皮子幾近要闔上。 我移開目光。 待一堂課完,我去廚房問個事兒,到要走時,見著擱在一邊的一籠饅頭,倒才想到了那會兒他晚起,必然錯過了早飯。 一邊的林叔已是動作,用紙包了顆饅頭,態度殷勤的要我拿去。我推拒不開,只好收了。 半途,就遇著他。 他往這頭走來,腦袋低垂,不知想些什么。我瞧著,又看了眼手上的饅頭,便往他過去。 他沒發覺,一逕的走來。 真是,走路不看路的——我上前一步,伸手輕拍他的腦頂。 他低嗚了聲,總算抬起頭來,目光有些困頓迷濛。 「還沒睡醒?」我出聲。 他張了張嘴,小聲的喊了一句先生。 我把饅頭遞了去。 他沒立刻接,似是愣住,眼睛睜了一睜。 「早上沒吃上飯,現在餓了吧?!刮业?。 他仍舊訝異,但也連連點頭。他接過了,開懷的道謝。 我淡淡地應著,舉步便走。 我察覺身側有動靜,一瞧就見是他跟了來。 問他跟來做什么,他卻怔住,似乎也覺得奇怪,模樣隱約困窘,可卻也沒有止步的意思。 我隨口問他的話,拿課上打盹的事兒與他調侃。他臉色訕訕,支吾解釋著不是故意的。 其實,對于學生們課上打盹,我并不在意。正規的書里,內容多是文鄒刻板,在我看來也覺得無趣兒。 我不禁說了出口。 他一副意外的模樣兒,講出一句啼笑皆非的話。 我睇了他一眼。 「我要是睡著,那誰來講課?」 他狀似恍然,「說得也是…」 我未接腔,正走至轉角,便順勢打發他走了。 過了幾天,我去廚房取東西,不想卻見著他。 他坐在桌角,正吃著飯。 約莫聞見我的聲音,他抬頭看來,神情愣了一愣。 學生們一般不會到這樣的地方來,我不禁奇怪,遂地問他為何在此。他面露遲疑,半晌都不吭聲。 進來時,我聽到林叔正與人說話,約莫是同他吧。 興許他小孩兒心性,對出入這樣的地方覺得無所謂。我原是這么想,才聽劉嬸講了起來。 林子復為他說項時,我只以為他家里一時困難,因此… 我瞧他已擱下了沒吃完的飯,慌慌張張的去忙活兒。 我尋思一會兒,便問了林叔原由。 待他回頭,我讓他一塊兒離開。 他顯得無所適從,一路默默的跟著。 我想了一陣才問話,這才知曉,他到書院來的第一日開始,便去了廚房里幫忙。 一直以來,書院里有哪個學生須得如此的?我想不到。 廚房的活兒繁重,即便他不過作些雜事兒,可也夠累了。我也才明白,他向來晚歸,精神又差的緣故。 再仔細的問,原來是林子復安排的——他可真會安排。我隱約心煩,不及深想就開口要問他家里的情況。 但話才脫口,我便打住。 即便知道又如何?若是知道了,他家里人連日子都沒法兒維持,卻執意送他到書院,可然后呢? 我又能幫他到哪一步? …算了。 我便沒再多問。 他也沒吭聲?;厝シ坷?,他收拾了一下,同我說要往澡堂去。 雖然與他說過,不用每樣事兒都告知,可他依然如此——我也懶得多講什么,只微應了一聲,不多理會。 等我看完了近半本的帳,忽覺著涼,起身欲去關窗,才覺察到他尚未回來。我瞧了外邊的夜色一眼。 我想了想,打了燈出門。 此刻已晚,廊路上多半無人,我一人往澡堂的方向去,瞧見前頭似有火光。 隱約能聽到嘻笑,那語氣帶著幸災樂禍… 我聽到熟悉的字眼,留了一份心。 那兩個學生不住笑鬧,待見著我才收斂,正經的問好,腳步飛快的越過我遠走。我往后看了一眼才舉步,往廊外出去。 園子里有片池塘,后頭是樹叢,我拿燈照了一照,泥地上有凌亂的腳印。我往里走了幾步,撥開了樹椏,就見一盞被凹折在地的燈籠。 以及,讓泥給污了的一套衣物。 十 我尋了過去,燈火溟濛的照映出他的模樣。 …實在狼狽。 我走上前,伸手拍在他肩上,觸手是一片溼涼。他整個人哆嗦了一下,我即刻用另一手微掩住他的嘴。 他驚慌的掙扎,我忙開口:「是我?!?/br> 他一頓,緊繃的肩頭才一松。我盯著他散在肩背上濕淋淋的發,松開了掩在他嘴巴的手。 他的一只袖子教樹椏給勾住,我將之撥了開。 他轉過身來。我瞧清楚他的神情,帶著驚慌及無措,臉色隱約的白。我不禁皺了一下眉頭。 他怯怯的喊我。 我提燈那手的衣袖被一扯。他的力道有些重,幾乎是緊緊揣住。 我看了一眼,「把手拿開,當心…」 話未完,他即驚慌似的松手,神態顯得無所適從。 我頓了頓,才把后半的話講完,「一會兒燈要被扯翻?!乖倏此?,又道:「回去了?!?/br> 我轉身便走。不過覺到他似未跟上,我又停了一停,側過臉去瞧。 「還不走?」 「喔…」 我刻意慢下腳步,他緊緊地跟著,一步也沒落下。 我想及之前瞧見的,便開口問他。 「你來得時候不是提了燈么?」 「唔,燈倒了…」 我看了他一眼,再道:「倒了,里頭也有火能點上?!?/br> 「那個…燭芯…讓水給濕了,點不上?!?/br> 他說著,腦袋低垂下來,溼濡的發稍仍正滴著水珠。 「哦?!?/br> 我沒再問下去。 路上,他打了幾個噴嚏,似是著涼了。 未免麻煩,回頭我便催促他收拾一身狼狽,取藥予他預先服下。他一會兒就恢復了精神,還能與我討價還價。 但晚些睡下時,他忽然開口。 我聽到他問,以前與人有無吵過架? …吵架? 莫名所以的,腦海中浮現了多年前與父親決裂的舊事兒??勺匀涣?,這樣的事兒,我不會與他講起。 倒是,聽他這么問,我不禁睜開了眼。 我開口,算是安慰了一句,便催促他入睡。 他應了聲。我轉頭瞧去,見他確實閉起了眼。不到一會兒,他就沉沉睡去。我盯了片刻,才別開臉。 今兒個的事情,著實耐人尋味兒。 坦白說,對他受到欺侮,我是意外又不太意外。每日每晚的相處,即便交流不多,倒也知他是有什么說什么的性子。 無意中得罪了誰,也不是不可能。 倒是… 我隱約才覺察,近日里似少聽他提起陸唯安幾人的事兒。 沒想,隔日的課堂里,便不期然的拾到一張被揉皺的紙團。紙上字字惡毒,句句不堪,有他的名姓。 告密者三個字兒,所謂何來? 倒是有趣兒——我把紙條收妥。 堂下有個位子是空的,印象里那兒是坐著丁駒。 此前,柳先生曾來提過丁駒有幾次課堂不到。 學生課堂不到,過去也不是沒有往例,算不得大事兒,是故,我不怎么放在心上,但… 我隱約覺異,找上陸唯安他們幾人問了一問。 他們各個都是推說不知。 我看他們神色不對,沒有再多問,轉而去找林子復。 我拿出字條。林子復瞧了,難得臉色凝重。 當時林子復把他們幾人找去,最后予以處罰,中間約莫說了什么,才導致了一場誤會。 到底是林子復沒把事情辦得妥當——不只這一回,連同他之前事兒也是。 書院能做得細活兒有許多,有輕有重,而廚房的活兒決計不輕松,若旁人去做便算了,但他雖有苦衷,可來這兒的本意畢竟是唸書。 莫怪,他日日提不來勁兒溫習。 我便提了。 林子復一聽,似也才覺不妥。 「唔,那你覺得怎么安排好?」 我正要尋思,卻瞧林子復神情一點兒懊惱也無,反倒有出幾分興味。我微頓,便淡道:「這人是你安排進來,一切自該你來看著辦?!?/br> 林子復即刻一咳,斂了一斂臉色。 「別、別!我知道了!這后頭的事兒,還望您出面收拾了?!?/br> 而今出了這一樁事兒,我其實也無從推託,也是自個兒初時未曾顧及,才使他教人誤會。 我便去找丁駒。 去時,里外安安靜靜,拍門數聲未有人應。我遂地離開,但才走出院門,就見前方走來一人,正是丁駒。 「丁駒?!刮页雎?。 丁駒抬頭望來,陡然地轉身便跑。 我微蹙眉,指間即一虛彈。 前頭的身影驀地仆倒在地,不待其爬起,我已上前。 「丁駒?!刮议_口。 丁駒倉皇似的起身,轉過臉來,滿目慌張。 「先…先生…」 「你跑什么?」我問,心里已隱約有底。 「沒…沒有!」 「聽說…」 我話未完,丁駒忽地爬起,卻又跪到跟前。 「先生,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不關我的事兒啊——」 …果然。 對照問話時陸唯安幾人的神情,前因后果不難推敲,陸唯安他們認為之所以受罰,是因為他去告密的緣故。 因我吩咐了,丁駒對那日的事兒,不敢多提,又猶自驚恐,解釋時支吾以對,更讓他們覺著是猜想的這樣一回事兒。 「你隨我去解釋?!刮衣犕陙睚埲ッ},便道。 丁駒不住搖頭,「先生,我…不好…」 我見丁駒似要開溜,即刻出手拽住其衣領,「我保你說了無事兒?!?/br> 「真…真的么?」 我瞥了一眼丁駒那張驚慌失措的臉。 「前提是,你得好好把話講清楚了?!刮已a了這句。 事情算是解決了。 他對于陸唯安幾人毫無責怪,他們與他道歉,也似覺著無措。 回頭時他問,為何要如此處罰陸唯安幾人。 怎么?你覺得不該罰?我反問。 他搖頭,居然說是罰得有點兒不合適。 不合適?我不禁奇怪,一聽他的因由,實在無言以對。他腳步加緊了一些,自顧的講了下去。 我已習慣了他思緒全無章法,不過提起上午的考試,他模樣看著有些消沉。我不禁伸手,拍了他的肩。 「考壞就算了?!?/br> 他看來,我已縮回了手,旋即轉向右側,跨入一重院門。 待把馀事兒交給林子復后,我欲要離開時,他忽地伸手來拉住我的衣袖。我一怔,往他瞧去。 他專注看著我,那一對眼里,有我的倒影。我心頭隱約一動,有些說不清的滋味兒。 我低下目光,抽出被拉住的衣袖,伸手輕拍他的肩。 我轉頭步了出去。 走到半途時,我不由輕握起手。 掌心…仍有殘留的觸感。 之前未曾特意感覺,這時才覺到他實在清瘦得很。 他雖是孩子,但也有十五了吧? 我想了一陣,卻有些不知估量所謂,遂地擱下不去理了。 晚些他回來,一如平時的弄出些動靜。我瞥見他正臨著書帖,不過他坐姿隨意,寫不到幾個字兒,便打起了呵欠。 過了一會兒,他對我問起考試。 不知是否今日的事兒,他的語氣隱隱不若以往… 我沒仔細的答話,他同平常一般的不以為意,不知想著什么,對著書帖出神好一會兒。 「先生…」 我聽他又開口,就打斷道:「你不寫字兒了?」 他低喔了一聲,似是坐正了姿勢。 半晌,他再出聲問,該怎么才能寫好字兒? 「專注?!?/br> 「我很專注呀?!?/br> 我看向他。 他睜大著眼睛,一邊的臉頰上有著一撇墨印。 我覺著好笑,便道:「是瞧得出來,都專注到臉上去了?!?/br> 他咦了出聲,用手去抹。他那手還握著筆,如此便又畫了一撇上去。我瞧他即要用衣袖去擦,一把就捉住他的手腕。 他似是嚇了一跳,愣愣的看來。 真是,習慣太差… 我松手,「用帕子擰把水來擦?!?/br> 「喔?!?/br> 待他走開,我瞥見案上的書帖,以及他方才寫得字兒,不由皺眉。我伸手拿過那本書帖。 耳邊聽到他走回來的動靜,我開口:「不過十八行,你居然寫了一晚上還沒完…」 「也才一會兒,沒那么久…」 「你用得筆不對?!刮业?。 「可寫小楷,就是要用最細的筆的?!顾忉?。 「不是挑最細的就好?!刮冶阏f,另挑了別枝小楷的筆,「試試?!?/br> 他有些遲疑的接過。 在他用筆于紙上畫下一捺后,我不禁起身,繞在他身側,將手搭上他握筆的手。他似是嚇了一跳,握筆的手勁兒有些緊。 「握筆的勁兒松一些,把手腕持平…」我邊道,帶著他運筆。 筆在紙上走,逐漸形成了一個字兒。我松開手,讓他再寫一次。他依樣照作,這次的字兒雖不算好,但總算能入目。 「變好看了…」他脫口。 我道:「還可以吧,是你原來寫太丑了?!?/br> 「也沒那么丑的…」 對此我懶得多發表評論,只道:「要練就快練吧,不然要晚了?!?/br> 他便開始練字兒,可寫了兩個字兒后,忽又疑問。原來他以為臨帖,便是要依樣畫葫蘆。 經我糾正,他才狀似明白。 我不禁好奇他以往與誰習字兒的。 他先一怔,然后想了好半晌才搖頭,「沒特別跟誰?!?/br> 我瞧他方才神情,似有些苦惱,便也不多細究,「那現在開始,你就照著方才的感覺去練字?!?/br> 他卻怕按著這樣寫,到時文先生那里不好交待。 我自是琢磨出來,文先生要他反覆習字兒的因由,遂地道:「你把字寫好,就一定會過?!?/br> 「那沒過怎么辦呀?」他咕噥。 我不由好笑,驀地想及方才他問考試的事兒,便道:「不過的話,那么史地這次就不考了?!?/br> 「那我不想過了——」他即刻脫口。 我往他看去。 他神色微露侷促,「不過…感覺比較劃算?!?/br> 呵,他倒是精明了一回——這會兒,我真不由笑了。 「那這樣,不過的話就不考試,過了話,我就告訴你考哪些部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