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鄉相遇】
當山豬的影子,在墨國基的腦袋里已經漸漸模糊,二零一二年二月十日墨國基在「總裁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突然接到山豬打來的電話,希望和他見個面。 墨國基興沖沖地趕到約定的star-bucks,看到季本山跟另外兩個不像好荏的傢伙坐在一桌。 山豬跟墨國基一對上眼,立刻起身把墨國基引到隔了個走道的另外一桌,然后吞吞吐吐,卻也老老實實地交代了自己的情形。 原來,季本山因為幫派里的新生代已經冒出頭,持續地爭權奪利,讓原本已經較少待在臺灣的山豬,更不想回臺灣去。確實,人少露面,別人也就少找你的麻煩。但是,原本固定分配的利益,也就輪不到你了。 坐吃山空,如果再回頭找那些風光的時候所搭上的關係,別人看你一幅綏小的樣子,自然不會像以前一樣給你好臉色看。 山豬倒還看得開,沒怨過誰,到底黑社會的利益都是用命拚出來的,干甚么自己用鮮血換來的好處,要分你一份???那種雪中送炭的事,故事里面聽聽就算了,可別認真囉! 可是,想在大陸爭個出頭,最不缺的就是好漢。只要是個高干大腕,他代表的就是政策法律,只要再出手闊綽一點兒,他身邊前呼后擁著的一伙人,有沒有本事不是重點,可當喊打喊殺的時候,他們各個都是豁出去地拼命,往死里面干,人人爭當好漢。 山豬就吃過不只一次的虧,就算再厲害,也雙拳難敵數十腿??! 如果你想搞些高風險的活計,黑道、白道、團伙、機關…的關係,可是盤根錯節的。所以,你如果不是當地人,最好就別莽撞亂動。因為,你今天很輕松地教訓了個對頭,難保明天就可能有省級的領導下令逮你,最后賠盡了所有還不算,能保住小命你就要跪下來謝謝天老爺了。 再不然你想依附在某個大腕的手下,可你一非親、二非故,干嘛有好處要往你身上堆?尤其一些核心、機密性質高的活兒,一瞧你是臺籍的黑戶,怕的倒不是刑事論罪,只怕哪天干的活兒成了叛國罪,那可就說不清了。 所以,山豬只恨以前沒好好學做生意,成天只會打打殺殺的,現在想靠自己一己之力打下一片天,還真是一籌莫展。 二零零八年初,實在沒辦法了,趁著手頭還剩個六十幾萬人民幣,只有回去老家遼陽,看看有沒有個活路。 因為老爸過世得早,雖然老家的叔叔、姑姑還有三、五個,遠、近房的堂兄弟姊妹一堆,可過去多年一直維持聯系的,就只有四叔的兒子季本萬一個。 雖然遼陽近幾年發展觀光事業,市容處處透著欣欣向榮,可季本萬腦袋不是很靈光,書又沒讀多少,在家鄉只有干干粗活,也沒啥本事,更談不上發展。 在上個世紀末,也不知道季本萬從哪兒聽來的,說季本山在臺灣混得不錯,所以很想到臺灣去看看,拚了命一直跟季本山連絡,想到臺灣找機會。后來,山豬又一次避到大陸,才回遼陽跟季本萬說個明白,讓他死了這條心。 而這次季本山回老家找機會,先頂了個小餐廳,賣的是自己闖蕩各地記下來好吃的風味小吃,沒事把季本萬也找來幫手。剛開始街坊還愿意來嚐嚐鮮,生意算是穩定。幾個月后卻碰上了金融大海嘯,全世界的經濟是「墜崖」式的衰退,好像大家也不用吃飯了似的。中央天天喊「保八」喊得嘎嘎響,資源大把大把地撒出來,可只肥了國有、國營的那些大企業,哪輪到嗷嗷待哺的個資小企?再加上地方小店想要生存,沒有人脈打點,基本上是混不下去的。而季本萬本身又沒啥靠譜的朋友,人脈要從哪來?當然是銀子堆出來的囉。 就這樣混了兩年,身上的錢全乾了,怎么辦?后來是季本萬提議去大連找混得還不錯的表哥易軍,聽說他那兒要人手。 沒懸念,二零一零年過完年,哥倆兒就啟程西下,投奔季本萬的表哥易軍去了。 到了大連,跟易軍碰了頭,季氏昆仲才搞清楚,原來易軍心眼大,嫌武警的身分爬得太慢,離開武警崗位之后,直接投入當地有名的寶德建設集團,在集團二把手秦風的手下干「執行顧問」。 從易軍這個職銜就可猜個七、八分,顧問的意思,就是集團營建開發的時候,有檯面上不好處理的事,就要代表集團出面??烧娉隽耸?,顧問就不是集團的人了,自己要設法擺平,若還擺不平,自然就是想辦法逃亡保命了。難怪,易軍干的這活兒,三不五時還真是需人恐急??! 這種賣命活兒,山豬除了風土人情不熟之外,倒還算是老本行,沒有適應的問題。 季本萬就有些麻煩了,打打殺殺雖然見過,但膽小怕事,棒子一交到他手上就變軟了。好在老天爺還公平,季本萬干過粗活,身體尚稱硬朗,雖然心不夠黑、手不夠辣,可腳底利索,有狀況的時候往往跑的是第一個,雖然干硬活兒出力不大,但也沒給易軍留下甚么爛攤子。 久了,易軍對這季氏昆仲的工作指派,就有了明顯差異。季本萬大都留在身邊,權充傳令兵使喚。山豬季本山呢,大多派出去干些「高難度」的活兒,而且一般是讓他獨力完成,以免人多嘴雜。 時勢造英雄,山豬很短的時間里,顧問活兒就展現了「卓越」的績效,公馀私下人也沒啥架子,在弟兄之中很快就成了非常受歡迎的人物。 當然,易軍在他這個小小團伙的地位,就因為山豬反而不是那么的絕對了。有些弟兄當著易軍的面,親熱地對季本山叫著「山哥」,易軍看在眼里,吃味在心里,這心眼自然留下來了。 也由于多了山豬這個硬碴子,寶德集團的開發工程這兩年進行得特別順利。 有好就有壞,當某銀行的某個放款襄理失蹤,某個工程的釘子戶成了海邊的浮尸,或者某個不愿按時搬遷的私營車間失了火,這些殺人放火的壞事都指向了寶德集團。 二零一一年入冬后,集團二把手秦風,找易軍開門見山地談了談,直接要他們先離開個幾年,說已經幫他們安排到重慶的哥們兒那邊去。說那邊也急需他們這樣的好手,直接受命最高階層,發展肯定比大連好。 形勢比人強,二零一一年十二月,易軍一伙九個人就直接到重慶報到了。干的活呢,基本上與在大連搞的差異不大。 問題出在二零一二年二月六日一大早,易軍剛好帶著季氏昆仲要到重慶東郊干活兒,突然接到一通要求他們火速離開重慶的電話,還說如果走不掉就自己找個坑把自己埋了! 易軍一聽這話,哪敢怠慢?趕快換上山豬開車,一路向東逃去。自己用保密電話,不斷地打探消息。 中午過后,躲躲閃閃地終于出了重慶,消息也來了,原來主子已經逃到成都的外國使館尋求庇護。 而這幾年,主子為了他自己主子的政治前途,明的「唱紅打黑」,暗的整肅異己,干盡了殺人、掠貨、佔地……各種的黑活兒。 現在可好了,壞事干多,主子的主子也擔心會反噬到自己身上來,于是要「棄車保帥」,易軍一伙兒立馬也跟著從「車前卒」,變成了「落水狗」。如果沒跑掉,搞不定最近這一個多月干的黑活兒,就成了最新鮮的「呈堂罪證」。 三個人從保密電話的另一端,受到了完整的思想教育,自然一點兒都沒敢松懈,大腳猛踩著油門,抓緊速度向武漢飆去。進了武漢,立馬棄車,為了不留下錄像,他們改搭公交車、長程客運,或者就採步行方式,忽南忽北地不斷向沿海地區游移。 由于主子跑的是外國使館,這犯的可是叛國罪,是要砍頭的??!跟這主子怎么跟得翻了個大觔斗?逃亡途中沒其他人的時候,易軍只是不斷地喊苦,不是說「唱紅打黑真英雄」嗎?怎么自己才從大連轉進過來沒兩個月,就演了這齣「變狗熊」的大戲? 由于事出突然,三個人從大連帶來的盤纏全留在租來的單位里,前半輩子算是白干了。三個人身上加起來也不過五、六千元人民幣,手邊沒其他的行李,連個換洗的貼身衣物都沒有,基本上就是「凈身出戶」了。銀聯卡或其他的信用卡誰也不敢用,手上的行動通訊裝置在武漢全砸了,以免洩漏行蹤。 原本三個人分頭逃亡,風險比較能分散開,個別逃亡成功的機會也高??墒且总娨环矫鎿募颈救f不靠譜,二方面自己除了在大連和重慶之外,根本沒有其他信得過的關係,而現在這兩個地方幾年內是回不去的。逼不得已,三個人成了綁在一起的螞蚱,雖然不可能像幾十年前那般落草為寇,但日子挺不下去的時候,幾個人或許還能干些偷雞摸狗、搶劫越貨的勾當唄? 渾渾噩噩地過了兩三天,山豬提議去上海,認為躲在人群中好過躲在窮鄉僻壤,比較有機會掙到錢?;蛟S也是潛意識作用,躲風頭的時候,他總是先想到墨國基,希望他還在上海。再不濟,海邊讓他比較有把握能逃回臺灣。 易軍聽了,也想不出更高明的點子,山豬的關係,是過去他們從來沒有用過的,可能相對安全些。所以,三個人立馬啟程,向上海轉進。 兩天后,易軍他們站在上海的街頭上。大都會就是大都會,那好幾天沒換洗的衣裝、蓬頭垢面,只是惹得行走在上海街頭衣光履顯的人們嗤之以鼻。 尤其是又餓又凍地站在麵店前面,問了價錢之后,下意識地手往褲袋里一兜,可這個動作,讓站在門口熱情招客的服務員,原本親切的笑臉,上半部不改,下半部立馬嘴角下彎,成了訕笑。 基本上,他們沒受過逃難時到位的思想教育,不知道出來混「有錢時要懂得假裝,沒錢時肯定要包裝」。 易軍作慣了大爺,哪忍得了這口氣?可又不敢生事,那憋屈的,豈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可比擬的?只有把氣出在提議來上海的山豬身上。 山豬這幾年看盡了世態炎涼,練就了一身的修養,也長了智慧,于是把下半身的那隻眼對著易軍,氣就讓你氣吧!反正我被罵的頂多耳朵癢一下,你罵人的可自己悠著點了。 好在,在易軍將將要爆發之前,山豬連絡上了墨國基。 墨國基扶著已經涼了的拿鐵咖啡,聽完山豬的敘述,坐在位子上愣了半晌。 心想,「他奶奶的!山豬捅的窟窿可真是一個比一個深!惹禍的檔次一次比一次高??!這叛國罪可不是普通的罪??!」 「等一等,這兩天訊息很多,可沒聽說要抓易軍這一批團伙的消息???況且,從臺灣和國外來的消息,中央可是專程護送了易軍他們的主子離開外國大使館,轉到北京去查辦了,擺明了就是要撇開易軍主子的主子在重慶的毒手,這不意味著中央是跟重慶方面對著干嗎?……恐怕,重慶方面這回兒是自身難保吧?還真有心思來追殺他們嗎?」墨國基心理面默默盤算著。 于是,小聲地詢問山豬,在重慶究竟干了些甚么勾當? 山豬回說:「剛到重慶,哪能有啥表現吶?主子還不敢信任我們,根本進不了核心。第一個月只是叫我們四處逛逛,熟悉地勢。過年前也不過干了兩件恐嚇的活兒,還有一件打斷人腿的事兒,根本還來不及犯大案?!?/br> 「那易軍擔心的叛國罪是怎么回事?你們真有涉入?」 「我們可沒做過哪些叛國的事兒??!大概易軍是擔心跟主子掛上號,不管重慶還是北京,都不會放過我們的。就算我們在重慶干的活兒沒啥大不了,沒準兒重慶方面不來個硬栽???一旦被逮,我們在大連的案底可也不輕松?!?/br> 墨國基聽山豬這么一說,反而底氣增加了不少,但口頭上必須「嗯!…嗯!…」保持著贊同的態度。 「也對,小心些準沒錯??晌矣X得你們也別太緊張,如果我沒猜錯,你們主子這一鬧,沒過反有功,接下來北京剛好藉勢把重慶方面拿下來。重慶方面應該很清楚自己所面臨的危機,保自己的命都嫌遲了,哪還有間情來追殺你們這幾個蝦兵蟹將?重慶沒動作,北京哪又知道你們干了那些壞事?還會來逮你們?先別慌!別慌!」 山豬聽完墨國基的分析,好像有理,人突然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攤趴在桌子上。 墨國基知道他們這幾天睡沒睡的、吃沒吃的、躲躲藏藏很不好過,生理、心理壓力之大恐怕已經到了臨界點,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拍著山豬的背脊。 過了兩、三分鐘,山豬抬起頭來,順手擦掉眼角的淚痕,定定地看著墨國基說:「墨哥!我們究竟是甚么人吶?在臺灣,我們從小就被人叫『外省豬』,可我們是在臺灣土生土長的臺灣囝仔??!從小,我就是為了抗拒臺灣人對我們的欺壓歧視,才會以暴制暴。來到大陸,他們又叫我們是臺胞,嘴巴上說我們是中國的一省,可干甚么都把我們當外國人看,我們在哪邊都得不到尊重,不被承認,我們究竟是甚么人???」 墨國基被山豬這沒來由的一問,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看看山豬望著自己堅定的眼神,一副沒要到答案勢不罷休的樣子,墨國基只好硬著頭皮,把心中早已經壓在心底某個角落的想法挖了出來。 「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幾十年必出戰亂,跟我們一樣顛沛流離的人從沒少過?!?/br> 墨國基嘆了口氣,確定山豬已經注意自己的說法了,就繼續說道:「所以,像我們這種人是一直存在各個角落的。當然,你可以時時埋怨所到之處別人對你的排擠?;蛘?,你走另外的一條路,就是你可以卯足了勁,積極努力,來累積自己的實力,來贏得自己的自主權。到那時候,你就能掙到一個極大的自由,那就是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也就是你可以自由決定是留下來,或者是離開,去另外找個地方,建立一個真正屬于你的夢中樂園?!?/br> 說著說著,墨國基的心中,慢慢浮上個高挑的人影來。 山豬聽了,低下頭思索著。 墨國基沒等他再提出問題,就搶先問他,以后有甚么打算?山豬只皺著眉,輕輕地搖著頭。 「這樣吧!我先領些錢給你,帶你們找個小賓館先休息一下,隔兩天看看重慶方面的發展再說?」 接著,山豬把易軍、季本萬兩個人介紹給墨國基認識。 說實在的,墨國基很不喜歡易軍這個人,可能是易軍滿臉笑容的時候,眼里面卻看不到一絲歡愉的顏色,有的只有陰狠,讓墨國基打心底打個寒顫。站在易軍旁邊,怎么就像有隻野狼杵在你的腳邊,不知道甚么時候牠就會咬你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