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別離
天佑十一年,周朝歌成婚后的翌年,懋帝病重,朝事由太子承恩處理,之后數年,懷明侯世子風離在眾臣面前鋒芒畢露,一躍成為太子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到天佑十五年秋天,懋帝的病已是無力回天。 春夏的腳步悄然遠去,鮮綠盡褪,百花憔悴,殘葉遍地,不知在為誰而愁,為誰而悲,黃昏夕陽似血,景色美得令人覺得惆悵,似在為生命的結束而輕嘆。 靠在軟椅上的懋帝瞇起眼,周朝歌與太子承恩默不作聲站在他身后,等待他發話。 懋帝深長的目光落在遠處被彩霞環抱著的巒峰上,似是在懷緬他遙遠的過去。 眼前此景,似曾相識,當年懋帝還是太子的時候,亦曾與垂死的先帝共看這秀麗山河,當年他不明白先帝的唏噓,可現在今非昔比,他終于明白當年父親是在感慨什么。 他在御案上勞碌半生,一心為懋國,為人民,粉碎多少的幸福,踐踏多少人血rou位登九五。獨坐九層階上的龍椅,冷眼下瞰,只見萬臣俯首,金鑾殿外輕風悠悠,白云飄飄,他手擁大片山河,為何從未感受過這如畫江山? 太極、大明、興慶三宮,三百年來經歷他們懋國數位皇帝不停加工擴建,畫棟雕樑,無一不花心思,可將一座座牢獄修飾得再美輪美奐,也怎能比得上藍天下的錦繡山河? 一生都被身份所困,歲歲青春都在帝京中無聲消逝……一切得失,所有悲喜,都在生命步上終結的時候隨日輪而沉寂。 懋帝終于明白,先帝的唏噓,就是來自于他被扼殺的青春,以及,他的不甘。 「皇兒,你還記得你的十皇弟嗎?」懋帝甫開口就提起死去多年的十子瑜王。 太子垂首應道:「十弟功高,兒臣不敢忘?!?/br> 懋帝回頭,蒼老的面上有著說不出的疲憊,沉聲道:「皇兒,你當年所殺的,是朕最后一絲慈愛?!?/br> 他從來不用為太子cao心什么,因為他有信心,這兒子會是一個比他出色的皇帝,可是,這兒子跟當年的他犯下相同的錯誤,太子是不該將自己一直所珍愛的七星龍淵劍賜予風離,就像當年懋帝不該擬旨策封他的十子為賢王。 氣氛突然一滯,颼颼西風吹得每人骨節生痛,周朝歌垂在兩側的手不由抖動起來。 他的目光越過懋帝落在他身前的人工湖上,這湖比左丞相府的大很多,被秋風吹皺的湖面上,他彷彿看到一張張滿是風霜的臉龐,帶著悲哀的目光看著他。 太子臉色不變,只問:「父王,你是在向兒臣報復嗎?」 懋帝無力地朝太子招招手,太子走到他身邊蹲下來,讓懋帝可以側首看清楚他。 「報復嗎?或許??墒请薏蝗菰S有人威脅到你?!鬼圩肿钟辛Φ氐溃骸革L離太有野心,懋室王孫,都不及一個他,他不是你我可以駕馭的蛟龍,龍椅是帶刺的,朕現在就為你除去最尖銳的一根刺?!?/br> 太子咬著牙,他知道懋帝所說的每一句都是事實,忽然,他雙膝齊跪,向懋帝叩首三下,「父皇,袁相的次女上月為風離產下一名男嬰,可否留下男嬰一命?」 年輕時抵受不住犯禁的誘惑,令懷明侯夫人懷有他的骨rou,然而作為一個父親,他不忍打掉他,卻又不允許那個兒子叫他一聲爹,更從未抱過他,疼過他,教導過他…… 現在,他只能乞求這個垂死的皇帝留下他兒子的骨rou,他的親孫。 「太子,你讓朕失望了,當年你對付兄弟的無情到哪兒去了?」 「皇父!」 懋帝彷彿想拒絕,可是看到太子哀求的神情,心中沒來由的一下鈍痛,無力揮著手道:「你讓朕失望,也讓朕安慰……準奏?!?/br> 懋帝安給懷明侯一家什么罪,周朝歌也不是記得很清楚,只留意那道無情的圣旨上寫得清清楚楚:「懷明侯一族,十五歲以上不論男女一律處斬,十五歲或以下男丁全數流刑西北,十五歲或以下女眷官賣為奴?!?/br> 圣旨頒佈前一夜,他收到一封信箋,里頭只寫有一句:「清風送別離人淚?!?/br> 清風送別離人淚……他知道,是風離。 周朝歌躊躇半天,最終還是翻過宮墻到懷明侯府。 懋帝怕有人向風氏一族通風報信,暗地里派出一些暗衛守在懷明侯府附近,周朝歌得花一些功夫才能避過這些暗衛偷偷潛入。見到風離的時候,對方壓根兒沒有一絲恐懼,還有心情挑燈夜讀。 風離抬首,剛好與他四目交投,道:「我還以為你不來?!?/br> 周朝歌就這樣站在門外,「你知道嗎?你快要死了,懷明侯一族也是?!?/br> 風離放下書本,點點頭,微笑:「我知道?!?/br> 「當初懋帝留你一命,其實是想利用你試探太子?!?/br> 「我知道?!?/br> 「當年你攔在太子身前要求比劍的時候,他不搭理你,其實是在保護你?!?/br> 「我知道?!?/br> 周朝歌終于有些氣憤,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這一切究竟是何苦來由?為什么你還要恨?為什么你非要逼死自己不可?」 風離但笑不語。 那一年,同樣是夜,周朝歌無限溫柔地對他說:「也許在很久以前,我就想遇上一個這樣的人,為我拋棄他原來所背負的一切,與我執手同行,同賞春花秋月,但我知道,我沒有那個人的運氣可以遇上另一個瑜王。我遇見了你?!?/br> 「也許是命中注定?!?/br> 命中注定周朝歌為他停留,問他那曲的名字。 命中注定周朝歌所遇上的不是另一個瑜王,而是他。 是命數。所以他們都無法逆轉。 「我有個兒子,你知道嗎?」 「嗯?!?/br> 「他的眉心有個似焰的印記,而且是個精緻的小娃娃?!癸L離遺憾地說:「可惜,你不會有機會見到他,我也不會讓他流放到西北?!?/br> 周朝歌聽得明白,張口結舌地說:「風離,你——」他竟然找一個無辜的嬰兒與他的兒子掉包? 風離雖知理虧,但仍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一個父親??!我也只是在用我的方法保護我的唯一的兒子?!顾挪粫康靡詾轫蹠屗暮⒆禹樌サ轿鞅?,既然懋帝要滅他以保太子帝路無阻,他怎會留下一個禍根? 周朝歌當下心頭一軟,他未當過父親,不明白當父親的感受。 「孩、孩子,是叫風歌吧?」 風離唇畔露出笑意,一雙清水眼更顯得柔和晶瑩,「對,他叫風歌,風離的風,周朝歌的歌?!顾男θ莞鼱N爛一些,可是臉頰卻已掛著兩行清淚,「你不是說不準我再叫你小歌嗎?所以我便叫孩子風歌,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叫一個人做小歌……」 這個人…… 周朝歌一直都知道風離自私霸道,任何事情都以自己為中心,可是當他知道這回風離的自私是因為他,心里卻覺滲了蜜,一絲絲的甜意逐漸在心湖里氾濫。 風離的眼淚掉得愈來愈兇,細碎的嗚咽如同愛傷的野獸在低鳴,「我不爭了!應該屬于我的,不該屬于我的,我都不爭了!只要小歌能夠好好活著,我什么都不爭了!」 「風離……」 周朝歌伸手想抱著他卻被風離推開,風離指著半閉的房門,冷然道:「你肯來見我,我已經很開心,周兄弟,不送?!?/br> 這回,周朝歌還是走得決然,不回頭,不猶豫,快步的走出去。筆直的腰背仿似百年老柏,千萬風霜亦不曾令他動搖半分,他閤上門,背脊貼近門邊滑坐到地上,仔細聆聽著風離的低低的哭泣。 望著星羅棋佈的天空,再亮麗的星辰原來也不過是如此渺小。 不久,他再聽不見風離的低泣,取而代之,是那曲《離歌》,這令他想起他們初遇的情景,什么生離死別對他已經沒所謂,也不覺得特別的傷懷,因為很早以前,其實他和他都已經知道結局。 一直以來只要提起風離的簫,人們自然就會聯想到他的琴。風離愛簫,可周朝歌其實不怎么愛琴,他會奏琴,純粹只為與風離合奏那曲《離歌》。這曲一直沒有結尾,反反復復都是相似的旋律和調子。 周朝歌藉著門隙偷看風離燭光下的身影,啟唇輕吐:「你總是說我什么都不懂,其實我知道的,離歌,是指我們,風離的『離』,周朝歌的『歌』,其實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說?」 房內的風離自是知道周朝歌沒有離開,他望著那扇門,在心里低嘆,小歌,我沒有告訴你吧,離歌,是指我們,風離,周朝歌…… 他怕,當他說出口,周朝歌會說他自私,現在既然要離開,倒不如什么都不說。 當初是他對周朝歌說不會回頭,所以只有他沒資格朝歌要求周朝歌為他留下來。 在遇見朝歌之前,這曲根本沒有名字,可是因為他們的相遇,這曲,終于得名。 那一扇門其實不厚,可是他們都不曾嘗試打開,就如同他們從未真正敞開的心房。 他們是彼此貼近,卻猶隔萬水千山,他們都不曾開口告訴對方自己究竟是要什么,任由對方猜想,然后犯錯、別離。 張飛燕曾對風離說,如果他再大一點,就會知道有些時候即使可以擁有,可以捉緊,可以爭取,他也不會伸手去碰。 那時她沒有說出原因,可看過周朝歌多次決然離開的背影,他驀然明白,原因,就是因為怕被拒絕,亦怕得到手里的周朝歌,并非他想要的周朝歌。 這不過是一種懦弱,但是人總是能為它找最好的藉口,然后將一切都推給無辜的青春,讓時間將所有思念洗滌而去。 當模糊的記憶還殘留著淺淺的感覺,便可以告訴自己,青春無畏,得不到,反而成為最好的。 離,歌,是他們的名字,可本來并不是他們的結局,可是因為沉默,所以他們錯過快要停在手心里的幸福。 曾經錯過,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都找不回來了…… 離,成了他們的遺憾,歌,成了一曲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