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吻 (五)
看了看手錶,徐瑾泉在廁所外等了些時候,見于敬遲遲沒出來就自己走了進去,一開門,便見到于敬倚在墻邊竟是睡著了。莞爾一笑,他走向前拍了下于敬的肩膀?!改氵€好嗎?」徐瑾泉問到,卻只看見于敬兩眼發楞地看著他,似是還未從昏沉中清醒,「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沒事?!箶[了擺手,于敬雖然這么說到,神色卻難掩疲憊。他彎下腰洗了把臉,背部弓起的線條讓穿著黑色襯衫的他像一只瘦貓般,防備著卻又惹人憐惜。見于敬與過去相比更為纖細的身形,徐瑾泉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肝疫€是送你回去吧?!惯f了張紙巾,徐瑾泉又說。 楞了一下,于敬接過紙巾?!刚娴牟挥寐闊┝?,更何況你還沒見到其他人呢,這樣回去不就白來了?!?/br> 「無所謂?!挂娪诰大@楞地望著自己,徐瑾泉又說「老同學了不差這一次。我跟梁曉月說一聲,等我一下?!拐f完,他拿出手機給梁曉月發了個簡訊。于敬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一雙黑幽幽的眼睛不知是因為醉意還是怎地,有些恍惚。見于敬這般看著自己,徐瑾泉心底癢癢的,臉不自覺地泛紅?!缸甙?,我們下去招計程車?!勾蟾攀钦胬哿?,于敬不再拒絕,就這么跟著他到飯店大廳,直至坐上計程車,兩人都沒再說一句話。 車上的沉默有些令人窒息,徐瑾泉不曉得該說些什么,于敬想必也是同樣的心情。過去兩人的沉默是一種默契,如今竟會讓人如此不安,想想就覺得心寒。正斟酌著該聊些什么話題,倒是于敬先開了口。 「允欣她…還好嗎?」 并沒看向他,于敬望著窗外。徐瑾泉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他問這問題時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负芎??!瓜肓讼?,又說「還是老樣子?!挂膊恢诰从袥]有聽到,徐瑾泉見他沒回應,便問「你呢?這幾年過得如何?」看看后照鏡中司機的臉,再看向于敬的后腦杓,徐瑾泉想要問得輕巧,卻也只有他知道自己內心有多沉重。 他多想問問于敬這幾年有沒有想過他,想問他為什么當初要不告而別,想問他自己究竟做錯什么,為什么他從不與自己聯系。滿滿的疑問想要得到答覆,眼下卻只能問這種和其他人毫無分別的、無傷大雅的問題,那些年的他們究竟算什么,對于敬而言,自己又算什么?徐瑾泉不禁困惑。 「我過得不錯?!谷耘f沒轉頭看向自己,于敬說?!冈诿绹鴮W到了很多東西,也認識了不少人?!?/br> 「是嗎…」聽見于敬疏遠地回答,徐瑾泉看著他的后腦,苦笑道「你剛才問蔣允欣好不好,怎么不問問我過得好不好?!怪灰娪诰醇绨蛭⑽⒁活?,停頓許久,才回過頭看向他,表情復雜。 「我…」 「客人,已經到囉?!?/br> 談話被打斷,于敬也沒什么表示,轉頭掏出錢包付了車錢才說「抱歉,瑾泉,我…」 「這么久沒見,你難道真不想知道我過得如何?」知道于敬打算就此告別,伸出手抓著于敬的手腕,徐瑾泉眼神灼熱地望向他??粗诰吹谋砬?,即使知道自己正為難著他,卻不想就此放過。只見他有些困擾地動了動手腕,瞄了眼那計程車司機,才皺著眉說「我們上樓說吧?!?/br> 跟著于敬進了教師宿舍,徐瑾泉內心是激動的。這等了許久的獨處是得來不易的機會,他有太多事情想對于敬說,想要告訴他這幾年自己的心情,想要向他坦白自己逃避了些什么、又明白了些什么,想要在今晚和盤托出,讓自己沒有后路。他明白,只有今晚自己有這個勇氣。 過了今晚,他不知道自己還說不說得出口。 于敬領著他走進家門,讓他在沙發上坐一下,自己進了廚房,不一會兒,他拿著一瓶紅酒、兩個杯子和一盤起司走出來。見自己直直望著他,于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讓你一杯酒都沒喝到,真是有點過意不去?!拐f完,他往杯中倒了些紅酒,放在徐瑾泉面前的桌上。 明明是自己任性地硬是要跟著他回家卻被如此對待,徐瑾泉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何反應?!改恪孟裼行┳兞??!箍粗聊厍兄鹚镜挠诰?,徐瑾泉說道。面對徐瑾泉的評語,于敬看向他失笑說「怎么?覺得我變溫柔了?」深深地看著于敬嘴角的笑意,徐瑾泉低聲道「不,你一直都很溫柔?!顾nD一下,接著說「你以前沒這么常笑?!?/br> 被徐瑾泉這樣一說,于敬神情明顯一窒,「是嗎…我都沒發現?!勾蟾攀怯X得氣氛尷尬,于敬說完便轉頭繼續切著起司。見他不說話,徐瑾泉沒再說什么,腦袋里卻是千頭萬緒。 過去的于敬很沉默,雖然溫柔,卻時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像自己筑了道高墻般,不讓任何人靠近。若要說年輕時的于敬是塊冰,那么如今的于敬便是杯水。仍舊冷涼,卻不再凍手。是誰將這塊冰化成水的,徐瑾泉雖好奇,卻不想知道。 兩人短暫地回到了先前的沉默,一時之間,客廳中只有杯盤與桌面間清脆的碰撞聲,直到幾杯紅酒下肚,徐瑾泉才緩緩道「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br> 「怎么?不是要聊你的事情?」聽徐瑾泉這樣說,于敬反而笑道?!覆皇钦f要讓我聽聽你過得好不好?」 興許是會錯意,徐瑾泉總覺得于敬話中帶著些諷刺與苦澀。他沒說話,只是默默又喝了口紅酒。你如此不告而別,我又怎會過得好?徐瑾泉心想,但說不出口。 在一旁看著他的于敬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搖晃著杯中的葡萄酒,輕說「我想你過得大概也是不錯的?!拐Z氣溫和,卻是一臉莫測。 「于敬,這幾年你為什么從不聯絡我?就連你回來,也是我去拜訪老師才知道的,你難道沒想過我會是什么心情?」看著于敬面無表情的精緻側臉,徐瑾泉一聽于敬如若旁人般揣測自己這些年的生活,心里便十分不痛快,原本只是想從于敬口中得到答案,現下卻如質問般咄咄逼人。但這也是于敬逼他的。 面對徐瑾泉的質問,于敬沒說話。他低垂著眼簾,看似乖巧唯諾,實則卻是冷硬地拒絕回答這些問題。徐瑾泉是知道的。他從以前就是這樣。多年不見,剛以為他變了,卻又發現于敬倔強如昔,是該覺得懷念,卻又不得不憤恨這人,竟冷漠如斯。 「我過得不好?!褂行┪?,徐瑾泉說。如此回答,一半是真話,一半則是為了故意反駁于敬?!改隳菚r連句再見也沒說就消失了,別人問我你去了哪,我卻什么也說不出口,你知道這是什么感覺嗎?」見于敬仍無動于衷,徐瑾泉心下一急躁,便抓著于敬的肩膀硬生生將他扳過來面向自己?!赣诰?,這些年難道你就從未想過我!」 徐瑾泉突然的舉動讓于敬嚇呆在那兒,一時之間卻是不知該說什么,他先是又驚又恐地看著徐瑾泉,直到他那雙手將他抓疼了才緩過神。面對徐瑾泉激動的質問和他眼底的焦躁,于敬先是沉默了下,才柔聲勸說「你先放開我…」 見于敬眼神閃躲,徐瑾泉更是一股怨氣油然而生。他不信于敬對他毫不在意,雖不知是否與他抱有同等份量的感情,卻也定是有點什么在里面,過去年紀輕不懂這種感覺是什么,但現在徐瑾泉能清楚知道那份他對于敬所抱持的情感叫什么名字?!肝乙憧粗业难劬ξ艺f你這幾年從未想起我?!顾麍远ǖ卣f,絲毫不給于敬任何逃避的馀地。 終于看向徐瑾泉,于敬卻像是在看著無理取鬧的小孩般,一雙眼睛充滿了無奈與責備?!歌?,你難道忘了高三七班那男生的事嗎?」不知是否是酒精作祟,他的雙眼有些濕潤,若非于敬語氣冷靜表情平淡,徐瑾泉還以為他就要落了淚?!笧楹文氵€要這樣問我?!?/br> 徐瑾泉知道于敬說的是誰,他再清楚不過。那年的學校里有些傳聞。在那時的風氣下,就連普通的男女交往都被嚴加管教,更何況是同性。那男生是這大環境下的犧牲品,是那時茶馀飯后同學們談論的話題,也是徐瑾泉引以為誡的前車之鑑。 他只不過是想保護自己。卻沒想到傷了于敬。 「…我怎么可能忘了那件事?!顾吐曊f道?!傅夷菚r還年輕,根本不了解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你離開這里,我才發現…」想要為過去的自己辯解,卻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發現什么?發現他愛他?發現他不能沒有他?在他們兩人面前,早已橫陳著十幾年的歲月,現在說這些,是否太過矯情?!赣诰?,我那天說的話都不是真心的。那時蔣允欣那樣問我,還有她的表情…我根本說不出口!你從那天起就不去學校,連人都找不到,我連對你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你要我、」 「夠了!」不想再聽徐瑾泉的辯駁,于敬大聲叫道。他似是想說什么,卻只是深吸了幾口氣,才又接著說「都是以前的事了,你跟允欣都要結婚了,說這些做什么?!固颖苤扈囊暰€,雖然試圖平復情緒,于敬顫抖的肩膀卻還是出賣了他。 聽到于敬提起蔣允欣的事情,徐瑾泉卻是勃然大怒?!改懵犝l說我們要結婚的!這根本是一派胡言!」有些激動,他緊抓著于敬的肩膀,像是這樣就能掃除一切錯誤的流言蜚語,「你相信我!我從沒想過要跟她結婚!就連跟她在一起的事情也都是…」 「徐瑾泉!」制止他繼續說下去,于敬也是滿臉難掩的怒意?!赴萦毮悴灰僬f了!當年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別再提了?!?/br> 「為什么?」被于敬的說詞刺激到,徐瑾泉大聲說道?!肝也欢?。于敬你怎么了?難道過去的事情對你來說什么都不是嗎?」他看著于敬,希望從他眼中看到一絲掙扎,卻見那雙原本還充斥著什么情緒的雙眼頓時如稿木死灰般不帶任何感情。 徐瑾泉只覺得一陣冷意從腳底竄上了頭頂。 他不該問的。 不問,也就什么都不用聽了。 「過去…」只聽于敬冷笑了聲「瑾泉,你不也覺得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嗎?!顾旖菕熘?,徐瑾泉卻覺得那表情是早已傷痛欲絕到麻木的絕望??粗诰茨切Φ孟窨薜哪?,他抓著那單薄肩膀的手指有些發麻?!肝也皇沁@個意思…」顫抖著唇,他微弱地說「于敬,我對你…」 「不要說?!瓜袷侵浪麜f什么,于敬制止道,一臉慘白卻表情淡漠?!改銜蠡诘??!剐扈獏s是完全無法理解。從未有機會說出口的話又怎知會不會后悔?難道當年錯過后竟是連這點機會都不給他,早知會像今日如此這般毫無轉圜馀地,他就是拋下一切也要抓緊眼前這人的手,更何況是那些爾后背叛他的。 沉默地看著于敬,徐瑾泉什么也沒說,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原來,有些事,一旦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