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學會(三)
二○○○年于敬 最近總覺得身邊多了些人。 并不是錯覺。自從那次跟徐瑾泉一起走路回家后,徐瑾泉跟自己攀談的次數明顯增加,然后漸漸地不知從何時開始,連帶著他身邊那幾個人也和自己主動對話起來。 于敬并不是很適應。 一直以來都沒跟班上同學有什么交集,于敬早已習慣一個人的學校生活,在旁人看來是有些孤獨寂寞,對他而言,縱然有些隔離感,卻也未嘗不是一種輕松。從小便一直受人注目,在學校這般稀薄的存在感反而成為他的避風港,讓他逃離了別人的目光,只需要專注于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 但現在似乎正慢慢地轉變。 他不清楚這種變化是好是壞,只知道那天夕陽下徐瑾泉對著自己滔滔不絕的臉是帶著怎樣的笑容,開朗溫暖得就如同太陽一般,儘管講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甚至非?,嵥?,卻一臉開心的樣子,沒走幾步還會手舞足蹈地比劃著。這就是跟朋友在一起的感覺?這般地簡單卻快樂,明明沒有任何收穫卻又是如此滿足。 想著這些,于敬難得地無法專心看書。 「于敬,一起吃飯吧?」拿著飯盒,徐瑾泉和另外兩個男生就站在自己的桌邊,自然地好像相識以久的朋友一樣。 語畢,徐瑾泉坐到了自己前面同學的位子上而那兩人自動地將附近空著的椅子挪至桌邊,一個個將自己的午餐放在桌上打開,一連串動作下來于敬只是楞楞地看著他們,并沒有作聲。 「你的便當呢?」打開便當蓋的手停頓下來,對面的徐瑾泉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問,而這時于敬才想到自己忘了去校門口拿午餐?!浮??!箤⑹种械臅胚M抽屜,他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拿便當?!箾]等那三人回應,于敬便從身后的門出了教室,走沒幾步路卻聽見后面有人叫著自己的名字。 只見徐瑾泉從教室走出來,臉上有些焦急,「等我一下,于敬?!鼓悄雍湍翘煸谛iT口時很像,除了嘴角的飯粒之外?!肝腋阋黄鹑??!?/br> 深深地看了他臉上的飯粒一眼,于敬沒說什么,應了一聲便也由著徐瑾泉跟在身后。就像那天放學一樣,兩人默默走了段路后,徐瑾泉便又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面對只是這樣聽著的于敬卻也有越講越興奮的趨勢。從一年級教學樓到開放家長平日探訪的側門口并不遠卻也不算近,走出了人來人往的回廊,還需經過一個小中庭,因為剛好捱在訓導處旁邊,一般是沒什么學生會在此多做逗留。穿過了中庭,再走一段路便看到校門,只見人群稀疏的門口站著一個婦人,樸素的穿著和普通的臉孔很難讓人注意到她,但于敬一眼便找到她了。 「陳嫂?!棺叩侥菋D人身旁,于敬叫道。 大概是大老遠就看到他,陳嫂笑了笑當做回應,接著說「少爺,您今天怎么比較晚?」 有些尷尬,于敬不敢說自己忘了,只好淡淡地說「剛剛有點事?!?/br> 在于家幫傭這么多年,看著于敬長大的陳嫂見他有意回避也不說什么,只是把裝著飯盒的深藍色便當袋交到了于敬手上?!该ν炅司秃?,快去吃飯吧…」正要告辭,才發現于敬身后有個男同學,陳嫂楞了一下,才問「少爺,那是您朋友嗎?」 沒有想到陳嫂會問起徐瑾泉,于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回答。朋友嗎?只是這樣走在一起的人也算得上是朋友嗎? 「您好,我是于敬的朋友,我叫徐瑾泉?!惯€未等自己反應過來,身旁的徐瑾泉便這樣說到。 那笑容很燦爛,話說得很真誠,看著徐瑾泉的臉,于敬卻有些不快。 「是嗎是嗎,少爺也交到朋友了啊…還請徐少爺您多多照顧我們家少爺?!龟惿┬χf,眼角的魚尾紋帶著歲月的風霜卻沾滿喜悅,她微微欠了身,有禮得讓徐瑾泉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了一番。 「沒有沒有,是我受于敬照顧了…」同樣對陳嫂欠了欠身,徐瑾泉慌亂的說道。 看著徐瑾泉和陳嫂一來一往的說著,于敬不知怎地拿著便當的手有些犯痠,連著胸膛都有些痠了。 「午休快結束了,我們該回去了,晚上家里見吧陳嫂?!钩弥鴥扇苏f話的空隙,于敬說道,他朝陳嫂揮了揮手,看也沒看徐瑾泉一眼,便轉身往來時方向走去。離開時,還聽見徐瑾泉對陳嫂親切地道別,而后跟上自己的腳步聲。感受到徐瑾泉在身后步伐,于敬只覺得煩躁。 那些熱情的問候、溫暖的笑容、真摯的話語此時于敬回想起來卻只有不悅。是他太過冷漠還是疑心病太重,于敬不知道,他只知道徐瑾泉近日來對自己的套近乎讓他現在很不舒服。 沒有稱得上『朋友』的朋友,那樣的接近和問候是真心抑或虛假他看不穿。 既然看不穿,那也沒有試探的必要。 于敬停下腳步,回望向僅離自己幾步之遙的徐瑾泉。小中庭只有他們兩人,蔥鬱的樹木在陽光下舖墊的陰影就這樣灑在兩人身上,看著這樣的徐瑾泉,那份虛實難辨又更撲朔迷離。 「是老師要你這么做的嗎?」開門見山,看著眉眼帶笑的徐瑾泉,于敬問道,平時便沒有什么溫度的雙眼此時更添了點寒意。 「什么?」 「還是你身為班長的責任心使然?」 「你在說什么?」 看著徐瑾泉除了困惑還是困惑的臉,于敬只覺得問了這些的自己實在愚蠢。 「…我一個人也可以很好,你不用再勉強自己?!共幌攵嗾f什么,于敬轉過身,正要邁出步伐,拿著便當的右手卻被一個力量捉住。 「你到底在講什么我一句話都聽不懂!」只見徐瑾泉不知什么時候到了自己身旁,平常發亮的、一雙好看的細長眼睛此時蘊藏著怒意,眉毛微擰,嘴角的笑已不復見?!甘裁唇忻銖娮约??」 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量又重了幾分,于敬也有些動怒,他掙扎了一下,卻發現對方仍沒有放手的意思?!阜砰_我?!?/br> 「你先說你剛剛到底是什么意思?!剐扈淅涞?。 那手握得死緊,于敬見自己手腕漸漸泛紅,心下一急,便開始極力掙脫,沒想到徐瑾泉力氣卻比自己大上不少,即使他再怎么轉著手腕那隻手也聞風不動地拽著自己,越是拉扯越是生氣,于敬瞪著徐瑾泉怒道「你到底放不放手?」 「不放?!箾]了平日開朗和善的樣子,徐瑾泉冷著一張臉說,「你先解釋清楚我才讓你走?!?/br> 聽徐瑾泉強勢的語氣,于敬心里又是一把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沒有什么好解釋的?!拐f著,他又試圖掙脫右手上的束縛。 似乎非常不滿于敬的說法,徐瑾泉仍緊緊地抓著于敬的手腕,「你說我勉強自己?我看起來是在勉強自己嗎?」他逼問道,言語中怒氣又上升不少。 「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清楚?!共桓适救?,于敬死瞪著徐瑾泉,「不滿的話你可以不用再管我?,F在,放手?!垢杏X到徐瑾泉力量上一時的松懈,于敬使勁將自己的手抽回,卻沒想到手中的便當袋就這樣撞上了徐瑾泉還留在半空中的右手,哐噹一聲就這么落在地上,袋中的食盒掉了出來,飯也理所當然撒了一地。 原本還在怒目相視的兩人看見這么一幕頓時懵了,呆站在那兒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就在于敬還想著自己的臉想必是萬分難看時,還是徐瑾泉先有了動作,彎下身收拾起地上的一片狼藉??粗鴦偛胚€在和自己互瞪的徐瑾泉現在卻彎著腰默默清著自己躺在地上的便當,于敬一時沒了底氣。 就在自己還在猶豫著要說些什么時,徐瑾泉早已站直身將裝著空食盒的便當袋遞到面前?!改萌グ??!?/br> 「…?!菇舆^便當袋,于敬低著頭,不太敢看徐瑾泉的眼睛。他能感受到從前方傳來的視線,第一次面對這樣沉默的徐瑾泉,又是在如此尷尬的氣氛下,于敬有些不知所措。剛剛的怒意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似于羞恥的感覺,彷彿先前爆發的不滿是幼稚而小家子氣的,相較于徐瑾泉之后的行為,于敬發現自己實在差勁,只想挖個洞將這樣丑陋的自己埋進土里。 「走吧?!?/br> 那樣的沉默其實并不如于敬感受上長久,約莫也不過幾秒的時間。只聽見徐瑾泉這么說了聲,而后眼角馀光中的身影便轉身朝教室大樓的方向走去。直到徐瑾泉離自己有了幾步的距離,于敬才跟了上去。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背影,握著便當袋的手便不自覺地發燙,連著自己的心也因為羞恥而感到灼熱,看了幾眼,于敬便又低著頭跟著前方徐瑾泉的腳跟前進,直到沿長廊走著的兩人經過了通往二樓的階梯才發現有些不對勁。 「等等…不是要回教室嗎?」終于再次抬起頭看像徐瑾泉的后腦杓,于敬有些窘迫的問到,然而徐瑾泉并未停下腳步,對自己提出的問題似乎也是充耳不聞,只是一味地走著。 才剛剛發生那種事情,不善交際的于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尷尬的場面,見徐瑾泉似乎不想搭理自己,于敬也只敢乖乖地跟著他走,直到看見徐瑾泉的目的地后,那羞愧和慌亂中夾雜的不安才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心中油然而生的小小激動。 「你在這里等我?!箾]有回頭看自己,徐瑾泉丟下了這么一句便走進福利社。從窗外隱約可以看見他在擺放商品的長桌間來回穿梭的身影。早已過了買午餐的熱門時段,此時所剩的都是些不受歡迎的乾糧或晚點才賣得出去的零食,只見徐瑾泉似乎拿了幾樣東西,結完帳后便從另一側的門口走了出來。 「給你?!?/br> 看著將麵包和飲料遞到眼前的徐瑾泉,于敬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睜著眼睛望著他。 「趕快吃吧,午休快結束了,在這邊吃完再回去吧?!拐f完,徐瑾泉將麵包跟飲料推到于敬胸前,有些強硬的動作讓于敬不得不接受這番好意,伸出手來接過。 是因為我打翻了便當嗎?但那明明就不是他的錯,為什么要買午餐給我呢?看著直接坐在福利社旁的花壇邊上,正默默喝著保久乳的徐瑾泉,于敬心中有些復雜。困惑、感動、愧咎等等,混合著不知所措,于敬看著彷彿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的徐瑾泉,不知該說什么。 「快坐下來吧,等一下要打鐘了?!顾坪跏且娮约阂恢辫圃谀抢?,徐瑾泉說著便挪了挪位子,讓于敬坐在自己旁邊。 抱著麵包和飲料,于敬默默地坐了下來。紅磚圍著的花壇圍墻并不高,坐下來正好讓腳可以平放在地上,是個意外舒服的位置,身后泥土的味道并不難聞,夾雜著中午太陽的暖意倒是很愜意。深深地看了眼身旁邊喝著牛奶邊發呆的徐瑾泉,于敬默默地將手中的麵包包裝袋打開。 埋頭咬了一口麵包,菠蘿麵包透著奶香的外皮其酥脆的口感從牙齒咬下的那一瞬間傳達到神經,帶著些許焦香的外皮與柔軟又摻著奶酥的內里在口中混合成另一種富有深度的滋味,于敬從沒吃過福利社的東西,但這平凡的菠蘿麵包此時卻成了他心目中最好吃的東西。 「我說,那個…」話說到一半,盯著手中的鋁箔包裝飲料,于敬心想應該要跟徐瑾泉和好卻又有些彆扭,剛剛還胡亂對他發脾氣,現在說要和好又有些拉不下臉,于是便胡亂想些話題接?!改隳樕嫌酗埩??!拐f得有些心虛。 話一出口,只見徐瑾泉慌忙地抹了下臉,爾后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害羞,紅著一張臉瞪向自己?!改氵@傢伙!真是存心要氣死我!一下懷疑我不是要跟你交朋友,一下又、是說有飯粒你不會早點說??!」 看著他惱羞成怒沖著自己生氣的神情,于敬莫名地有種惡作劇成功的快感,忍不住便放聲笑了出來。而大概是看見自己笑得快岔了氣,徐瑾泉也開始笑,兩個大男孩就這樣在福利社前笑得很開心。 像傻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