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神情似有猶豫，在窗外停留了一下后還是進來了。他自動坐在房間的一角，沒有坐在季書揚的旁邊，但那雙眼睛開始環視房間的環境，似是好奇。

    「怎么了？」季書揚看到他的反應，也忍不住開口問。

    「沒什么，這是我第一次進來你房間，有點新鮮?！拱⑺拘α艘幌?。

    不過，這話倒是讓季書揚產生疑惑了。

    「所以……你從來沒有進過我房間？我說……以前的時候?！?/br>
    畢竟，駱司辰早就進他房間好幾次了，他們很常在這里讀書或是討論功課。

    阿司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沒有，從來都沒有，今天是第一次?！?/br>
    「那……」季書揚頓時語塞，他不知道該怎么理出他心中的疑問。

    自從他知道阿司的真實身分后，他的心中就產生好多疑惑。各個疑惑混在一團，越攪越復雜，卻難以一一尋求真相。

    他好奇阿司的過往，更好奇駱司辰的未來。季書揚只覺得自己被夾在駱司辰的現在和未來中間，與其問他會偏向哪一邊，倒不如說哪一邊才是偏向真實。這是季書揚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我從來沒有進過你房間，也沒有跟你告白，更沒有跟你交往?，F在的駱司辰所經歷的這些事情，我都沒有過?！瓜袷强闯黾緯鴵P心中的疑惑，阿司開始道出自己的過往。那神情，就如同駱司辰初次對季書揚訴說過往的表情一樣。

    只是，明明是相同的兩個人，卻擁有不同的過去。

    「我寫的那封信，從來沒有給你看過，你當然也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拱⑺究粗緯鴵P，對他訴說自己的回憶。

    但他此刻眼里的季書揚，跟他回憶里的季書揚不一樣。

    「直到畢業，那封信……就和我的心情一起塵封在我的抽屜里?！?/br>
    季書揚慢慢懂了，雖然不是完全明白。阿司口中的回憶，都是他所陌生的，沒有經歷過的，也許阿司與自己活在不同的世界。

    那么，現在的駱司辰，與眼前的阿司或許不是在同一線上。阿司的過去與現在的駱司辰不同，那么現在的駱司辰未來是不是也不會變成眼前的阿司？

    不知怎么地，季書揚有些松了一口氣，但同時也為阿司孤單的過去感到心疼。他甚至無法想像，在阿司的過去里，原來自己根本沒有注意到駱司辰這個人。

    對照現在喜歡駱司辰的心情，季書揚突然覺得不能理解，也難以想像。

    不過，仔細想想，自己當初也沒有太在意駱司辰，只把他當作安靜內向的同學?；蛟S那封信真的是一個契機吧，讓他們拉近距離的契機。

    只是，真正讓他知道那封信存在的人，卻是眼前的阿司。

    「我們畢業后沒有聯絡……當然，因為我們連朋友都稱不上?！?/br>
    阿司露出苦澀的笑容。

    「……之后呢？」季書揚問。其實他想問的是，之后為什么會去世……然后又出現在他眼前？

    「后來，我過著完全沒有你的人生，偶爾會從其他人口中得知你的事情，但我想，你大概連我的名字都忘了。我們完全變成陌生人?！?/br>
    季書揚無法想像，他會和駱司辰變成陌生人。

    「我過得并不好，但這不是誰的錯。只是……明明一直很努力活著，很想要被什么人認同，卻又膽小地只敢活在自己的世界……」

    阿司的這個心情，讓季書揚想起駱司辰的話。

    “一開始，我用功讀書，是想向家人證明我很努力地活在這世上，不想讓他們失望。

    但這只是一廂情愿的想法，因為他們不能回應我，或是稱讚我很努力，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看見我的努力了，我只能就這么繼續撐下去，試圖讓自己和哥哥變得一樣優秀，卻始終得不到回應……”

    這種感覺很奇妙，那天，季書揚在駱司辰的房間聽他過去的故事，而現在，他又在自己的房間，聽駱司辰未來的故事。

    「叔叔阿姨對我很好，但那時候的我承受不了那么多關心，所以我搬出來一個人住?！?/br>
    阿司說起往事的時候，整個人沉浸在寂寞的氛圍，倒不如說是季書揚第一天認識他起，就感受到他身上隱隱約約透出的寂寞感，或者說是，已經融入他的骨子里了。

    季書揚同時被駱司辰跟阿司的寂寞所吸引，但相較起來，眼前的阿司卻散發著更深的孤寂感，那是一種經過歲月洗禮的人才會有的特質。

    「這個傷痕，是我在經歷一個很嚴重的車禍后留下的，那時候我幾乎要死了，昏迷了很久才被救活?！拱⑺究粗稚夏菞l怵目驚心的疤痕，神情若有所思。

    但是，這句話聽在季書揚耳里，卻是另一種震撼。因為他一直以為，阿司的死因是車禍……

    如果不是，那……

    季書揚內心開始不安了起來，但他沒有插話，只是靜靜地讓阿司繼續把回憶往前推進，推進到他完全未知的未來。

    「昏迷期間，我夢到了去世的家人，我以為我終于和他們團聚了，在夢中的我很開心。醒來之后，才發現原來我還處于這個孤獨的世界，我覺得很難過。

    「我開始不知道存活的意義是什么，為什么只有我被留了下來……

    「后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愿意再接觸這個世界，他們說我生病了。也許是吧，因為我很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在我耳邊呢喃?！?/br>
    雖然阿司的語氣依舊淡淡的，宛如在說一些云淡風輕的回憶，但季書揚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

    他甚至不敢想像，駱司辰會和阿司走上相同的道路。

    「那段日子，我一直想起你，想起那段暗戀的心情。也許是我太孤單，我一直想被你認同，想吸引你的注意，可是我卻遲遲不敢跨出那一步，只敢把心情寫下來，就是那句話……」

    「我拚命讀書，不是為了第一名，而是讓你對我留下印象?！辜緯鴵P清楚地說了出來，因為這句話最近很常出現在他的夢里。

    阿司看著他，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在我的世界里，你從來都不知道。直到今天，我才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br>
    季書揚還記得，當他看到這句話時的心情，但他現在才發現，當初他看那封信的時候，阿司就在他的身旁。季書揚忍不住想像，阿司那時候的心情會是如何，是想起他自己的過去嗎？

    還有那封從未送出去的信。

    「后來……我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就在某天晚上，我靜悄悄地走了，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把我自己永遠留在那個房間?！?/br>
    阿司的語氣平靜到宛如局外人般。

    「我以為我解脫了，我以為我可以和家人團聚了，但等我有意識時卻發現自己回到了這里，我不知道為什么上天又給我開了玩笑?！?/br>
    阿司沉默了，季書揚也沒有說話。事實上，就在剛才得知阿司是選擇自殺離開這個世界時，季書揚一度感到呼吸困難，宛如窒息。是心疼，更多的是害怕，害怕他現在愛的駱司辰也會走上相同的結果。

    在他不知道的世界里，駱司辰受寂寞所困，最后選擇離世。

    「我回到以前的家，看著以前的我，過著以前的生活。我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未來的自己就在他眼前，會不會也失去生存的勇氣?！?/br>
    季書揚想起他曾經要求阿司出現在駱司辰的面前，但那時他以為阿司就是駱惟平?，F在想想，那或許是一個殘忍的要求……

    「然后，我想到了你，于是我開始跟著你，起初我真的沒有打算要和你接觸，只是，跟了一段時間后……我發現你好像能感受到我的存在?！?/br>
    是啊，季書揚還清楚記得那種被跟蹤的感覺，與其說被跟蹤，倒不如說是被人注視。

    「不知道為什么，這世上只有你能發現我的存在。于是我試著和你接觸，結果就像現在這樣……」

    「我也想不到你就是十年后的駱司辰啊……」季書揚忍不住插嘴。

    「不……我和現在的駱司辰不太一樣，我沒有遞出那封信，但他做到了，完成我當初不敢做的事?！拱⑺居忠淮螐娬{，只是這次的語氣卻流露出淡淡的悲傷。

    季書揚突然不知道該回什么，應該是說，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言語去安慰一位已經逝去的人……

    「我以為……我死后會和家人團聚，但事實上我還在這里，在這個過去的世界繼續游蕩，繼續思考?！?/br>
    「……思考什么？」

    「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br>
    這是一個無解的答案，季書揚心想。因為連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或許，上天安排我回到這里，是希望我能改變什么，于是我試著在你面前提起駱司辰……也就是過去的我。本以為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沒想到……他開始經歷一些我從未經歷過的事情……

    「這些都是我從未想過的事情，不管是死后回到這里，還是用這種方式和你重新認識?！?/br>
    阿司嘆了一口氣，在講述回憶的過程中，從來沒有露出季書揚熟悉的那抹戲謔笑容，有的只是苦笑。

    還有言語間隱隱透出那無法挽回的懊悔。

    「我從未打算告訴你我的真實身分，因為我以為你不會和駱司辰有所接觸，當我知道你和他……你們交往后，本來想要就此消失，但我不知該何去何從……我也不懂，為什么到了這個世界，我還是一個人?！?/br>
    「……你不用消失，你也不是一個人?！辜緯鴵P想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不用消失，也不要消失。

    阿司沒有回話，但他笑了，淡淡的，也不那么苦澀了。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久很久，最后是季書揚躺在床上，房間關著燈，而阿司則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靜謐的夜晚里，只有他們小聲聊天的細語。

    「當初我的個性就是太沉悶了，才無法引起你的注意。所以我重新和你認識的時候，想說活潑一點，看會不會讓你留下印象？」阿司的語調里，帶有淡淡的笑意。

    季書揚輕輕地笑了，不自覺回憶起當初相處的情形。

    「我印象非常深刻?！?/br>
    「……真的？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嗎？」阿司也笑了，但在黑暗中，季書揚看不清楚阿司的表情。

    「不會?！?/br>
    季書揚看著阿司，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聊到后來，季書揚也緩緩睡著了，而阿司依舊陪在他身邊。在他逐漸迷濛的意識里，浮現自己的聲音。

    即便在你的世界里，我們是陌生人，不過在我的世界里，你是我喜歡的人。

    我不會忘記你。

    他在夢中，對著阿司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