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天過后,楊生不見了,文君彥也不見了。 楊生留下了一紙遺書,文君彥甚么都沒留下。 楊生在遺書上寫道:「各位我最愛的同伴,記得我們說過要完成愿望后才死嗎?我做到了,我把想說的都跟文詩說了。文詩沒有回應,我也沒有任何要求,因為我的夢想只止到這一步沒有下一步了?!?/br> 我一邊讀著楊生的遺書,肥芬都大咧大咧地哭了起來,阿離和歐陽俊也在啜泣,只有阿飛顯得冷靜。 我繼續讀道:「朋友們,不必哭泣,你們當為我感到高興,我成為了第一個完全夢想的人。我非常高興能在死前做了一件讓自己成為自己的事,我毫無遺憾。我本來應是死得毫無價值,現在至少我很快樂。大家也有努力完成自己的夢想,原諒我不能繼續陪伴大家,我要先走一步,去夢想的另一端繼續做我自己。永別了?!?/br> 讀畢,我也沒有太多傷感。那天在海傍與楊生的對話,我已經明白了他想的事。只要他感到自己存在過,我沒甚么好傷心的。 「那君彥怎么辦?」肥芬哭著說。 「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刮艺f:「可惡,在這時間突然不見了還真叫人擔心?!?/br> 「她不會是自己去解決自己的愿望吧?」歐陽俊顯得忐忑不安道:「要殺掉首長,她一個人做不來的,真笨?!?/br> 我望著阿飛,期待他的成熟和冷靜會為現場的焦慮帶來平和。 「沒事的,她跟我說了,三天后她一定會回來的,叫我們不用擔心她,等她回來?!拱w說。 我們也毫不懷疑阿飛說的話,因為他給我們的感覺是沉實而絕不會說大話的,故此大家都略微安心了下來。 我也稍微安心下來,但看著大家憂心忡忡的樣子,就想到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也將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時,心里就不扎實。 我是真的會為這群社會上的遺棄物的死去而感到哀痛,不知道他們也是否如此想我的呢? 在文君彥還沒回來的時間里,我們就開始了下一步的計劃。最后我們決定了要先幫肥芬找回棄她而去多年的mama。 三天后,文君彥果然回來了。我們就是在等文君彥的回來,再詢問她意見后才採取行動。 「喔?你們怎么知道我三天就會回來?」她問。 「你不是跟阿飛說了,三天后就回來嗎?」蕭離反問道。 文君彥望望阿飛,阿飛輕描淡寫地點點頭,文君彥搔頭接著說:「對,差點忘了跟阿飛說了?!?/br> 事后我問阿飛為什么文君彥表現得她沒跟你說過似的,阿飛說:「我確實不知道她去哪兒了,我只是隨口說三天,讓大家安心下來而已。我覺得文君彥不是沒交代的人,她總會回來的,不是三天就是六天的事?!?/br> 這話讓我如夢初醒,假如不是阿飛那句「一定會回來」,我們可能會陷于不安及傷心之中,提不起勁計劃下一步的事。 這讓我更加尊敬和相信阿飛的智慧了。 而文君彥聽了我們的方向后,便開始和我們一起籌備接下來的計劃。 「我們先上網問一下有沒有人認識肥芬mama?」歐陽俊提議說。 「不用,我知道她媽住哪里?!刮木龔┱f,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我都差點忘了,文君彥是她表姐,按輩份來算肥芬的mama還應該是她舅母呢! 當大家都顯得雀躍的同時,肥芬卻一臉焦慮。 大家都知道,肥芬在害怕面對,她害怕見到當年棄她而去的又愛又恨的母親;更害怕她mama不愿再見到她、不愿面對早已放下的過去;她也害怕面對自己的過去,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每每想起都能讓她徹夜難眠。 我們讓她一個人在房間里與自己聊一次天,要她與自己對話,聽清楚自己的心是如何想的。 沒過一陣子,她的電話就響了。過了半分鐘左右她就流著兩行眼淚走出來,說她爸在外面又欠了新債。我們都安慰說不用管他,只要跟肥芬她媽說清楚了解開心結后,就可以和這臭男人一刀兩斷了。 她哭著點點頭。 其實在我們的想法里,肥芬和他爸是否一刀兩斷并不重要,反正她早已經想以死絕藕絲,重要反而的是,肥芬在死前究竟能不能解開自己的心結,讓她在死前也能不帶任何負擔和承諾而去。 「別管太多了,我們現在就去找肥芬媽!」總是樂觀的蕭離在最低落的時候呼出了集合我們熱血的指令。 我們照著文君彥說從親戚手上拿到的地址走,花了兩個多小時便到了肥芬媽住的村落的附近。在城市中要找個原始一點的小村不容易,偏安于鬧市繁塵的小村,在春天悄悄來臨的時候,這里有半座山頭的樹上已經開滿了花,有紅有黃有白有紫的,美得似個世外仙境。 新花吐出的香氣,吸引了鳥群結聚在藍天白云下放聲高歌。在鳥語花香下,不論心情原是好是壞,都能被這里的寫意所感染,忘記快樂和悲傷,只感覺自己浮沉在自然之間,無所思亦無所欲,甚是享受。 可我們不能陶醉在桃紅柳綠之下,只能繼續向里頭走。 在村口附近向一名老翁打探一下關于肥芬她mama的事,老翁用手稍稍把厚厚的老花眼鏡拉斜一點角度,再低頭把雙眼放在更靠近肥芬早準備的照片里端視,上下打量了照片里的人后,他說:「這不是村尾的阿鳳嗎?」 「請問老伯,他家在哪里?」蕭離撐著傘問。 本來色迷迷看著蕭離的老伯,頓時如晴天霹靂,失驚地用手指指著一條山徑說:「你們往這路走,走五分鐘后就看到一間鐵皮屋,那就是阿鳳夫妻倆的家了?!?/br> 說后他就如見鬼般地快步離去,讓蕭離很是不爽。 很快地我們就到了那間獨立于那處的鐵皮屋,屋前有一片沒有種菜的菜園,園外以鐵網攔住外人,養了一條大黑狗,與我們在一網之隔間見人就吠個不停。 屋子里頭走出來了一個聽到家犬吠聲的中年男人,短發黑黝,睡眼惺忪地從屋內探頭問我們要干甚么。 「我們是來找趙來鳳的?!刮艺f,并指著緊張焦慮的肥芬說:「這是她女兒?!?/br> 那男人愣了一下,我接著說:「她不會影響你們的生活,她只是想找她聊一聊而已?!?/br> 「她不在家,你們跟我來吧?!?/br> 他說完便走出屋子,帶我們往更深里走去,路上他也一語不發,從他背影看得出他是個飽歷滄桑之人。 不一會兒,我們走到了一處空曠的草地上,不遠處有一座墳墓。大概我們幾人心里想的都是一樣,心里默默盼著那男人別往那邊走去,而此時肥芬的臉色也都白了一半。 好的不靈壞的靈,那男人把我們帶到那墳頭去停下,轉過身來說:「就是這里了,阿鳳去年就死了?!?/br> 我們沒吱聲,文君彥抱著在懷里痛哭的肥芬。此刻的風聲,彷彿傳來了一陣陣哀歌。黃昏馬上來臨,天上一行白鳥忙著飛向不知何處,肥芬的心,也不知該停在何處。 她走到墓前泣不成聲,一邊抽泣一邊摸撫摸著mama的遺照。 照片里的她樣子沒變,還是和肥芬小時候認識的mama一樣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可肥芬變了,變許多了,她已回不去她的童年,找不回她的春天了。 在風木含悲的春天里,我們都沉默不語,低頭漣洏。 肥芬在那天后,就再沒有笑過。 「自殺會」間的氣氛也變得沉寂。大家都在想,在死前能否完成最后的愿望,或許并不是只掌握在我們自己做與不做的決定上,而是被許許多多的原因左右著。 就像我們從前想做自己一樣,并不是自己不想,而是現實不允許。 「大家不用灰心,我們是『自殺會』,沒甚么值得我們害怕的?!刮艺f,雖然我在五秒前也是垂頭喪氣的。 真希望大家能提起精神來。 「阿華說得沒錯,假如我們在面對挫折時總只會垂頭喪氣,就連死都會死得不甘心?!刮木龔┐舐暫鹊?,想讓大家都反思一下,接著說:「想繼續無精打釆下去的,現在就甚么都別想,像之前你們想的那樣,甚么都不做就去死;想昂首挺胸走下去的,就把沮喪的事都忘了。要記住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放手一搏,把目標完成再痛快死去?!?/br> 阿飛把香煙滅掉,然后把歐陽俊的香煙也搶過手滅掉,站起來鼓勵道:「好,鼓起勁來,加油!」 歐陽俊和蕭離同意地點點頭,可肥芬還是老樣子,坐在沙發上默默地呆望著窗外那片不藍的天空。 我感覺到了,離失去肥芬的日子愈來愈近了。就像楊生一樣,有愿望成真不了;和楊生不一樣的是,楊生選擇自己放棄追逐愿望,肥芬的愿望卻與她陰陽相隔。 既然我們選擇了在愿望完成后離去,那就不必為離別而傷心。 要怪就怪上天把我們帶在一起,把七個早該各殞落一方的小星聚成一道光芒,讓原來絕望我們在死前看到僅馀的希望。 從肥芬空洞的雙眼中,我看到了一下子從希望的高地狠狠摔到懸崖下的絕望。假如可以,我真希望能親手把她殺了,免得她活著受苦。 她這一輩子都受夠了,不應該再承受更重的負擔了。 催債電話又打來了,肥芬沒精打采地拿起電話,接下拒聽按鍵,然后把電話放下,就走到浴室里去,洗了一個澡,整理了一下儀容,穿得乾乾凈凈地就出去了。 她出去前也沒說甚么,我們問她,她也沒回應。 她就這樣走了,我們都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我們沒有阻撓,不管她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我們都交由她自己來決定,雖然我們都清楚,路只有一條,早走還是晚走,都是遲早的事而已。 我問文君彥:「你那三天,去了哪里?」 「我回家一趟了,我不回去一下,我爸媽會報警的,他們很麻煩?!刮木龔┠弥约鹤類鄣男≌f邊看邊說:「然后我就順便僱了個私家偵探,讓他幫我查找一下肥芬媽的住處?!?/br> 「你不是她表姐嗎?你怎么不直接問你媽就可以?」我追問。 「我這就向你們坦白?!刮木龔┓畔滦≌f道:「我一開始說的是,她是我表姐,不是我是她表姐?!?/br> 這聽得我一頭霧水,不過是我記錯了而已,這有甚么好坦白的。 「不過,表姐表妹也不重要了?!顾^續道:「我們兩個并非表姐妹關係。我和肥芬在小時候,也就是她還沒家道中落的時候是好朋友。在她爸生意失利后,我們就分隔在兩個地方生活,再沒有機會相見。直到去年相遇了,知道是失散多年的好朋友,然后在我聽了她的故事后,就決定要幫她了?!?/br> 「那你為甚么要說她是你表姐來騙我們?」歐陽俊質問。 「其實她mama當年離開她爸的原因,是因為我爸?!顾叵脒^去道:「那時候我媽發現了,和我爸吵了一架,然后把她mama趕走了。我后來就出國讀書了,也沒有再打聽過她mama往后的事?!?/br> 她說,她一直對肥芬存歉疚的心,一直都認為是自己的父親破壞了她原本美好的家庭。肥芬有了這樣的人生,她認為自己也有責任造成。 「所以我嘗試盡量償還欠她的人生債,肥芬對整件事并不知情。于是回來后便四處向小學同學打聽她的消息,直到找到她后問起她的近況,她毫不掩飾地把她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后,我便悔青了腸子,后悔當年為何不留在這里幫助她?!?/br> 她說,回來后知道一切都太遲了,人生過了就回不去了,傷疤留下來了就痊癒不了了。 重逢之后她們以姐妹相稱,肥芬年紀大點就當jiejie,義結金蘭的二人,心靈上各自有了寄託, 「這就是你說是表姐妹的原因?」歐陽俊說。 「對,不過是個名銜而已,聽起來更親,我更喜歡?!顾f。 「所以你早就先我們一步去看肥芬mama的墓地了吧?」蕭離也接著問。 「沒錯,我到那鐵皮屋里找過她,那男人一開始并不愿意多說甚么。我跟他聊了一會兒他才和盤托出,我向他請求讓肥芬到她mama墳前至少也看一秒,他也堅決反對?!?/br> 「然后呢?」 「我跟她說了肥芬的事后,他就接受了?!?/br> 我們不約而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肥芬的事,世上應該不會有聽后不同情的人。 然后,我們又同時沉默了。 「肥芬一輩子都沒有快樂過,但她有跟我說過她這輩子最快樂地就是認識了大家。昨天出發前,她才跟我說,她預想過假如自己的夢想不能成功的話,像楊生一般不能如愿以償,也已經想好了下一步要怎么做。她說,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要繼續走下去,直到所有人都把夢完成,不能因為有人離去而放棄?!刮木龔╇y得帶鼓勵的語氣說話。 聽到這句話,我想起了楊生,再想起肥芬,眼淚就不自覺流下了。 文君彥說,我們可以為了失去好朋友而傷心,可也要為他們找到自己的路而快樂。 我們確實傷心著,也快樂著,既哭又該笑的狀態,難受極了。 人間不能相伴,只待異世再遇。 那天晚上的新聞報導,第一則重點新聞便是「抑鬱少女殺父后自殺」。 那叫何日芬的少女就是肥芬。何日芬,真是個好名字。 你何日才能散發甜美人生的醉人芬香呢? 肥芬的往事稍后被全能的記者們挖了出來,她死后受到的曯目比生前還多。她的死讓社會更加注重對兒童受侵犯的保護,而在新聞播出后,大眾都傾向同情肥芬而非怪責她做殺人,她的死終于為自己毫無罵名地掙脫了纏身的枷鎖。 她能活到今天,已經是最值得尊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