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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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并肩躺在那副描繪著恐怖畫面的巨幅屏風后面,儘管夜已深,可我一點也不困,和他說昆稷山和孫行秋、說斷了一臂的曹差撥和身份出人意料的鬱霖、說分分合合的宋瑉與崇翹,無論那些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都想要把這段他缺失的短暫時光與他一起分享。 而他則與大部分時候一樣,安靜認真地聽我說每一個字,在聽到我受傷的時候會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也會在我說到有趣的事與我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我不知從何時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仿佛就有說不完的話。 “困嗎?”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在逼仄的空間里艱難地翻了個身,他人高馬大,和我擠在一起并不舒服,可我卻在他的臉上看到平靜喜悅的滿足表情。 “那現在輪到你說了?!?/br> “少爺要我說什么?” “說我不在的這些日子里你都在干什么?” 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十分嚴肅,開始仔細回想。阿縝不是個善于主動敘述的人,所以我白天只聽了個大概,這會兒睡不著就催著他多說一點。 “我在想少爺?!?/br> 我呆愣地看著他,忍不住開始揣測他所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以為我沒聽見,語氣堅定地將思忖了許久的回答又重復了一遍。我的臉有些發燙,幸好是晚上,臉上的窘態沒有展露人前,可內心卻因為他的這句話而興起了驚濤駭浪。我控制不住地又想起了那天崇翹說的話,總覺得是他的話令我先入為主,以至于現在同阿縝相處都變得不自然起來。 “阿縝,”我不敢再看他,聯手也抽了回來,穩了穩過快的心跳,“你們伽戎人什么時候可以成親???” 他大概對于我突然強行轉變話題有些迷茫,可還是老實地回答道,“過了二十結了發辮就可以?!?/br>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那你有沒有什么心儀的姑娘?”可話一出口就立馬開始后悔,無論他的答案如何,我此時此刻都不想知道。內心正在忐忑,生怕他又一次語出驚人爆出一個我從沒聽過的名字,說自己明天就要成婚娶妻,那我就不知道該作何回應了??蛇@次等了很久,久到我迷迷濛濛終于困得支撐不住合上了眼都沒有再聽到他開口。 我終于在沉寂的將明未明時入睡,沒有等到令我提心吊膽的回答。夢中有巉削險峻直入云巔的昆稷山,有冰封千里靜謐無聲的淄河,有崎嶇難行道阻且長的赴京之途,可我不再像之前那樣感到寒冷與無助。那山河終將傾覆乾涸,就連那遙遠不見盡頭的道路也會變得平坦順暢,我忽然就有了無窮的力量,我奔赴,我擁抱,即使被灼傷乃至身死也絕不會放棄那一縷晨光。 我睡了這大半年來最安穩的一覺,醒來時已日上三竿,暖爐內只剩下螢螢之火,阿縝已經離去,可他的袍子卻還蓋在我的身上。我抱著那件舊袍呆坐了一會兒,卻仍覺得尚未清醒。我披著他過大的袍子,去開窗,只見院內那棵細瘦的樹已經抽了新芽,可預見其春葉葳蕤的模樣。 簡易的馬棚被重新固定了支柱,飼料和水都有添過的痕跡,我心不在焉地捋著那匹小馬的鬃毛,畢竟只要稍稍留意就能發現阿縝出門之前已將這小院打掃過了一遍。阿縝很少會做這種事,他以前跟著我的時候只需要照顧我、體貼我,這種粗活臟活哪里需要他沾手,我猜不透他這么做的原因,思來想去只有一條理由:他想住過來。 果然,剛過晌午,他就出現在了門口,背著個包袱,像模像樣的,同我幼時鬧離家出走如出一轍。他表情有些忐忑,像是個無家可歸,眼巴巴地等著我收留。我站在門內瞧著他,笑得前仰后合,放他進屋接過他那個寶貝似的包袱,以為里面有什么好東西,結果卻叫我大失所望。 “你怎么竟帶著這些東西?這件衣裳好像是我前年穿過的……這小木劍是我小時候玩的,你怎么還藏著,不是全都扔了嗎?”他的包袱里都是些舊物什,幾件眼熟的舊衣服,仔細看看竟全是我的東西。我詫異極了,“人家挪窩都要帶著貴重的東西,錢呀、銀票呀、首飾呀,你倒好,怎么都帶來這些東西?” 他把我翻出來的每一樣東西又一件件收拾整齊,淡淡地說道,“老爺夫人走了之后,店鋪和宅子就都沒了,少爺留下來的東西就只剩下這些了?!?/br> 他的語氣十分平靜,可我卻不由眼眶一濕。阿縝迄今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鹿家與我一起度過,和我一樣沒見過什么大風大浪,他本性單純性情直率,一夜劇變之下,他所經歷的痛楚恐怕并不亞于我。 “都過去了?!蔽疑焓謸ё×怂?,說著連我自己都不信的話來安慰他,“我現在好好地回來了?!?/br> 他抱住了我,很久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可我知道,這一切并不會就這樣過去,我回來了,這才是剛剛開始。 阿縝對于這房子的來歷并不是十分關心,可那副巨大的屏風卻讓他看了整整一下午。 “知道這是誰畫的嗎?”我把給宋大人的信件交給他派來的小廝之后就同他一起坐在地上看這幅屏風。那上面的畫面已經不會再讓我驚懼到邁不開步子了,可那毛骨悚然的不適感仍然十分強烈,連一眼都不想多看。對于我的問題阿縝自然答不出來,可他卻說作畫之人有悲憫之心。 “他在同情?!卑⒖b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屏風,“他在同情畫里的人?!?/br> “人?”我搖了搖頭,并不贊同,“你瞧瞧那樣子,哪里像人分明就是惡鬼?!?/br> “是人?!卑⒖b卻十分堅持,“作畫之人不能救他們,而感到萬分痛苦?!?/br> 我抬頭再看,仍是那片猩紅的血海與沉淪的眾鬼,可阿縝所言猶在耳邊,果真看出了些我沒曾察覺到的情感。 對于眾鬼而言,這血海乃馮幻所造,他既已知曉他們未來命運卻不得不將他們投入其中,這痛苦這災難都是源于他,可他卻無從施救。我心中一驚,阿縝道破這些惡鬼其實都是人,那么馮幻所繪這巨幅屏風之意便已躍然紙上。 “別再想了。各人皆有造化,就算最后只能化作一攤血水,也要掙扎地久一點?!蔽覒K笑道。阿縝皺眉看著我,剛要開口,卻聽外面有人敲門。 “少爺,”阿宇見我開門,忙把手中的信遞給我,小聲說道,“那個什么郡主又來找阿縝哥了,說要約他一敘?!?/br> 我看著信封上那一行娟秀的行楷小字,黯然一笑,“她以前常來找阿縝嗎?” “常來。不過大部分時候是托她丫鬟來的,但這次是她自己親自來的?!卑⒂钍种倚牡叵蛭覅R報。 “你怎么回的話?” 阿宇一笑,“小的就說阿縝哥早上出門去禁軍營還沒回來?!?/br> 我點點頭,“做得好,以后都這么回?!?/br> 合上門,手中那頁薄薄的信忽然有些燙手,轉過身只見阿縝正站在那里看著我,我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把那信往他懷里一塞,聲音有些乾澀地說道,“我也要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