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十歲(二)
隋宜不太記得那晚邵經華是如何回答她的了,但第二天一早清醒過來的許玲聽她講了邵經華來過,捏著那張寫有號碼的紙片看了半晌后,居然說準備打電話聯系試試。 這天隋宜上學的時候心中莫名有些不安,體育課甚至在瀝青跑道上摔爛了手腳。 然而果然一切都是有預兆的,當天傍晚隋宜走出校門,就看見了昨日分明說過要開會,此時卻神情復雜站在眼前的邵經華。 夕陽光下,隋宜望向邵經華的雙眼,讓他覺得水淋淋濕漉漉的。眼前的女孩兒,小臉干凈漂亮,皮膚很白,頭發扎成馬尾,又用好幾條彩色發圈梳成幾根辮子,身上一套藍白相間的校服是那么的整潔清爽,想來許玲不是不愛這個女兒的。 隋宜心中異常忐忑,有種奇怪的預感,莫名覺得全身血液已經從腳底開始倒流。 半晌,開口問他:“我mama怎么了嗎?” 邵經華驚得渾身一震,無比艱難地對她點了點了頭。 許玲死了,她去印刷廠面試合格后,剛出來竟就被正要進廠去的運輸車卷進了車輪。 邵經華開車帶隋宜去殯儀館,好奇怪這個小女孩竟然再不問什么,只是無聲地流淚,往常老氣橫秋像個小大人似的,此時整張嘴都不受控制一般撇成∩狀,雙手緊緊捏成拳頭。邵經華看在眼里,動容而又意外,原來十歲就已經深深懂得什么是死亡與分別。 隋宜心中惶然,望著窗外,只覺得視線模糊,腦袋眩暈,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過一拳,耳畔也嗡嗡作響。她該怎么辦,她沒有許玲了,她就什么都沒有了。 很快,抵達殯儀館,隋宜竟然久違地見到了奶奶,她很老了,皺巴巴的,像一顆干癟的棗,只剩脆弱的皮還包裹著核。奶奶沒什么悲傷表情,只是在看到隋宜的瞬間才露出了一些無奈,好似有同情,又好似有厭倦。 隋宜停下腳步,不再往前去。邵經華牽起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很燙,手心有些粗繭,將隋宜小小的冰涼的拳頭整個包裹起來。 “麻煩你了?!彼逡寺犚娔棠虒ι劢浫A說。他們應該在之前碰過面了。 “不客氣,這邊如何了?!?/br> “明早火化?!蹦棠袒卮鹜?,目光投向隋宜,她小步走到隋宜跟前,佝僂著腰,握住隋宜肩膀,掰著她像什么物件一般兩面看了看,喃喃說,“已經這么大了?!?/br> 奶奶的力氣竟一點不小,隋宜被她掐的生痛,因此用力地擺動兩肩,掙脫開來,退回一步站到邵經華腿邊。 奶奶便若無其事地站直身體,“好嘛?!彼f,“已經不認識我了?!?/br> 隋宜只是木然地看著她。 邵經華抬手攏住隋宜肩頭,讓她靠自己更近些,又問隋宜奶奶:“許玲她丈夫還是不能聯系到嗎?”他難得有些遲疑,“隋宜怎么辦?她外公外婆也…” 奶奶卻好似突然被戳到痛腳,打斷邵經華的問話兀自說道:“我哪里知道他在何處!你們這些人,總是打他留下的那個座機,可那是我和他爸的,我們兩個老人家,鎮日地接電話掛電話,跟人道歉…” 她說著,下唇急劇顫動起來,捂住心口,格外痛苦的模樣,邵經華立刻叫來幫忙的人將老人家扶去了別處休息。 本地風俗意外去世的人第二日就要火化,因此殯儀館已經開始為許玲做起了法事,隋宜被工作人員帶進喪堂,先是按照他們指揮給許玲上過香磕了頭,又跪著燒起紙錢來。 喪堂稀疏有幾個花圈,顯得格外空闊荒涼,香灰落在桌案上仿佛會掀起回響。隋宜斜對面是三個老頭,他們坐得七歪八扭,中間那人粗糙枯萎的手指間顫巍巍夾著一支香煙,另一手不時地往銅盆里扔幾張黃紙錢,左右兩個一人敲一面破舊脫漆的小鼓。 隋宜聽見中間那人閉著雙目,咿咿呀呀吟唱著:“我問問,慈愛的天,我母親一生,行路險悚,塵土里艱難,我想呀想,望呀望,我心也痛,我淚也流…” 那敲鼓老頭接過煙,也深吸一口煙,又呼出,在煙霧繚繞中繼續:“正說因你,要此絕去,我實在錐心…我身旁未帶有,紙筆墨硯,她這一生,淚洗人吶…亂哄哄到終點,交付紙硯,教一生,明話任你,細聽哭咽…” 繼而又是一陣隆隆鼓聲,最后三人齊唱道:“也有我們來唱歌超度你哇?!?/br> 隋宜細細聽著,不禁想到,他們根本不認識許玲,這悼詞必定是套話,可怎么又唱得就如同為許玲量身定制一般?也許死去的人都是這般一樣的可憐吧。 許久之后,他們唱完,叼著煙,帶著鼓,離開了喪堂。邵經華領著隋宜去了另一個有座椅的地方,他蹲在隋宜腿邊,給她今天體育課擦破已經結疤的傷口涂了些碘伏。然后捧著她一雙手遞給另一個約莫四十歲的女人,非常非常溫柔地說:“我有個非常重要的會議還在等著,必須要走了,這是秀姐,你也叫她秀姐就好,接下來的安排聽她告訴你?!闭f完又撫了撫隋宜臉頰,“可以嗎?” 隋宜不知為什么,此時此刻滿心都是對他的信任,不由自主地就點了頭。 邵經華離開了,那個叫“秀姐”的人將隋宜抱到自己腿上,好讓隋宜靠在她肩頭休息一會兒。秀姐有些胖,身體軟綿綿地散發著熱氣,隋宜從沒被許玲以外的人抱過,照理應該要掙脫開才對的,可是她此刻只覺渾身無力,迷迷糊糊就趴在了秀姐懷中。 秀姐是臨時被邵經華從家里叫過來的,他也沒時間和她細說,只是再三叮囑要把小女孩兒照顧好了,秀姐猜就知道這是邵經華說過的恩人的外孫女,只是不知道怎么弄成今天這幅局面。小女孩兒眼睛緊閉,長睫上卻沾著淚珠,喉嚨里始終哼哼嗚嗚的,像是受傷的小動物,秀姐只好不斷地輕輕替她拍背。 隋宜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有兩只粗糙的手掌一直在搓弄她的臉頰,因而吃通一般縮了縮脖子,隨即她聽見秀姐說:“真是可憐,睡著了也還哭?!?/br> 是在說自己嗎?隋宜猛地睜開眼,抬手摸了摸面頰,果然一片濕涼。 “醒了?!毙憬惚?,“等下就要火化了,你要再去給mama磕個頭?!?/br> “我奶奶呢?”隋宜問。 秀姐默了片刻,嚅嚅道:“老人家心臟不舒服,先回去了?!?/br> 隋宜木然地點點頭,“這里只剩我們倆了嗎?” 秀姐不知如何作答。 隋宜又問:“我一會兒怎么回家呢?” 秀姐終于深深嘆口氣。 ———————————————————— 邵經華是早晨八點趕回到殯儀館的,隋宜正抱著許玲的骨灰盒跟在秀姐后頭走下緩坡,看見他向她們走來,隋宜莫名有些急切地喊了一聲:“邵叔叔?!?/br> “餓了沒有?!鄙劢浫A彎下腰,用手背輕輕貼了貼她的臉頰,又問,“冷不冷?快上車吧?!?/br> 隋宜順從地點點頭,抱緊手中盒子,上了那輛黑色的大車。 “我先帶你去吃東西?!?/br> 隋宜又點頭。 邵經華驀地想起前晚還不肯同他外出吃飯,不斷搖頭拒絕他的那個隋宜,心中不自覺多了些酸楚。 不是早餐攤,邵經華帶她去吃了只在學校里聽說過的熱狗,給她買了冰淇淋。隋宜不是忘記了許玲,也不是忘記了她的叮囑,不要吃陌生人買的食物,可是她太餓了,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塞進了胃里去,然后回到邵經華車上,她靠在背椅上便瞌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隋宜再醒來的時候,她正被邵經華抱小孩兒一般抱著走過一扇高大的刻著浮雕花紋的白色大門,她揉著眼睛,看到秀姐抱著許玲的骨灰盒走在他們身旁。 隋宜聽到秀姐問:“一天兩天可以,不過多雙筷子,可接下來她還是要回自己家去?做爺爺奶奶的怎么這樣絕情?!?/br> 邵經華道:“昨天老太太說了,許玲的賠償費用他們不管也不要,只是確實顧不上隋宜。兩個人身體都不好,兒子不成氣,還留了個孫子給他們?!?/br> “還有一個孫子?這…也對,哪還顧得上前兒媳的女兒?!毙憬阌謫?,“那么還有別的親戚嗎?或者找福利機構?” “不好?!鄙劢浫A莫名想到隋宜那些生動的表情和大人般的語氣,雖然算上這次,他們不過見了三面,但邵經華卻格外肯定,她如此年幼卻身懷一筆款項的命運將會是怎樣,“那樣對她不好?!?/br> 平時不管她們母女二人此時才湊上來的親戚,必定不可靠。至于生活在福利機構,邵經華多年考察經歷中曾見過好幾所,幾個小女孩擠在一間簡陋的宿舍內,她們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又膽怯。 隋宜想睜開眼睛,卻好似被膠水黏住,她只隱隱覺得邵經華抱著她在上樓梯??諝庵兴坪跤谢ㄏ阋u人,又夾雜著nongnong的甜湯味道,陽光透過眼皮,隋宜有一秒幾乎以為自己到了天堂。 “爸爸?!彼逡寺牭揭坏来嗔恋男∨郝?,她充滿好奇地問,“她是誰???” “跟弟弟去樓下玩兒?!毙憬阏f。 “好吧?!蹦切∨壕挂膊焕p問,只是應了,“走吧,葉雍哲?!?/br> 繼而聽到一道小男孩兒嘟嘟囔囔的聲音,但已經離隋宜很遠很遠了,她深深陷入了睡夢中。 接下來幾天,隋宜在學校請了假,每天早晨或是邵經華親自開車,或是一位司機叔叔載著秀姐和她出門。他們做了許多事情,給許玲買了墓地,下葬了骨灰,在一座寺廟里給她捐了一塊放牌位的格子,據秀姐說這里每天有和尚師父們唱經,許玲來生會很幸福。 邵經華陪她去公安局走程序,印刷廠老板是邵經華的熟人,配合地走了保險賠償,過程很快,隨即又帶她去給許玲銷了戶,收拾了她們母女倆出租屋中的物件,退了租,領著她去見了一些她從未見過的親戚,因隱瞞了許玲是意外身亡得到了賠償這一事實,邵經華與隋宜便只能看他們或是尷尬地推脫,或是坦然地拒絕。 隋宜有些害怕,其實過去她從來不覺得害怕,因為她不是孤獨的一個人,她與她母親是可憐的兩個人,雖然許玲時常對她非打即罵,她心中也有許多無法排解的痛苦與埋怨,但是起碼許玲從沒有拋棄她,她們兩人往往一起痛恨那個拋棄許玲的人。 但現在,此時此刻,假使邵經華停車,讓她下去,她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了。隋宜忽然有些埋怨許玲,許玲也許帶她一起走會更好。 隋宜想起這兩天住的地方。那里只住了四個人,邵叔叔,他的女兒葉書意,他的兒子葉雍哲,以及這個家庭的住家阿姨秀姐。葉書意很漂亮,像洋娃娃一般,穿灰紫色紗裙宛如精靈,她小隋宜一歲,很活波,但似乎幼稚許多。葉雍哲則是濃眉長睫,皮膚雪白,比葉書意更顯漂亮,卻不太說話,只愛靜靜地遠遠地坐在一旁鼓搗他自己的樂高積木。隋宜敏銳地察覺到他們姐弟似乎不大親密,因而總是忍不住打量他,二人視線相撞,總是葉雍哲先避開。 大約是邵經華同葉書意說過什么,這些天葉書意反而像jiejie一般,帶隋宜一起看動畫和做游戲,格外大方與隋宜分享她臥室中的漂亮畫冊、父親送她的各國紀念品、會說話的玩具熊、會下雪花的水晶球與水晶城堡、各式彩色石頭的珠串…葉書意將珠串戴在額間扮公主,隋宜則扮侍女。 其實隋宜并不怎么有心思同葉書意玩耍,她已經連續好幾天覺得頭痛胃痛,心里像是灌了鉛,重重往下沉。但她必須同葉書意一起,她想也許這就是邵經華幫助她的條件——陪伴這兩個漂亮卻傻乎乎的小孩兒。 好容易劇情演進到公主午睡,葉書意似乎就真的睡著了。 隋宜百無聊賴坐在床邊發呆,葉雍哲忽然走近,問她:“我爸爸說你mama不能照顧你了,是什么意思?” 隋宜想了想,如實說:“她死了?!?/br> “啪嗒”一聲,葉書意手中的珠串掉在地板上。 二人皆扭頭看過去,她卻仍然在睡夢中。 “我mama也是,那你爸爸呢?”葉雍哲仍舊問。 隋宜怔住,原來他們兩姐弟也沒有mama。 “你爸爸也不能照顧你了嗎?”見隋宜不答話,葉書意忽然翻身坐起問她。 隋宜看她一眼,垂下雙眼,想了很久,終于回答:“不知道?!?/br> 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同誰在一起,是否還記得她和許玲。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已經忘記了他的樣子,只剩,只剩她還需要隨他姓。 …… 隋宜想著,猛地抓住邵經華正在打方向盤的手,問出了這幾天她反反復復想過卻不敢深思的問題:“邵叔叔,我要去哪里?” 邵經華一愣,下意識答:“我們回家啊?!?/br> “明天呢?” “明天?”邵經華想了想,“明天你該回學校銷假了?!?/br> 隋宜心中狂跳,急切地又問:“那以后呢?” “以后…”邵經華手上動作一頓,終于領悟她的意思,“以后…” 太陽的亮光好大,透過車窗照進隋宜眼里,她覺得雙眼有些刺痛,輕輕抬手揉了揉。 同樣金紅色的日光下,邵經華看向隋宜,她單薄瘦削,面色蒼白卻又目光沉靜地看著自己,邵經華忽然想起這個女孩兒從頭到尾都不曾放聲大哭過。長大以后,不知道她會是什么樣子,但是邵經華想,這件事情將永遠成為她心中無法痊愈的烙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