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1 再見故人
第三章 初冬晨光清冽明晰,點點耀然金光漫灑入室,清脆叼啾的鳥鳴之聲喚醒了床榻上的人兒,纖長的睫毛微掀,斗然涌入的光線讓她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適應這滿室的光亮。 這是哪里?宮雪初微側過臉,視線穿過輕薄的紗帳,落于外頭那陌生的擺設上。 印象中,昨夜的她是被帶至龍玄夜寢宮的,但現在所處的地方看來清幽雅致,寧靜的空氣里還散發著蘭草的淡淡幽香,連紗帳的顏色都是典雅嫺柔的湖水綠,這一看就知道是女子的居所。 隨著感知的回復,宮雪初下一個念頭就是察探自己的傷勢,她伸手掀起被褥,卻又無意中牽動了傷口,讓她痛的悶哼一聲。 「噯……你醒了?!?/br> 一道略失溫度但仍清潤悅耳的嗓音自門口傳來,宮雪初心頭一震,迅速望向正朝著她走來的秀雅女子。 那名女子手里端著剛熬好的湯藥,將其擱置在床榻邊的矮凳上后,輕輕拉開紗帳的兩側,見宮雪初一瞬也不眨的直盯著她瞧,不以為意的開口道「我叫元春,是九王爺府里的大總管,奉命來照料你的身子?,F下你的傷口還沒癒合,所以別亂動,有什么事吩咐我一聲就行了?!乖狠p聲解釋著,臉上沒有太多情緒起伏。 今晨才剛破曉,她在睡夢當中就被人敲門喚醒,心下正不悅著,怎知一開門竟見著了寒徹立于門外,還來不及懊惱著自己尚未梳洗、蓬頭垢面的姿態被瞧見,就見他一個頷首后,將肩上扛著的一人給帶進了她的房內。 待寒徹將那人安置于床榻上,他轉身囑咐了幾項王爺交代的事項:包括如何使用金創藥為此人療傷,還有若無得到允許,絕不能讓她擅自離房等…… 當時她曾私下向寒徹打探此人的來歷,但少言的寒徹只是短短回了一句,「王爺要她活著,好好照顧她就是?!?/br> 于是,她這個光是管理內務就已十分忙碌的大總管,如今就又多了一個必須費心照料的包袱,而且,還是個來歷不明的女子。 「元……元春……」 聽見那名女子小心翼翼的喚著她的名子,元春沒多想,只是直言道「姑娘還是喚我元總管吧,這府里的人都這么稱呼我?!乖僭鯓?,她也不想讓一名陌生女子直呼她的名子,那可是她家小姐才有的權利。 「喔……元總管?!?/br> 聽聞那道聲音里有著明顯的失望,元春深感怪異的打量著這名女子。 今早被吩咐完,她就趕著去熬補氣的湯藥,都還未能來得及深看,如今近身一瞧,這女子的外貌并無任何突出之處,勉強算的上中等之姿,此外,她身著男裝,素凈的臉上亦無涂抹任何胭脂,若將那襲長發挽起,倒真可以假亂真,以男子的身分在外行事了,因此她猜想,這名女子應該是假扮男子而被王爺察覺了身分…… 倘若此人是名刺客,照說王爺是不會留活口的,既然留了她一命,那就表示王爺另有用意,再加上王爺刻意將此女安排在她的住所,限制其行動,原因之一,應該是想隱瞞此女巧扮男裝的特殊身分,因為她以總管之權,選擇了住在王爺府內院最靠近自家小姐生前的住所,此一地帶安逸僻靜,未經王爺允許,向來不會有府內的奴僕經過,因此是個最佳藏匿之處。 面對元春陌生打量的眼神,宮雪初藏起心底的苦澀,提聲輕語道「元總管,我口有點乾,可否麻煩您給我一杯水?」 聽見女子柔聲的請求,元春才自雜亂的思緒里回神,順手拿起矮凳上的湯藥坐到床邊,淡聲說道「比起水,這補氣的湯藥會讓你的傷口痊癒的更快?!?/br> 元春舀了一小口湯汁遞到女子的面前,卻見她若有所思的盯著藥碗。 「怎么了?」見她沒回應,元春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續道「是哪里不舒服嗎?姑娘?」接著,元春直覺的將手貼上她的額際,卻見她如大夢初醒般,身子突地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你怎么了?」 「對不起……」宮雪初有些慌亂的拍了拍臉頰,帶著些微泛紅的眼眶,以笑容掩飾道「是這樣的,元總管您和我過往的一位故人長得很像,見到你,總覺得好像見到了那人……以前每當我生病的時候,那位故人也是這樣悉心的照料我,一口一口餵我喝藥,所以心底覺得特別懷念?!?/br> 「原來如此?!乖毫巳坏狞c頭,疏淡的續問「那么姑娘現在打算是自己喝,還是……」 「還是勞煩元總管吧?!拐Z畢,宮雪初輕輕的笑著,發熱的雙眸微斂,小心翼翼的將心底的情感壓下。 雖然對眼前女子莫名的情緒起伏感到有些怪異,元春仍盡責的餵她喝下湯藥,并沒有更深入探測的打算,但見那女子的眸光始終直勾勾的凝望著她,渾身不自在之馀只好找話聊。 「姑娘看著眼生,不知怎么稱呼?」 「我……」宮雪初頓了頓,好一會兒才接續道「我叫上官蓉蓉,是京城里上官布行的三小姐,為了行商之便,平日喬裝成男子之身,是以上官家義子,上官容的身分在外奔走?!?/br> 沒料到這女子會一股腦的將自身背景交待個詳實,元春有些訝異,但仍面不改色的續道「這樣啊,那么上官姑娘你怎會出現在王爺府?而你這身上的傷,又是怎么來的?」 提及此,宮雪初面泛苦澀的回道「昨日,王爺回京的隊伍出巡時,一對母子不小心擋住了行進的隊伍,我為了救他們而冒犯了王爺,因此被送到王爺府受審,這傷,也是在審問時所受的?!?/br> 「那上官姑娘你……被王爺定罪了嗎?」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瓜肫鹱蛞怪?,宮雪初只能苦澀的嘆息,「昨日我因傷重而昏了過去,今早醒來,人已置身于此?!?/br> 耳邊聽著宮雪初的陳述,元春的心里已有個底。 伺候九王爺多年,她十分明白主子的習性,當他對一個人產生興趣的時候,就會放手玩得徹底,直到對方的心防徹底被瓦解潰散,軟爛如泥,主子才會失了興致的罷手而去,而通常那些人的下場也都是非死即傷,從未有人能幸運逃過一劫。因此,若這上官蓉蓉所言不假,那么性喜玩弄人心的王爺,恐怕是將她當成了此番回京的娛樂之一……想想昨夜,王爺帶回京的兩名邊塞女子,已有一名命喪黃泉,另一個則被定了個驚擾圣上之罪名而遭遣送回國,而今恐怕是輪到這名意外招惹到王爺的女子身上了。 「元春……啊,我是說,元總管,請問您在想些什么?難道昨夜,王爺有向您交代過些什么嗎?王爺他是否真要定我的罪?」宮雪初看著元春的臉色凝重,忍不住擔心了起來。她一人被治罪事小,就怕連累了上官家。 「抱歉,上官姑娘,關于你的事,我并不清楚,但王爺確實囑咐過要你待在這房內養傷,不可隨意踏出房門外,因此在有進一步的命令之前,請你務必遵守王爺的命令?!?/br> 廳元春這么說,宮雪初也只能無奈的回道「是……我會遵從命令,不會讓元總管您為難的?!?/br> 看見宮雪初如此沮喪的模樣,不知怎么的,元春有些不忍,遂安慰道「姑娘如今能保住一條性命,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過往那些被送到府內受審的人,可沒姑娘這么幸運?!?/br> 見元春面色如常的陳述著,宮雪初的心底再次泛起了一陣酸楚,「元總管,您的意思是,過去也曾有許多人在這府內遭受不平之冤嗎?」 「姑娘可別誤解我的意思,那些人有無冤屈我不清楚,也無意探究,只是想勸姑娘今后別再為了無謂的事出頭而受累,明哲保身才是長久的安身之道?!?/br> 聽聞元春的一番話,宮雪初愕然的凝視著那張清冷淡然的秀顏,一時間竟無法將眼前的女子和過往的故人連結在一起。 記憶里,于她如姊如母的元春,是個性格明亮開朗之人,無時散發著燦若朝陽的氣息,明知她這個主子心性恬淡如水,卻總有辦法以其充沛的精力讓府內充滿愉悅的歡喜氣氛,而年幼時期曾嚐過諸多苦難的她,對這世上不公義之事尤其憤慨,若遇見受苦之人也總不吝惜出手相助……這樣的元春在她腦海里的印象如此鮮明,為什么歷經數年過后卻人事已非? 這些年來,九王爺府到底都成了怎樣的地方?而長年待在這里的元春,又是如何的煎熬,度過這一年又一年? 見她不語,元春逕自續道「上官姑娘你先別想太多,還是先照料好傷勢吧。來,趁熱把藥給喝了?!?/br> 宮雪初沉默的任元春將湯藥一口口送進嘴里,送入口中的苦澀,一路蔓延至心底,平息了一陣子的情緒再度起伏,眼眶泛著熱氣,模糊了視線。 「等會兒喝完藥后,姑娘你就在屋內好好休息吧,晚點我會再來幫你換藥?!乖浩届o的說著,卻見一滴滴溫熱的淚水滴落到她手背上。 「對不起……」 略帶沙啞的嗓音傳進耳里,元春一抬眼,就望進了一雙滿溢著悲傷的眸里。 「上官姑娘,你怎么哭了?」元春才不解的問著,下一刻,她的手已不期然的被另一雙手給包覆了起來。 「上官姑娘?你……」 「元總管,我方才說過您長得很像我過往的一位故人對吧,那人是一個熱血心腸的女子,平時看見不平之事,總會不顧自身安危的挺身而出,所以過去的我常笑說,若她是個男兒身,再加以好好栽培,他日必能成國家棟樑,造福百姓……」 元春不明白眼前女子說這段話的用意,但注視著她被淚水浸潤的湛眸,她竟有了種與其相識多年的錯覺…… 「元總管,環境確實能改變一個人,對吧?」 聽見這道提問,元春才回過神,直覺答道「這是在所難免的吧,總得適應環境,日子才能繼續過下去?!?/br> 「是啊……被留下來的人,總得想辦法活下去,所以改變是好的……不論如何,只要還活著就好……」 宮雪初輕語低喃著,元春聽得不真切,本想再次開口詢問,卻見她擦了擦眼淚,嘴角揚起一抹明亮的笑意。 「謝謝你,元總管?!怪x謝你還活著,謝謝我倆今生還能相見……這是宮雪初無法說出口的話,因此只能以感謝一語道之。 聽她這么說,元春更摸不著頭緒了,方才還哭著道歉的人,現在又開口言謝,這之間情緒的轉變如此之大,讓她完全無法理解。 看出了她的困惑,宮雪初遂補充道「我很感謝您,在打理府內大小事之馀,還得如此費心的照料我的傷勢,真是對不住。將來若有機會,希望能償還您的恩情?!?/br> 「上官姑娘你毋須多禮,說到底,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罷了,就算是他人,我也會遵從王爺之令,盡心照顧?!共幌肱c這來歷不明的女子過于親近,元春刻意劃開了界線,卻又見到她眼中明顯的失落之情。 「是,我明白了?!箤m雪初點頭,嘴角的笑意淡去,浮上一絲苦澀。 「話雖如此,我倆能相識也算緣分一場,因此今后若姑娘你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隨時告知我,只要是能力所及,我會想辦法協助你的?!乖捯怀隹?,元春就后悔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對一個外人給予如此承諾,但不知怎么的,她就是不想見到她難受的神情。 「好,謝謝你,元春?!姑鎸υ横尫诺纳埔?,欣然的宮雪初又再次直呼元春的名子,但這回元春卻不想糾正她,無來由的,她的心似乎并不排斥這個姑娘……過往,也只有她家小姐會這么親密又溫柔的喚著她的名子,如今雖然此情只待追憶,但讓眼前的女子這么喚著,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 念頭一轉,元春釋然的勾起今日的的一抹笑,溫聲道「既然喝完了藥,你就好好的休息吧,府內還有一些事得辦,我就不在這里陪你了?!拐Z畢,元春站起身,將藥碗擱在矮凳上。 「好,您去忙吧?!箤m雪初點頭應答后,本想目送元春離開房門,突然一陣睡意襲來,讓她眼皮頓如千斤般沉重。 真奇怪……她向來不是個多眠之人,昨晚也休息了好幾個時辰,理當精神尚可才對,怎么現在卻疲睏的緊,難道是因為有傷在身,身子過于虛弱的緣故嗎? 見狀,元春不動聲色的扶著她躺下,輕聲道「上官姑娘,你的氣血大傷,需要一點時間復原,現下你就好生在此歇息吧,切記別隨意外出,晚點我會再過來幫你換藥?!?/br> 「嗯,我明白,謝謝你,元春……」宮雪初還想再看她一眼,卻敵不過龐大的倦意襲來,在她即將沉睡入眠之時,眼角馀光瞥見了床榻旁矮凳上的藥碗,那瓷碗的邊緣似乎沾惹著些許未調勻的白色粉末……她尚不及細想,意識旋即暗去。 見她胸口平緩的起伏,元春立于床畔,靜睇眼前的女子,幽幽開口道「上官姑娘,別怪我對你下了迷藥,這世間已少有能信之人,誰知看似單純無害的你,會不會是個心懷詭計之人……為了保護我自己,也只能出此下策,在我回房之前,你就待在這里安心的睡吧?!沟蛽P的嗓音里有著無可奈何的深沉,她深深明白,自己那顆曾懷抱著正氣與熱誠之心,早在這些年的日子里給一點一滴的消磨殆盡。 當年,隨著她家小姐的死去,無法承受喪妻之痛的九王爺也失了理智,先是斬殺了太醫,公然違背弘盛王朝的律法,接著又發狂似的向各地廣發戰帖,聲明任何能打敗他并取下他首級的人,不但無罪,還能獲得重賞,因此一時間,不管是九王爺過去的政敵、江湖高手、甚至是其他王爺,亦或想藉機大撈一筆的人,都在那段期間涌向京師,登門挑戰,因此王府也就成了日日濺血的腥殘之地,而到了后來,因始終無人能挑戰成功,漸漸失了興致的九王爺開始朝人心下手,他一方面攏絡了一群貪官污吏,另一方則藉故接近另一群以清官自許的官員,接著處處設局,挑弄人心,他再好整以暇的笑看人性的摧折與轉變。為此,他豎立了更多的敵人,遭受刺殺的次數更加頻繁,而王爺府內的安危也就更加危機重重,幾乎無一日安寧。 為了存活下來,身陷其中的她也開始懂得如何使計自保,即便她未曾有過無故害人之心,但那會為不公義之事而挺身而出的熱腸卻早已不再……如今的她,只希望能安然的守著小姐生前的居所,直到終老,但若有任何人膽敢動搖王爺府,她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好好的睡吧,這迷藥至少能讓你安睡一整日,得到短暫的安寧,但若你心懷不軌,那么,現下或許是你在步入滅亡之前,唯一能圖得的寧靜了?!?/br> 語畢,元春掃了宮雪初安穩的睡顏一眼后旋即轉身,頭也不回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