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讓我多知道一點關于蕓蕓的身心狀況嗎？」藍子龍拿出最誠懇的態度。

    說也奇怪，寧國強自己也很訝異，竟然不討厭眼前這個看起來桀傲不馴、注定受女孩們歡迎的男孩。也許是藍子龍和亡妻都是游泳選手，讓他在心態覺得與他親近。

    「醫生說是重大創傷后造成『社交恐懼癥』。蕓蕓很在乎周圍人看待她的眼光，只要別人稍微流露一點不以為然，她就會覺得是自己的錯。國中時期情況最嚴重，被老師指正一下、或同學間輕微摩擦，整個人就失去反應能力，發冷發抖，甚至兩三天無法入睡，最后只好服用強效鎮定劑。所以高中我就請家教讓她在家中自學，后來她看梁伍億上大學，也吵著要去。還好勉強適應了，真是女大不中留?！?/br>
    「這件事也可以扯到梁伍億喔？」他簡直是蕓蕓人生的背后靈嘛！藍子龍一邊聽、一邊耳朵痛。

    「我是不中意那小子，但當年我在忙妻子告別式，那些親戚對蕓蕓說間話傷害她時，據說就是他在第一時間挺身而出，所以蕓蕓最信任他、依賴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哥哥?！?/br>
    原來他們倆有這么深的淵源？藍子龍知曉梁伍億在蕓蕓心中的份量后，立刻氣短。

    「難怪她要拿梁伍億當『表象訓練』的對象?！?/br>
    「什么是『表象訓練』？」寧國強一頭霧水。

    「伯父，你清楚蕓蕓在學校的學習情況嗎？」藍子龍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緊纏寧國強追問。

    「我聽師長們說過，她適應得還不錯?！?/br>
    「那你知道蕓蕓在學校電臺里，主持了一個廣播節目？」

    寧國強面露驚喜，「真的？我不知道。這孩子回來怎么都沒告訴我？」

    「她也不曾告訴過我，是我自己發現的。如果我猜得沒錯，她只告訴自己真正信任的人，從不批判她的人。因為廣播節目里的蕓蕓，和現實生活里的她，截然不同。在節目里的她，輕松自在，帶著聽眾讓想像力無限延伸?！?/br>
    寧國強沉默許久。

    「在她mama過世前的蕓蕓，的確是如此?！?/br>
    藍子龍彷彿看見他的瞳孔里，浮現一個遙遠的身影，還有許多悔恨。

    「寧伯伯，我知道你愛蕓蕓、想要保護她，但把她隔離起來照顧，只會讓她越來越孤單?！?/br>
    藍子龍的腦海中浮現寧蕓蕓第一次出現在體育館時、落落寡歡的認生模樣，到最近在水中能以笨拙的方式漂浮、昂首對他微笑。

    「一個人如果喪失證明自己的渴望，就會過得渾渾噩噩。讓蕓蕓擁抱她真正喜歡的人事物、還有內在的真實，她才能活出自己的力量。雖然身為保護者的我們，會感到有一絲不安全，但放手是必須的！」

    同樣身為保護者嗎？寧國強即使聽見某種無心的宣告，卻故意不動聲色。

    「小子，你為什么要這么關心我家蕓蕓呢？你只是一個游泳教練，而且她也不是為了你而游。這么拼命幫她說話，值得嗎？」

    藍子龍心頭一顫，回答的速度卻沒有遲疑。

    「我需要救贖?！?/br>
    「救贖？」這個答案遠遠超出寧國強的猜測。

    「我們都曾經因為傷痛、因為妥協，把自己的真面目，藏在安全的面具后面。雖然傷口再也不痛，卻活得加倍辛苦?！?/br>
    寧國強望著眼前高大俊美的男孩，他眼神中帶著靈魂的憂鬱與深度。

    「蕓蕓為誰而游不重要，重點是她愿意開始去克服生命中的缺口，重新變得強悍。我希望她能活出真正的自己，有一天在人群面前、也能直率地說出心中的想法，那就夠了?！?/br>
    寧國強聽聞，端起茶幾上的茶杯，淺啜一口。

    身為一個父親，藍子龍的回答是令人放心的答案，卻也是令人失望的答案，但值得託付。

    「你們這些小伙子就是愛耍嘴皮子。話是講得頭頭是道，我身為父親的擔子有多重？你們那能瞭解？」

    「我愿意負責蕓蕓的安全，請讓我繼續教她游泳吧！」藍子龍信誓旦旦，「我會讓水在她的生命里，成為重新承載她的力量！」

    ★

    被父親支使開后，寧蕓蕓瑟縮在房間的角落。

    她把頭埋在膝蓋中間，雙臂緊緊自我擁抱，成為孩童自我保護時會做出的搖椅姿勢，身體輕輕微顫。

    彷彿回到她闖禍下大禍的那一天，樓下的大廳不斷傳來鬧哄哄的回音，詭異而不安，一切都是未知。

    但結局早就可以預料，因為一切都是她的錯。

    她不該逾越父親給她的規范。如果她不那么貪心，不要貪圖更靠近梁伍億，就不會給藍子龍帶來傷害。如果那年夏天她沒有貪心水帶給她的清涼，執意下水，母親就不會永遠在世界上消失……

    一切都是她的錯。

    進入c大就讀，除了看著彼此一起長大的梁伍億，就屬藍子龍對她的照顧最多。

    當她被梁伍億鼓勵主動突破限制，重拾孩提時親水的能力，藍子龍就像上天派來的守護天使。即使她無法融入水，在游泳池畔做盡無數蠢事，他對她依舊不離不棄。

    現在她又要因為自作聰明，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守護，狠狠推離。

    叩！叩！

    她的房間門口，傳來若有似無的敲擊聲。

    她不敢回應，也無力回應。反正遲早都要從世界被放逐，她默默在原地，等待被宣判罪刑。

    門軸發出粗啞的聲響，她可以判斷房間已經被打開。接近的腳步聲不是她所熟悉的，讓她覺得威脅被擴大，身體比以往面對恐懼時，還要更僵硬。

    一雙穿著深色牛仔褲的長腿在她正前方駐足。

    「蕓蕓？」

    藍子龍蹲下身，視線與寧蕓蕓齊平，也看清楚她佈滿淚痕的臉與恐懼的瞳孔。

    「沒事了?！顾斐龃笳?，用拇指抹去她的淚水，也試著撫順她凌亂的頭發，「我沒事，你爸爸沒有為難我。在你家待得太晚，我得回去了，明天泳隊還要練習呢?！?/br>
    「別走……」

    藍子龍說完欲離去，寧蕓蕓伸手揪住他襯衫的一角，勉強起身。

    她想向藍子龍問清楚，卻一時沒有辦法從僵硬的制約中解脫，呼吸變得急促，支支吾吾起來。

    「蕓蕓，你要聽清楚教練現在說的話。我說沒事了，就真的沒事。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沒事。明天下午同一時間，我們游泳池見?！?/br>
    寧蕓蕓仰著小臉望著他，一臉疑惑。

    「你的游泳教練是誰？『水中蛟龍』藍子龍耶！我第一次收一對一的學生，她有學習障礙，就算障礙是她爸爸，我也會想辦法搞定。這才是厲害的教練！」夸張的語氣，擺明是逗小雷龍開心。

    「教練！」寧蕓蕓一時激動，抱住藍子龍撒嬌。

    第一次有人可以說服寧國強接受她碰水、讓她自由，這是天大的恩賜。

    「呃……我知道你需要安慰，但是你曾經這樣抱過梁伍億嗎？」某人故意說一些話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免得按耐不住。

    「沒有，我才不敢對喜歡的人這么隨便呢。因為你是教練，所以我才敢?！剐±埢頍o尾熊，緊緊圈住帶給她滿滿安全感的尤加利樹，臉上掛著難得的安詳。

    原來是身為教練的福利啊。被蕓蕓抱緊的他，不禁嘆息。

    「天塌下來有教練扛，但是你千萬不要把我給的方便當隨便！明天起要更加油，不但要能順利參加『三系聯會』，也要向爸爸證明你自己，才不會讓我漏氣啊?！?/br>
    「我會的?！箤幨|蕓下意識往他懷里鑽。

    寧蕓蕓沒有發覺，身旁的藍子龍以一種不被察覺、極輕柔的方式擁著她，一同沉浸在這寧懿的片刻。

    像呵護某個生命中極為珍貴的寶藏，寧愿犧牲自己，也不要對方有一丁點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