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此時的上海還未正式成為日軍刺刀下的俘虜,但那些外國租界,也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和日本人因著共同利益而同流合污。 不少有志之士依然駐守在上海,尋找機會和日軍作對,挽救無辜的同胞,這之中勢力最大,裝備最強的當屬滬上本土的幾支黑暗勢力,而杜月杜老大獨占鰲頭,聯同其他勢力,努力庇佑著法租界,乃至上海最后的幾處完整領地。 庭院的石階被月光洗得亦染上一層皎潔月華,空蕩蕩的樹梢之上的那輪明月,也在庇佑著地上的所有子民,無喜無悲,無愛無恨,是為最包容豁達,又最冷酷無情。 辛夷萎靡不振地拖出小板凳,坐在柿子樹下繡著錦帕,她被人擄到這座院子里已經過了一個月之久,除了每日清晨按時送來的吃食,當真,見不到除水塘里浮現的自己的倒影外,另一張人臉。 她卻知道,她身體里的毒在慢慢減褪。 除了秋梧桐,溫定俞,還有誰會這么做,金誠珍?林原森?感謝那人啊,有生之年,還能再過上平靜日子。 雖然日子枯燥的荒蕪人心,她也不修邊幅,但心境真的很平淡,每天繡繡花,嘗試研究新菜式,打理屋子庭院,逍遙自在,就是……無人問津而已。 “罷了罷了……明天開始,穿新衣,涂胭脂,再要些字帖練字,多看幾本書,既然你們想要我活著,我就活得好好的給你們看……” 不知不覺間,辛夷也沒完全意識到,她的境界思維發生了艱難的轉變,從前木訥無畏,愛財虛榮,到認識蘇翎秋梧桐,被需要愛慕,被重視呵護著,就不切實際的想要改變,變得能關系社稷生民,拯救世界般無畏偉大,無條件的奉獻自我,后來母親被害秋東青犧牲,林原森囚禁虐待她,讓她從夢中驚醒,變得陰暗偏執,滿心仇怨,卻得不到教導提醒,用了錯誤的方式,毀了自己。 現在,因為與蘇翎最后的相處充滿遺憾,她才發誓要重新善待自己,珍惜現在僅有的安穩時光,或許有朝一日,她還能像初見時那般健康完整,笑著哭著在蘇翎面前撒潑放刁。 每日重獲新生般歡喜的撕著日歷,又過了一月。 炎夏,土地的所有水分都被蒸發,空氣裹著塵土,灰茫茫,霧蒙蒙一般飄沉在半人高的地方,熏得人睜不開眼,喘不了氣,只能大張著鼻孔,掀起衣擺露出流汗的光肚皮來回扇風。 辛夷養的繡球花清晨剛剛綻放,中午就會懨懨蔫壞,只有墻角陰影里的梔子山茶勉強鮮妍水靈。 傍晚,汗流浹背地把花盆端到不容易曬傷的樹蔭下,還是怕過于燥熱干悶的空氣弄壞他們,于是又噔噔噔地選了幾棵長得正好的,重新挪回屋子里放著。 “真是傻,總是做無用功……啊,快看啊,我都有結實的肌rou了,肩膀手臂和腹肌都是yingying的呢……” 樹葉被刮著簌簌的響,只有池塘里的青蛙主動回應了她。 “嗯,沒錯,身體變好了,要獎勵自己!雖然月事還沒結束,但也差不多啦!不差這一天,嗯,我去廚房做碗涼糕哦,加紅糖的!” 傳統藥材店要來的石膏,也就是生石灰,已經用井水泡了兩三天了,面上浮著清澈無味的水便是使米漿凝固的重要堿水,一斤左右的糯米加三分之二的井水磨成細滑綿膩的漿水,再邊煮邊少少的堿水煮熟就好了,多試幾次,才能量對堿水的用量,做出的涼糕才會皮韌爽彈而rou綿軟滑膩,封在冰涼的井水里凍一下,加上紅糖,濃厚甜糯,清涼解暑。 “啊……好幸福啊……” 吃完一碗,又撈了一碗,可惜一碗不夠兩碗嫌多,如果養只小貓小狗,讓它和自己分享,那一定會更美味。 辛夷癡癡的笑著,捧著碗望著墨藍天際的月亮,感慨自己真是多事,每日心血來潮寫在紙條上想要的東西,可以扔出去幾回,那個關住她的人,會不會受不了,然后沖進來揍她一頓。 “……之后,是繼續關著我呢,還是放了我呢……” 她捏著自己因咀嚼而鼓彈的臉蛋,難得的肯靜下心來,揣摩那人的目的。 “我有什么秘密嗎?沒有,寶藏財富?嗯,我爹死的早,沒和我說過,我娘親要是知道,也早告訴我啦,畢竟我是我們家唯一的孩,嗯?難道我還,還有哥哥弟弟jiejiemeimei什么的?嗯?” “……不太可能吧……咳咳,我長得也不好看,身材也不好,哦,現在更不好了……如果是秋掌柜和溫小姐,沒道理不來見我呀,如果是林原森……他,不死也癱了吧,秋掌柜說那藥無知無覺,不痛不癢的,一旦毒發就是難逃鬼門關的……” “那么只有,金誠珍?井上淳?那個時候如果她逃了出去,蘇翎會告訴我的啊……那么,只有可能是條件達成,她被人贖回去了吧,然后?可時間也不對呀,那個時候蘇翎正……正照顧我,溫小姐肯定也派人守在四周,如果我被他們帶走,那邊不可能無動于衷的……” 辛夷打個飽嗝,把僅有的靈光咽回肚子里,抓也抓不住便懶得去想,就著清涼的井水洗了碗勺,沿著墻角甩手散步,待消化了肚子里舒服了,就躺回蚊帳里,點著白熾燈看完昨日的夜話志異。 現在這個狀態真好啊,像她十六歲生日那年,跟娘親保證的一樣,有套二進制的四合院,有獨立的廁所廚房,有電燈有自來水,有庭院,院里還種著西洋薄荷,真的就差一只寵物而已。 拿書的手慢慢垂下去,辛夷流淚又打了個大哈欠,歪著腦袋睡了會兒,迷迷糊糊的醒來拉了電燈,嘴里咂吧咂吧像在回味冒牌葡萄井涼糕的滋味。 “……嗯,養些小雞也不錯,娘和蘇翎……嗯……都喜歡吃雞rou……呼呼……” 待她睡熟,廚房暗道里走出兩道人影,替她診脈聞解藥,默默做完一切,再確定一次她是真的深眠,才從暗道原路返回。 照著電筒,打開機關,出來燈火通明,赫然是昌公館一樓的雜物室。 溫定俞抱臂守在樓梯口,聽見聲響轉過身來,看著愁眉緊鎖的醫生,嗓子眼一陣陣的發麻,她輕輕踱步過來,面色微虞地扶上另一人的肩膀。 “……她身體恢復的……不行嗎……” 蘇翎也皺著眉想了想,對溫定俞搖頭:“恢復的太好了,張醫生是擔心是不是那毒還有什么潛伏期的作用,有些發愁而已。哈哈,巧丫頭太能吃了,又經常運動,肯定能好起來,就是……讓你花了不少錢,謝謝你俞jiejie……” 溫定俞松了口氣,真是害人白擔心那么久,她捏了捏蘇翎不再豐腴的下巴,嘆氣:“她好起來了,希望你也能重新振作起來……秋掌柜真是愧為十萬大山的掌門人,竟想出那等yin邪的毒,如果辛夷……” 她還不明白吧,辛夷還不明白,秋梧桐也是個普通女人,渴望被愛的女人,她的東青因著辛夷而死,多少也是有怨氣的,辛夷也傻傻的,覺得愧對她,對秋梧桐言聽計從,而秋梧桐,拼了傷敵一萬自損三千的招數也要把辛夷送回林原森身邊,還想繼續送她去金誠珍身邊。 虧得那人良心不安于心不忍,告訴了溫定俞,自裁兩指取得了蘇翎的諒解,和溫定俞的信任。也幸好臨到緊要關頭,秋梧桐把蠱毒換成了普通的毒。 否則,蘇翎真不敢保證,她會不會拿槍崩了她。想到辛夷渾身是傷的絕望模樣,蘇翎默了一會兒,繼續請求溫定俞給予秋氏阻撓打擊。 聽了她的話,溫定俞果斷的搖頭拒絕,她拍拍蘇翎的肩,千言萬語在一躬:“……對不起翎翎,這是全人民的事,我不能再,因為你我的兒女私情而繼續阻撓秋梧桐的組織辦事……大敵當前,我只能對不起你對不起辛夷,希望你能明白……” 所以她才會無條件滿足辛夷的予取予求。 蘇翎苦笑著搖搖頭,有些哽咽:“道理我都懂,可是……她的痛,她的委屈,她的陰霾……不該建立在你們的較量中,不該建立在別人能夠活著的希望中,那些人,他們會知道辛夷付出了什么嗎,他們也會像緬懷故人紀念英雄那般,去感謝她嗎……” “你不知道,那些人罵她妓女娼婦,芹姐泉下有知,她會不會也后悔加入了你們,她那么好,那么偉大,她的女兒那么美好,卻……” 溫定俞雙手堅定地按在蘇翎肩上,微微彎腰直視她的眼睛:“芹姐的思想覺悟很高,她教出的女兒也很優秀,當時是辛夷主動請求秋掌柜要回去,你不要再苛刻逼迫自己了翎翎,辛夷現在過得很好,如果你想要回去照顧她,我會盡快安排你們離滬,下面的行動我會換個人的……” “……不行……”蘇翎擦干眼淚,“我們布置了那么久,不可能因為我……哦,我明白了,當時辛夷的心情,就和我現在一樣……” 蘇翎回頭看著漆黑的地下通道,捏著衣擺的手緊了又松,她終于能感同身受的理解辛夷的想法了,她說過的話她都牢牢記著。 “覆巢之下無完卵。俞jiejie,我想,我想回去再陪陪她,然后行動也繼續,可以嗎?” 溫定俞心神不寧,不覺加重手下的力道,可蘇翎恍若未察。 “就當是,對我不能及時保護她,不能拯救她的懲罰,我甘愿犧牲一些必要的東西,只為了……為了你們的勝利,為了我的辛夷,后半生平安順遂遇難成祥?!?/br> 米白色的蚊帳被風吹拂出漣漪,淡淡的散開復又變得平整,辛夷摸摸腳上的蚊子包,繼續酣眠好夢。 她的夢好好玩呀,志怪話本里提到的煙鬼,原來那么漂亮,它在街上對自己一見鐘情,就纏著她回了家,勾引著和自己纏綿了一夜,然后忽然又變成一陣煙,告訴她歡好一次,它就會變回煙霧形態幾日,不得不穿越進不同的時間地點,經歷一次冒險,從而獲得永恒的生命。 “現在,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到下個未知的旅途嗎?” 辛夷舔著蜂蜜想了想,問它:“我也是你的一次冒險嗎?那是我進了你的夢,還是你跑到我的夢里來了呢?” 它忽然凝固在原地,就像看到貓的小老鼠一樣,灰蒙蒙的成團輕輕戰栗起來,支支吾吾地不知該怎么回答辛夷,咻的一下干脆飄散得無隱無蹤。 唉,漂亮的感情騙子而已!辛夷仰天長嘆,一口氣將罐子里蜂蜜喝完,末了還未盡興地伸出舌頭舔進陶罐壁。 那罐子和她廚房里裝豬油的罐子一模一樣,竟然還會張嘴咬她的舌頭,氣的辛夷想砸了它,卻怎么也拔不出舌頭了。 她哭唧唧地被含著舌頭,哼哼呼呼地喘氣艱難,從睡夢里嚇醒,睜眼瞧見面前真的有個大圓的黑色罐子,含著她的舌頭又咬又吸。 “唔——唔——救命啊——” ps:天知道那些戰爭里,有怎樣的人,做出了怎樣的犧牲,loveandpeace,再給她們最后幾次快樂的時間吧,除夕前爭取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