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西月升,浮云散,年年如作。 辛夷慢悠悠地睜開眼,全身軟爛般的無力,腦袋更是嗡嗡昏漲,鼻梁下太陽xue正被人施力按壓,她很難受,想開腔嗓子眼兒就疼。 “巧丫頭……巧丫頭……辛夷你怎么了?”是蘇翎的聲音。 “我怎么了?”辛夷眉毛難看的揪成一坨,說完話立刻劇烈的咳嗽起來,蘇翎費力地支起她,神色倉皇地喂辛夷喝溫開水。 辛夷靠在蘇翎身側,捧著一杯小小的陶瓷取暖,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深深地喘了口氣:“這么晚了,是不是餓了……我看廚房里還有海蜇皮,給你做碗涼面好不好,加熟油辣椒咳咳……” 蘇翎幫她順背沒回話,辛夷又倒了杯熱水小口小口抿著,人窩在蘇翎暖烘烘的襖衫里又有些困頓。 “你身子哪里不舒服?” 辛夷閉著眼睛哼唧,也沒哪里不舒服。時隔七日,她只當是自己心力交瘁。 這七日,除了藉口有事又請假一天,她沒告訴蘇翎家里人去世的消息,甚至狀如芹姐依然健在的樣子有說有笑,只是每天不間歇的找事做,熬夜做,想用時間填補心里的悲痛,短短七日憔悴不少。她裝的越想正常無虞,旁人便越輕易發現她的失常。 蘇翎看得出她心中有刺,可她不說,被無意冷落七日,蘇翎也很難受。 抽過水杯將人小心扶躺好,蘇翎親了親辛夷的嘴唇:“我去弄吃的,不舒服就躺著,等我做好了端來一齊吃?!?/br> 辛夷睜眼看過去,蘇翎又沖她笑笑,俯身親親她的額頭。 看著朝氣十足頗有干勁的背影,辛夷自失失責地咬著牙,將有些泛油的劉海撥到頭頂別住,合同已近末期,誰都沒有提以后的事,而蘇翎更是與日見長的進步成長,變得越來越成熟體貼。 沒了娘親,賺再多的錢又有何用;沒了工作她也沒有再茍活于世的希冀,只是……聽著兩道門后鐺鐺鐺的聲響,她愿意再想想,白日夢也好桃花源也罷。 寒氣漸漸滲透過來,辛夷縮回被子里,沒一會兒眼皮又垂下去,入睡之際在針落可聞的臥室里囁嚅出聲,娘親…… 臥室回溫,辛夷睡得出汗,無意識地蹬被子時,耳邊倏地傳來飛機壓低過境時的轟鳴聲,身體率先做出反應,她推開羽絨被坐直身,睜開卻發現自己正隨著小船飄飄蕩蕩溯游而上。 這是屋后的那條小河,水面上漂浮著不少生活垃圾,兩岸正是蒼紅的一人高蘆葦,目之所及皆是凌晨日出前的窈青色。 她覺得自己應該難過憤慨,可大腦和心臟均平靜無他意,隨著河流安安靜靜的,被未知的力量推動著前行。 越過蘆葦灘是更廣闊荒涼的草地,大霧彌漫不約而同地從遠方合攏,將水面的小船籠罩,辛夷心神安寧地看著四周,兩岸漸漸浮出殘破落敗的建筑殘影,宛如海市蜃樓。 巨大的幾架戰機貼著辛夷頭頂,從身后掠過,爆炸聲轟鳴聲一時間不絕于耳,小船被氣浪席卷劇烈晃動幾下復歸平穩。 辛夷隔著冰塊周身似的霧氣看見兩岸殘垣斷壁之間,都是灰青色的人影,抑或者堆積的尸身,萬物俱寂。 小船浸在越來越濃的水霧里前進,辛夷貼著霧氣,感覺不到任何溫度,她摸摸臉,不是眼淚,卻有濕濕的觸感,是血,被水霧碰過的地方皆液化沾染上血水,好似天地間彌漫的每一滴水汽都由鮮血組成。 辛夷瘋了一樣地擦臉揩手搓衣服。 “辛夷……辛夷……我苦命的孩子……” 再抬眼,她干干凈凈的坐在船里,大霧貼著水面散去,右岸上站著一個人。 “娘——” 辛夷從木板上站起來,原本嘩啦流動的河面靜止不動,微風吹拂的小草也凝結無聲,這一片世界隨著辛夷凄厲的一聲固化失神。 “娘——娘親——”辛夷哭不出眼淚,挪不動腳步,只能眼睜睜看著依舊站在凝固霧氣里的娘親的剪影。 “辛夷別哭……” 辛夷眨眨眼,內心再無一絲一毫的怨懟悲慟。她靜靜的看著芹姐,芹姐也靜靜的看著她。 “我的兒……她會得償所愿……財源廣進……我的兒……她會覓得良人……百年偕老……我的兒……她會一生順遂……長命百歲……我的兒……我的兒……” 辛夷默不作聲地跪在船頭,朝彼岸的朦朧身影磕了三次響頭,那是娘親彌留之際的心愿吧,可惜她沒機會告訴娘親,她這一生既不會出嫁更不會……她的仇,也是這個國家的仇。 那個黑色的身影頓了頓,像是有所感應,匆匆往前趕近幾步,直到河水沒過小腿,她摸摸鬢發,又拽緊衣擺,是辛夷平時最熟悉的模樣。辛夷知道她在著急。 咚咚咚,又是三個更重的磕頭,辛夷哽咽道:“娘親,我答應你,我不報仇了……找個好人家,逃得遠遠的,開個店賺點錢,生一對兒女好好過日子。我會好好的活著……一定會好好活著……” 抬頭,人影已悄無聲息的退回原地,及踝高的荊棘纏住她的雙腳狠厲收緊上裹,空氣里又有血腥味傳來,辛夷抹抹并不存在的眼淚,苦笑著搖了搖頭:“我……真的……會好好活下去……我發誓……不報仇……” “啊……”輕輕的嘆氣聲,伴隨著釋懷與解脫,那濃霧終于開始散去,帶刺的荊棘不甘心地甩動著退卻,辛夷癱坐在船頭,不敢去瞧有了顏色的娘親。 她捂著臉失聲痛哭,感覺到有股溫暖的力量罩住自己,隨后那重量也漸漸冷去遠離了。 小船繼續向前搖曳,有粼粼清澈的水流拍打船身,辛夷閉著眼維持著僵硬的環膝姿勢,忽然有水滴濺在頭上手上,似觀音菩薩凈瓶玉露般的驅散著她遍體的寒意,穆地,辛夷睜開眼睛,詫異為何心中全無悲意仇恨,有的正如這天地間幻化而出的鳥語花香,心曠神怡。 她趴到船頭,看著水面上倒映著好看的自己,一點也不受波浪漣漪影響。 兩岸花草茂盛,顏色紛雜而綺麗,詭異而奇妙,不知名的動物紛紛駐足,好奇的打量著水面上陌生唯一的生物。 遠處傳來一陣地動山搖,趴在船頭的辛夷也差點跌進水中,她穩定視線追尋過去,發現兩岸的動物眨眼間都消失了,晃動的最厲害的那片土地離她不過半尺遠,有東西正破土而出。 “噌”的一下,一個rou色的雕塑冒了出來,辛夷臉忽的就漲成豬肝色,那是比角上開花生鳥的鹿,人高馬大的透明蝴蝶還奇怪罕見的東西。 兩瓣橢圓形的飽滿生物上長了根大象鼻子,還是杏鮑菇般的生物下長了坨rou粉色的桃子,辛夷疑惑地甩甩頭,反正都不是正經的東西,壞東西! 看清楚了,那就是女人身下的那玩意兒和男人身下的那玩意兒結合在一起,像龐大的蝸牛一樣在慢慢蠕動,兩瓣朝天的屁股rou里是一道透粉晶瑩的牡丹,花瓣綻開有蝴蝶展翅般的形狀,正撲棱著兩片rou唇呈波浪狀蠕動,滴露的牡丹之下,向天空伸頭穩著不動的是一條陽具,表面絲滑無皺顏色油光水亮透著櫻桃紅。 辛夷咽口水,費力地扭頭向船身里躲,噌噌噌,兩岸又接二連三地蹦出許多rou粉色生物,皆由男人女人的性器官或身體結合組成,譬如長著一排大小不一rufang的男人胸腹,有許多瓣yinchun陰蒂的花和男人健壯四肢的枝葉,還有一堆男人全身長成的樹,樹上結的果實皆是紅通通粉撲撲的rufang,樹身漩渦般的原本該是樹孔的東西是女人的下體…… “啊……”辛夷貼著船壁重重的磕著額頭,無語挫敗,她想離開,可船就固定在原地哪也不走,這清澈見底的水她也不敢下,怕又有奇怪丑陋的東西纏過來。 就在她絕望的昏昏欲睡時,小船晃動幾下,像拼命掙脫開鉗制猛地向前跌了跌,濺了不少水在辛夷臉上,于是她又不得不清醒過來,看著小船加速駛離該地,獨行幾公里,兩岸才恢復成屋后蘆葦濕地的模樣。 辛夷覺得自己的旅程結束了,說不明道不清的有些失落,大概是因為她想把它當成純粹的夢,醒來什么都不記得,可夢里一切又那么真實,飛機,樓房,尸體,蘆葦,娘親,荊棘,土地,連那些奇異的生物都覺得可愛起來。 小船慢悠悠飄在水上,隨河流漩渦打轉前行,辛夷看著青色的天空等待,總該有外來的力量叫醒自己。 “巧丫頭……” 來了,辛夷閉上眼,雙手放在身側貼著船底。 “巧丫頭……”接連十幾聲,聲音越來越高亢刺耳,夾雜著凌冽寒風大雪的尖嘯聲。 辛夷遮住眼坐起來,卻發覺手下撐著的木板變得越來越柔軟溫熱,她立刻跪坐起身,看著船身變成一大堆皮膚樣的東西,沒有形狀沒有顏色,靜靜流淌在水面。 在她雙腿之間的皮膚里裂開一條縫,從里擠出半張熟悉的臉。 “蘇翎——”辛夷努力扳開那道rou縫,想要把昏迷不醒的蘇翎拖出來,可當她兩手剛探進脂肪里摸到蘇翎脖子時,那人忽然尖叫著張開眼睛,死死的瞪著辛夷,辛夷一驚十指一松,蘇翎沒有縮回去反而噌地從縫里跳出來,渾身無物帶著黏液地蠕動著爬向她。 這回輪到辛夷尖叫了,“啊——” “啊啊啊啊啊……” 廚房里冰著手的蘇翎一個激靈,跌跌撞撞地沖進臥室,看到閉緊眼在床里掙扎的辛夷,順勢用冰沁的手摸她的眼睛脖頸。 “巧巧……巧巧……醒醒啊,你做噩夢了……” “嗚嗚嗚……娘親……娘親……”辛夷迷迷糊糊的醒來,本能懼怕地甩開蘇翎的手,側身抱著枕頭哭起來,蘇翎眼里黯然下去,一瞬間又恢復原樣,急切關心地拍打著辛夷抽搐的臉蛋,柔聲安撫她。 辛夷要把這輩子的苦都哭出來,然后像向娘親保證的那樣,好好活下去,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