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姐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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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壓壓的云海掩去了天邊的光,陰沉的空氣蔓延在閻崇皇都的每一個角落。 整個都城陷入暗啞。 寰帝鳳逝。 城墻上斂著白幡,城門大開時,聞其哀聲一片。 寰帝受眾民愛戴,城中百姓無一人不身佩白飾,門懸喪簾。 帝輦從城門而入,穿過人海。 玄色的帝輦飾著白紗,為首的皇衛軍舉著象征閻崇帝王圖騰的旗幟。帝輦兩側跟隨著兩個騎著馬的男人。 一人身著墨藍錦服,一人身著黑色束袍。 銀甲皇衛跟隨在帝輦其后列著長長的隊伍。 民眾見此,忽然意識到了所乘之人的身份,紛紛退避在旁磕頭跪拜。 一時間,哀泣聲化作了一聲聲尊呼。 重甲威步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叩拜伴著泣啼不斷。 新帝在悲鳴的簇擁下呈明于世。 “這是……那個被除去王籍的公主?” 跪在地上的一商販,遮著口,悄聲與旁人交談道。 旁人左右探著,不見有人注意,回應道: “是了,除了她還能有誰?她是閻崇王室唯一的血脈了?!?/br> “寰帝就這么……去了。這個被先帝冷落還被寰帝貶為良人的公主,能繼承大統嗎?” 他悲呼過后,帶著些許鄙夷之色。 似是發現了兩人的交談暴露,旁人壓著商販的頭大聲道。 “噤聲!” “妄議王室,不敬陛下,當立斬!”魁梧的皇衛將二人拽出,那商販嚇得捂著頭連連哀嚎。方才與他攀談的旁人跪在地上朝那兇狠的皇衛磕頭求饒。 周圍的人慌忙后退,任何的聲音都吞進了肚子里。 “停?!?/br> 一個淡薄的女聲響起。 從停下的帝輦內傳來充斥著疲憊的話語: “放了他們吧?!?/br> “謝陛下饒??!謝陛下饒??!” 那兩人挪著跪步對著帝輦不??氖?,直至額間泛紅都未停下。 馬蹄聲零零碎碎的來到二人跟前。仰首只見,馬上是那穿著墨藍錦服的男人。 他明明長著一副淡雅清俊的面孔,可他俯視眾生的模樣讓人有一種背脊發涼的畏懼感。 “陛下憐憫,但皇威不可欺,不斬也當罰?!?/br> 謙雅的聲線伴著肅漠的語氣,就如他的長相一般。 他抬了抬手,幾名皇衛將二人架起。 “將二人關押刑司,待國喪后論罪?!?/br> “是!” 帝輦與皇衛軍浩浩蕩蕩進入了王宮大門。 自大門緊閉后,民眾才紛紛起身。 “這是哪位大人啊……”方才所見鬧事經過的老者,佝僂著背,這時才敢出聲問道身邊的同伴。 同伴湊近了他一些,不知是怕他年邁聽不明,還是怕上一場鬧劇重演: “前朝輔相親徒,曾經的皇子師。這次回朝……恐怕是要承師之位了?!?/br> 陰霾下的王宮。 身著黑色盛裝的小滿蹣跚獨行之中。 孤寂背影朝著奠宮的方向走去。 她想走慢一些,她懼怕面對不愿接受的現實。 可又想更快的去到皇姐身邊。 她的皇姐,她最重要的人。 小滿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仿佛生下來就是錯誤的。 小滿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連誕生在何年何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閻崇雪帝的小女兒,名閻崇滿。 她是母皇棄之一旁的孩子,宮中被冷待的公主。 連宮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但她從來不因此受難。因為,她有一個很愛護她的皇姐。 皇姐是世人眼中的好帝王,是母皇最寵愛的子嗣,也是她心中最親最愛的人。 皇姐這一輩子,是在贊譽里活著的。 活得熱烈,活得輝煌。 奠宮里明著喪燈,搖搖晃晃的燭影被撲熄又逐漸燃起。 喪幡垂落在奠宮兩側,凄寂的浮游著。 奠臺之下,烏色的棺槨未掩。 四周是已經燃盡的殘燭。 在跨進奠宮門檻的那一刻,小滿雙膝重重的的落在地上。 黑色的盛裝拖著尾,小滿一路跪步向前。 每一步,心底都是鉆鑿的疼。 她未盤發,連發飾都未佩戴,只是用一根白絲帶捆著長發。未著妝的臉凄麗慘白,只有那一雙眼眸纏滿了血絲。 她終于能攀到眼前的棺槨。 顫抖的雙手緊緊的扣著棺槨邊沿,她吃力的站起身。 “皇姐……” 棺槨里。 閻崇寰閉著雙眼,猶如睡著了一般。 她穿戴規整,一襲帝王盛袍。身周布著蓮花形狀的冰晶石,兩只手交迭的放在腹部。 沉靜而安詳。 “皇姐……我是小滿,我回來了?!彼脑捳Z囫圇不清,每個字都被哭腔淹沒。 小滿想握住那曾牽著她走過王宮每一處角落的手。 為她生寒而給予她溫暖的手。 因她受責罰而拉著她挺身而出的手。 此刻,卻如此冰冷而僵硬。 “皇姐……你不要丟下小滿,皇姐……皇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哀聲從奠宮不斷,將整個王宮都渲染得悲郁起來。 悶雷隱在云叢之后,發出挾著蒼涼的延綿轟響。 …… 八年前。 長皇女閻崇寰十五歲誕辰。 舉國同慶。 世人皆道閻崇帝對自己的長女寵愛非凡,每年誕辰都極為隆重?;识及傩杖巳硕寄茴I到長皇女的誕辰喜禮,城中煙火都要燃上整整一夜。 今日宮門大開,來往官爵絡繹不絕,就連他國使者都遠道而來獻上厚禮,由早至晚從未停歇。 夜幕降臨。 少女懷抱花簇,小跑在月下王宮。 簪鈴搖曳發出聲聲脆響,桃色裙紗輕盈隨風,裙沿上的顆顆水珠隨著走過的路播撒了一地。 宮燈一一燃起,陷入夜色的王宮逐漸被照亮。 習慣了黑暗的雙眼在拾獲光芒的一瞬間片刻恍惚。 此時才驚覺,身前竟有一個人—— 想側身閃過早已為時已晚,她生生撞在了那人背后。 好在踉蹌兩步后得以站穩,懷中花簇卻無能幸免,全全傾灑在地。 眼前的男子轉過身來背對著宮燈的薄光,難以看清面容。他并未做聲,只是蹲身而下一一撿拾散落在地的花枝。 意識到并沒有太多時間多做停留,少女也屈身在地將花枝擁起。 一路奔走讓她的氣息紊亂又深重,嗅覺早已習慣了花香,卻在靠近男子的那一刻被挑撥而起。那是一種形容不出的淡雅清香,似從他的發間流露出來,又似藏隱在他的衣領深處。 男子的手中拾滿了花枝,他起身站起。 此刻才注意到他身姿修長,錦衣玉冠,并非宮中侍人。 “公主殿下?” 男子啟聲。 靜夜一時停滯,那聲音貫入耳時牽動著她的發膚,讓她微微戰栗。 這是她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至彬至雅,如沐春風。 小滿起身,回過神來疑惑于為何他會知道自己的身份。見他的裝扮應是官爵朝臣。但自己久居深宮,鮮少見得幾位前朝大人。 “你如何認識我?” 她問。 男子未語,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隱約感到,他泛起了淡淡笑意。 小滿雙手擁過他遞來的花,指尖輕輕觸即他的手背,胸膛之中不知為何悸動了一瞬。 深知不能再耽擱于此,她微微鞠禮,抱著凌亂花枝與他擦身而逃。 大殿之上,閻崇雪帝危坐主席。 一襲黑底金繡華服,頭戴環著流蘇的金簪,端重沉穩。 時間并未在她臉上留下過多痕跡,精致的面容僅僅在眼尾方寸間尋得一絲歲月感。 明明是如此美麗的女人。 可她就如一尊冰雕,縈繞著寒光陣陣,無人可近。 閻崇寰在母親身側端坐得筆直。 禮待大殿之下賓客的祝賀,每一次舉手投足都計算得過分精密,尋不到半點差池。 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話語,一遍又一遍的重復著。 所有疲憊都必須咽下肚,絕不能表露在臉上,一分一毫都絕對不可以。 壓抑著喉嚨逐漸泛濫的嘶啞,時刻保持唇角的弧度。 這就是為何她從來不欣喜于誕辰之日的原因。 桃色紗裙的少女一步越過了大殿門檻。 閻崇寰在看到那個身影的瞬間,本暗淡無神的瞳仁泛起了光彩。 在場之人都將目光投于滿懷花枝的少女身上。 并非少女明艷,而是她滿身泥濘挽發微散過于狼狽。 “這是我養的寐蓮,贈于皇姐誕辰之喜!等到煙火升空時,寐蓮會與之一同綻放!” 小滿將寐蓮舉在胸前,期待著皇姐能歡喜接過。 閻崇寰也并未遲疑,提裙起身將要走下高臺。 “寰兒?!?/br> 閻崇雪帝鳳眼微啟,目光落在閻崇寰身上,淡淡道: “坐下?!?/br> 閻崇寰心底失落,卻也不能違抗母親的命令,重新坐了回去。 “多謝皇妹,我很喜歡?!?/br> 一整日笑了無數次,說了無數次的喜歡,僅這一次出自真心。 “不知禮數,不成體統?!?/br> 終于,閻崇雪帝看向了大殿之下自己的小女兒。原本冰寒的眸光帶了分兇冷。 “看看你現在的模樣,真是丟足了我閻崇的臉面?!?/br> 這時,小滿才發現自己的滿身狼藉。 許是方才蹲在地上拾花,弄臟了被池塘沁濕的裙擺。小滿慌張的想整理衣裙,卻意識到不管如何都是徒勞。 四周賓客滿堂,對這位閻崇的小公主議論紛紛。 “母皇息怒!小滿知錯了?!?/br> 小滿重重的的跪落在地,額頭扣在交迭的雙手上再不敢抬起。 “二十鞭,內務司領罰吧?!?/br> “母皇!” 不等閻崇雪帝言落,閻崇寰驚聲喚道。 意識到自己失態的模樣,閻崇寰重新整理好自己,跪身在閻崇雪帝前: “今日是寰兒的誕辰,母皇莫要氣惱?;拭貌贿^是無心之失,在場貴客皆心胸寬厚定不會將此放在心上?!?/br>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但足以讓在場之人都能聽清。 所言之意讓交頭接耳者紛紛噤聲,若再多言了這位小公主,倒是應得自己小肚雞腸了。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身為公主,言行失態于眾。無關乎在場各位說些什么。她本就該罰?!?/br> 她吐字不緊不慢,威懾的聲音高揚,不似惱怒,倒是像故意說給何人聽。 閻崇寰心中詫異,為何母皇此時緊緊相逼對小滿發難。 且不說平日母皇從來冷待小滿,根本不關心她的一切,若是平常犯了錯也全不入目,皆是內務司大人們督正教導。今日在滿堂人前,母皇的態度倒顯得過于反常。 “陛下?!?/br> 旁席,一位老者起身上前,向閻崇帝鞠身一禮。 他的衣著異與閻崇裝束,雖一身墨綠褂袍素暗無光,但仔細一看是最為稀有的鍛料,做工也是出自一等一的名家之手。 他走到伏身在地的小滿身前,彎腰拾起一支寐蓮花?;ǘ浜捶?,幽香卻早已蔓延了整個宮殿。 “寐蓮最是難養,需每日日落后,隔一時辰翻開花苞在花心滴上一滴露水,如此反復,直至日升?!?/br> 一邊說著,他將地上的寐蓮一支一支拾起,向閻崇寰走去。 “寐蓮寐蓮,永遠都在沉睡的蓮花。如何才能讓它開放?其實也很簡單?!?/br> 這時,殿外煙火的轟鳴聲響起—— 殿門大開,連綿不絕的星彩當空,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門外的絢麗光景。 “快看皇女手上的花!”一人高呼。 眾人紛紛回頭。 閻崇寰接過了老者遞來的寐蓮,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只見手中的蓮花在煙火響起的那一刻,頃然綻放。 一朵接著一朵,似灌入生靈一般片片花瓣拼命伸展?;ㄐ娘@露之時,點點晶瑩斑光漫漫而升,勝過殿外煙火斑斕。 老者轉向閻崇雪帝,和藹笑道: “寐蓮聞聲而綻。托公主殿下的福,我等才能見到寐蓮花開的盛景?!?/br> 閻崇寰抱著花簇躍下高臺,她扶起了瑟瑟發抖的小滿,見小滿臉上掛著行行淚珠,她也鼻子發酸。 “母皇,皇妹用心至深寰兒甚是感動!皇妹是為了寰兒的誕辰才下池采蓮,弄臟了衣裙,若母皇要罰,寰兒替皇妹領過!” “罷了?!?/br> 閻崇雪帝端雅起身:“去內務司刑臺跪一夜罷?!?/br> 她面向老者,勾起了耐人尋味的輕笑: “朝秦使者大人,我閻崇的家事,還真是勞您費心了?!?/br> “是在下逾矩?!?/br> 老者深鞠一禮。 閻崇雪帝走過眾人,宮人為其掀起拖在身后的衣尾,跨過大殿門檻。她抬首,冰冷的瞳中映滿了璀璨煙火,隨著絢爛綻放即逝,仿若陷入了她深不見底的深瞳之中,被混沌吞噬。 晚。 內務司刑臺。 夜風沁涼,跪在臺中央的小滿縮了縮身子。 一件衣衫落在了小滿的肩膀上,不用猜她都知道是何人。 “皇姐!” 她轉頭仰望著來的人,咧著嘴癡癡笑著。 “皇姐?” 只見閻崇寰掀起前袍并排跪在她身邊,與她緊緊相貼。 她努力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我陪你?!?/br> “不行!”小滿拉扯著她,似想把她拉起來?!澳憷哿艘徽?,還主持了宴席,你快回去休息!” 閻崇寰無力與她爭鬧,雙手一張環住了她,將頭安放在她的肩膀上,呼吸逐漸平穩了起來。只平靜了小一會兒,枕著的小小肩膀輕輕顫動,閻崇寰抬眼便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前水靈的大眼睛里流淌下來。 “都是我不好……我搞砸了皇姐的誕辰,我……我惹母皇生氣,我,我……我還讓皇姐受累?!彼薜纳蠚獠唤酉職?,似是將壓抑了一整晚的情緒都傾瀉了出來。 閻崇寰輕拍著哄慰哭成了淚人的小滿:“所有人送的賀禮,都沒有你的寐蓮好。這是我最難忘最開心的誕辰?!?/br> 她熟練的擦拭著小滿的淚花:“你知道嗎,只有在你身邊,我才是在輕松的。即便是陪你在這跪一晚上,都比循規蹈矩就寢要舒坦?!?/br> “真的嗎?!毙M吸了吸鼻子,終于止住哭泣:“那皇姐不要跪著,在旁坐著吧?!?/br> “不要?!?/br> “皇姐!……” 未等小滿拒絕,閻崇寰啟聲說道: “神威將軍就要出征忌域之地了。出征前,我們要隨母皇去鳳陵司為軍祈福,到時也要跪一夜,這不剛好可以提前適應適應?!?/br> 想到鳳陵司,小滿渾身一顫。 屆時,要爬百階石梯,登至最頂端的鳳陵閣,在那懸滿了先祖神明的牌位前跪上整整一夜。 這是小滿的噩夢。 遙想上次一祈福,那層層石階一眼望不到頭,小滿一度懷疑自己會累死在登梯的道路上。還好皇姐生拉硬拽活活將她拖了上去,才免于母皇嚴懲。等到了鳳陵閣,不吃不喝的跪在地上動也不許動,要不是全程將整個身體的重力靠在皇姐的身上,小滿一定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見小滿面露難色沉臉凝思,閻崇寰咯咯笑出聲來。 小滿表情嚴肅道:“皇姐,小滿沒有別的所求,只求你以后當了閻崇帝,可不能讓我再去那鳳陵司祈福了!” “一定一定”閻崇寰笑彎了腰:“到時我把規矩一改,你我都不用去了!” …… … 有幸,得此相護相依。 無以為報。 余生惦念。往生,換我執傘,任其狂風驟雨,不沾你衣袂濕寒。 祭寰帝悼銘 閻崇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