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青陽有綿雨:(一)
一 四月。 「小塵清,尚儒溫呢?還在練?」慕江的頭從門邊冒出來,小小聲地喊人,弄得單塵清也跟做賊似地,偷偷地跑到門邊去回話,「還在。前滾翻、后滾翻、側翻,還有倒法的基本功都已經做了好幾個小時了?!?/br> 慕江探頭探腦,真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個不停倒下、起身的人影。她嘆了一口氣,戳了下單塵清的腰,語氣帶著責備,「你就真讓他這樣幾個小時?他還是不是你師兄???」 「就是因為是師兄,所以只能讓他這樣啊……」難道他攔得??? 「馬上就要十點了。你跟他說我在外面等他一起回去,他待多晚、我就待多晚?!鼓浇狭碎T,往旁邊的地板一坐,拿出書開始看。沒多久,拉門就被拉開,尚儒溫的手在她面前揮了揮,「走吧?!?/br> 慕江挑起眉,「捨得回去了?」 「……那我回道場繼續了?」 「……開玩笑的嘛,不要生氣?!顾s緊把書塞回包里,站起身,推著尚儒溫往外走,深怕他一個轉念,又打算回去練什么基本功。 「所以說你至于嗎?閃亮亮的成績單,一定成的啊?!鼓浇呀涀匝宰哉Z一段時間,尚儒溫撐著傘,倒是一點不耐煩也沒有。 「嗯?嗯?嗯?」她看著他,努力地要讓他給點回應,卻只得到了他的微笑,還有一句:「你別一直走出去,要淋到雨了?!?/br> 「……明明是這么浪漫的場景,我心里竟然只有老媽子在cao心兒子的感覺?!?/br> 「就是靜不下來。心、靜不下來,總想要做點什么?!股腥鍦氐男σ琅f,只是歛下了目光,看著地面。 一瞬間,只有雨聲。 慕江轉身,稍稍超前他一點,面著他、倒著走路,雨滴順著傘面滑落,她的肩上也落了幾滴,但是她不在意,只是抱著書包,對著面前的尚儒溫笑,「那你可以只做一小時的練習,然后來找我或是喬陽啊,我們好久沒有打牌了你說是吧?好久沒有玩吹牛了對吧?玩完了,再去做一小時練習,也很好吧?雖然腦袋可能會想些不好的事、過不去的事、沒信心的事,但是分散在各個場合去想,味道也不一樣吧?這樣的話,就不會太濃,而且也不會在同樣的地方不斷混雜更新,而是可以遇到不同的『啊,真的很難受』的感覺??偠灾?,會是稀釋或是代謝,而不會一鍋湯越煮越稠喔?!?/br> 「……我到底是怎么樣能從小時候開始就聽懂你說話的?」 慕江聽見這樣的回應,很滿意,大大地笑開,「不知道,我也挺佩服你的?!?/br> 尚儒溫眼里含笑,把傘往慕江那里靠了靠。 「然后啊,你也知道喬陽就是那副樣子,看起來無所謂,其實對于沒信心的事怕得要死。所以,你不要因為他不跟你說他的志愿就跟他鬧彆扭喔?!?/br> 「怎么突然幫他說話了?」 因為,你跟他鬧彆扭的話,他難過,你也難過,你難過的話,他也難過,他難過的話,你也還是難過。 這句似是繞口令的話慕江沒說,只給了一句:「……反正你們倆一個樣?!?/br> 她轉回身,不再說話,好好走路。 尚儒溫跟著沉默。 『喬陽就是那副樣子,看起來無所謂,其實對于沒信心的事怕得要死?!?/br> 他心想著,他是擔心自己沒有辦法到想要去的學校、足夠好的學校。 他甚至有著「希望自己的水平程度不要跟喬陽差得太遠」的想法。 那喬陽呢?他在擔心什么? 不知道。 他不知道。 / 五月。個人申請的放榜結果陸續出來。 尚儒溫的學校是第二批次。放榜的當下,七班是自習課。除了已經決定要指考的學生,大多數的人都因為陸續的放榜而心浮氣躁,巡堂的教官也查得松,只是要他們安靜下來,對于手機的使用也不制止。 尚儒溫正盯著桌上的手機,沒有要碰的意思,就好像他眼前的不是手機,只是一塊多物質的綜合體,還是因為訊息一直跳出來,手機才有了手機的存在感。 是慕江不斷給他發訊息。不過,不是催他查榜,而是……發笑話給他看。 笑話,還是冷的。 慕江:咳,我們這節體育課,用手機用得太明目張膽,老師瞪我了,我裝乖個十分鐘吶。 尚儒溫抿起唇,終于笑出聲,心里嘆道:終于發完了…… 他拿起手機,給她傳了個ok的貼圖,隨即上了放榜網頁,點了自己第一志愿的校系,打算慢慢地看、慢慢地找自己的名字,卻在頁面刷新的同時,愣住了。 尚儒溫。正取三。 正取…… 尚儒溫猛地低下頭,額抵在手背上,默了會兒,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大致塵埃落定。 一下課,應該還在體育館的喬陽出現在七班的窗邊。坐在窗邊的尚儒溫很難不注意到他,「怎么來了?」 「來和你說話?!顾囊暰€落在他的筆袋,并沒有直視他。反之,尚儒溫直直地望著他,見他沒看著自己,也知道了他在緊張。他起身,到教室外頭,兩個人才終于毫無阻隔地面對面。 也是最近以來,他們第一次面對面。 喬陽知道自己理虧,連通知也沒一聲,就動不動躲躲藏藏或是發脾氣,連慕江都對他溫柔了不少,尚儒溫一定也感受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表示,就是在彆扭,但自己也在彆扭,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很尷尬的情況。 好比現在。 「我、尚──」 「你知道當鯊魚不小心吃下了一顆綠豆,牠會變成什么嗎?」沒等他回答,甚至沒等他反應過來,尚儒溫便接著說,「綠豆沙?!?/br> 又緊接著:「你知道夕陽西下的時候,斷腸人在哪里嗎?」 又自答:「在醫院?!?/br> 尚儒溫又問,「你知道有一把隱形的劍叫什么嗎?」 「叫看──」 「看不見?!箚剃柨偹惴磻^來了。 「那你知道青春痘長在哪里最不用擔心嗎?」 「──別人的臉上?!?/br> 「──別人的臉上?!?/br> 他們異口同聲。 他們相視而笑。 尚儒溫側過身,背靠窗臺,雙手插進口袋,目光停在眼前的地板上,笑意從眼里與嘴角蔓延開來,輕嘆了一口氣,「總算是笑了?!?/br> 喬陽見到熟悉的嘴角揚起,心里倏地就踏實了。 準備好的道歉跟解釋也用不上了。 他的一句「總算是笑了」,帶回了他們。 喬陽望著他的側臉,聽著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 一秒、兩秒、三秒── 忽地,他縮短兩人的距離,向尚儒溫跨了一步,手搭上他的后腦勺、輕攬、額觸到他的肩,低聲耳語,「謝謝你……」 一瞬,退開。 尚儒溫甚至來不及收起笑容,一切便回到原樣。 如同剛剛的親近只是錯覺。 然而,他觸碰到的地方、碰觸到他的地方,在微微發燙。 連心、都隱隱約約地熱著。 不是錯覺。 春日的細雨又下了下來。上課鐘響起。 尚儒溫望著喬陽,默數著自己的呼吸。 不是錯覺。 這一次,連喬陽的視線,都是真的。 *笑話引用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