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您而言,他們沒有細節?!?/br> “……沒有意義?!?/br> “那是因為……” 欲言又止,長庚眼中閃過驚訝和領悟的光芒。 “蹈海,請說下去?!?/br> “我是說……你們有沒有想過別人的意見呢?” “太平道眾的意見,普通民眾的意見……他們想要什么樣的太平,他們想要怎樣建成這個太平?您、我、天王、東王……我們中的每個人,都沒有認真的了解過,考慮過?!?/br> “可是……” “我們……我們不死者不是神,不應該是神,也不可能是神?!?/br> 打斷掉長庚的疑問,云沖波越說越快,越說越顯自信。 “我承認,我仍不知道我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太平,我承認,我仍不知道我該怎么建設那個太平……但,我知道,我應該,也必須去為了太平而努力?!?/br> “我要作的,就是繼續努力?!?/br> “但……根本不知道,你又如何建設?!” 云沖波緩緩張開雙臂,臉上散出自信而剛毅的神采。 “我不知道,您不知道,就算合我們十二不死者之力,也不可能知道,就算是太平……我相信,他,之前也不知道?!?/br> “因為,大道如天,是走出來的!篳路藍縷,開此山林!” “太平,是為了天下,天下人心中的太平,才是真正的,也唯一可行的太平!” “所以我要離開這里,我要南下,去到太平道眾中去,記住他們的名字,記住他們的細節……了解他們在想什么,在要什么,了解這個天下,在想什么,在要什么……” “能集天下人之力的,就是天下最強的武者,同樣,能集天下人之智的,也就是天下最強的智者,到那一天,就一定能象您、或象其他無數大人物所夢想的一樣。計算出……” “通往未來的鑰匙!” 臉色變作慘白,長庚道:“你相信,能作到自己所說的?” “不能?!?/br>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回答,令長庚臉色又是一變,卻聽云沖波早已續道:“但失敗也有其價值!” “就在來到青州之后,我多次聽人說起過戰國時代那些偉大的人物,那些偉大的會議,百家爭鳴,諸子并發,都只為找到一條路,一條通往‘太平’的路?!?/br> “……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是為了實現‘天下太平’而設計自己的理論,但到今天,他們只是諸子講義集成中的一篇,或者,只是一個專題,甚至一頁?!?/br> “而,我們卻不會為此而嘲笑他們,說他們在作著錯誤和無用的努力,就算給您機會踏入時光長河,您也不會因為他們理論的無用而在開始就將他們抹殺,不是嗎?” “干王啊……我想我終會失敗,我想我不會比您、比天王、東王,比小天國那時代作的更好,但我相信,我能讓太平離我們更近一步?!?/br> “……或者,至少,我能夠再多標出幾條錯誤的道路?!?/br> “只要明天比昨天更好,就離太平又近了一步,不是嗎?” “今日太平道中,有一個叫玉清的人,他曾當面吐露過對我的懷疑……不,或者該說是憎恨……即使不用語言,他也能讓我感受到那種東西?!?/br> “但也正是他,使我終于明白:支撐太平道千年不滅的,不是不死者,而是天下萬民對太平的追求,我們不必高視自己,能讓太平不絕如縷的力量,原在天下?!?/br> “石在,火就不會滅!” 怔怔看著云沖波,看了很久,長庚忽地長嘆一聲,整個人似突然塌了下去。 “不愧是蹈?!@一刻,我終于在你眼中,看到了仲連的光彩!” ~~~~~~~~~~~~~~~~~~~~~~~~~~~~ “已經到這時了,有些問題……我覺得,該要弄清楚一點?!?/br> (透過交流,兩人對證了各自掌握的材料,終于搞清楚朱家諸多血案的來龍去脈) (根本不存在所謂來復仇的朱有淚,那只是一個傳說,一個被朱子慕利用了的傳說?。?/br> (第一次的事情,是阿服遠程射殺,第二次的事情,更是阿服近距離狙殺,因為沒人知道阿服和朱子慕的關系,也沒人會懷疑阿服才是那個兇手。) (至于禪智寺這邊,對方怕也根本沒有什么殺意,只是想拖住這邊一干人等,不要往援朱家堡。) “沒錯,是那丫頭。朱老三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長嘆一聲,孫孚意說出的話,讓人目瞠口呆:那一夜,齊野語左武烈陽銜尾急追,本有機會將兇手追上,卻被孫孚意橫刺里殺出,攪得一攪,方令兇手跳去。 “那天,我其實已攔住了她……” 再忍不住,齊野語重重擊掌,怒道:“那你,為何???”說著卻是身子一晃,忙運功鎮壓毒力。身側左武烈陽雖未開口,眼中卻也堪堪怒火噴涌。 “為何?” 連正眼都不掃兩人一下,孫孚意嗤鼻道:“一邊是美人如玉翩若驚鴻。一邊是濁物兩塊面目可憎……你兩個倒說說,我該幫誰?” 說著又蹙眉道:“只伯羊那廝,我真是錯看了他……朱家堡那邊,現在正不知是模樣!” 帝象先苦笑一聲道:“擔心又有何用,所幸開心一早便去了那邊,有他在彼,希望不會出什么大事吧……” 卻聽一個極陌生的聲音緩緩道:“會出事。我們還是要趕過去才好” “這些日來,一直心潮難平,卻只不知緣故……至此方明,一點塵緣,原來糾纏此處?!?/br> 和其它人一樣中毒,沒法將自己的力量發揮,自退入石室后,觀音婢一直如石像般,低眉垂目,靜坐無語,唯此時,卻突然開口說話。 臉上帶著苦笑,左武烈陽用虛弱的聲音道:“師叔慈悲。但那賊子詭計百出,又是藥王谷的嫡傳……” 不必說盡,眾人亦明白他的意思——伯羊既然放心它往,必料定這傳自藥王谷的毒藥能夠阻住此地人等。 而強如帝象先、孫孚意,之前談話之時自然也未放松對毒素的抵抗。卻,拖到現在,也未稍取成功。 (……就算我們能夠壓住體內劇毒,也趕不上那邊了吧?) 依舊低首,觀音婢一默不久,卻開口說:“佛渡眾生,唯慈悲意耳?!?/br> (嗯?這是??。?/br> 眾人環視之下,觀音婢雙目似閉非閉,結印趺坐,恍惚間,身上竟現出十八臂法相,各捏法印,分持凈瓶、寶珠等各般佛器——卻都模糊不清,但見著白光繚繞而已。 諸人自不知這正是佛門“六觀音法”中號稱能“破盡一切人道苦”的“天人丈夫觀音法”,但見觀音婢法相莊嚴,神色之間一發脫俗起來,雖當此時,也不由生出贊嘆之意。 按六觀音法非出禪宗,原系天臺、密宗兩宗共創法門,以六觀音相,破六道苦,若于陣中庇護友軍,實是妙用無窮,但若孤身對敵,卻嫌威力不夠,是以近百年來早沒什么了得人物修習,卻不料十二年前,白蓮役后,釋浮圖居然造訪密宗,并天臺余僧,求得這一路法門,授予自己女徒修習,其中有何用意,自無他人能測。 此時一室皆寂,雖室外廝殺不止,卻再沒他人留意,皆目注觀音婢,絕無稍移。 見她默默運功一時,雙目本似張非張的,忽一聲低喝,額上錚然作響,自開一目,兩眼同時大張--卻皆無瞳仁,諸人看將時,無不目眩,但覺其中竟似乎有無限天地一般。 獨那左武烈陽精熟佛法,于六觀音法亦頗有所知,心下暗暗吃驚:“師叔好生了得!這遮莫便是能破前世業、今生惑、來日苦的‘三慈目’?要開三慈目,必履大圓通,她年紀輕輕,居然已將這一路觀音法修煉到這般境界?” 卻見三目中投放毫光出來,竟似有些駁雜,方恍然而悟:“是了,聽聞師叔本是胎中帶來沉疴,藥石難施,全賴釋尊以無上妙法,將一塊靈犀問心鏡的碎片投入體內,方才吊住性命,復授她佛法武技,以強身體……她這原是倚了問心鏡之力,方能開天目,現法身?!眳s仍覺乍舌不已,縱有法器,這修為也著實非凡,蓋莫說左武烈陽自己,便他本座恩師,也斷無這般能為。 此時諸人本都覺周身酸軟,吃那光一照,立覺有所舒緩,雖似無大效,倒也沒誰不知好歹到開口催促,忙各自用功,只求能將這毒素快些逼出。 (等我出去,一定要把那混蛋打得鼻青臉腫……) 全力逼毒,孫孚意心中卻禁不住點滴亂思,蓋,本來打定了主意做食蟬的螳螂,卻被人一喙啄中,險些沒有翻身之機。 心中想著,感覺著力量一點一滴的回復,這東江的浪蕩子正盤算脫困之后要如何報復,卻,忽然覺得全身力量一滯。 (這??。?/br> 孫孚意急抬頭,亦見帝象先等人跟他一樣,把目光投向了一個人。 本未注意,現在三目毫光卻明顯斑駁起來的觀音婢。 原本諸臂所執法器,寶瓶、雙魚、法輪、金幢、蓮花、法螺……寶光四溢,雖握手中,卻似無一刻不動。此刻,卻如經風殘云,冬日經幡,失了不少靈氣,形象也一時虛化,似要破碎一般。 依舊寶相莊嚴,卻任誰也看得出,觀音婢大大不妥,蓋因她原本凈白如玉的面上,浮起絲絲黑氣,更見黑氣隱隱向她雙目涌去,隨著黑氣涌動,觀音婢的身子更在止不住的顫抖。 (不好?。?/br> 左武烈陽終是稍有見識,立刻反應過來,觀音婢本就是借法寶之力,強發慈悲法力——怎奈她再有大慈悲、大覺悟,仍不過一年輕女子,就算從胎里帶來的佛力,也不過二十幾年,何況她身體本弱,怎禁得住這大法力的消耗? “師叔!” 情急出口,卻難以為繼,只因,這“六觀音法”,左武烈陽亦不過略有所知,縱然想幫手,卻哪里能夠了? “……我沒事?!?/br> 額上已沁出汗來,黑氣籠罩下的玉容亦現出大片紅暈,顯是勉力支撐,觀音婢強出口寬慰。卻誰也看得清楚,也許下一刻,觀音婢自己就將不支倒地。 (嘿,到底是功虧一簣嗎?開心,我怕是趕不過去了啊……) 不止帝象先,在座諸人心中無不現出惋惜的念頭。唯此時,最不可能的人,卻突然出手! “你,在說謊?!?/br> 輕輕按著觀音婢的肩頭,那人忽自搖頭,道:“不對,你不會說謊……應該說是,你沒有說出全部事實?!?/br> “出家人打不得誑語……告訴我罷,為什么?” “你!” 同時色變,帝象先也好孫孚意也好,從剛才起,他們都一直把這個人看在眼底,卻又都完全無視掉這個人,蓋在他們心中,這個人委實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禪智寺主持,釋遠任! 寶相莊嚴,絕無稍移,三道毫光依舊在諸人身上游走不已,觀音婢唇齒不動,卻不知怎地,竟能發聲道:“你……怎知道?”聲音與平日無異,只顯著又清冷了幾分。 “……正如你們所認為的,我只是一個騙子,一個無恥的騙子?!?/br> 目光有些漂浮不定,釋遠任露出自嘲的笑容 “所以,別人說謊,我一眼就看得出?!?/br> (被釋遠任看破,觀音婢淡然承認:自己的說法不實,這手法并非“驅毒”,而是“取毒”,是以近乎“移經易脈”的手法,用本身元氣將他人體內毒質置換過來,再以問心鏡之力鎮壓,徐徐銷磨。) (這是釋浮圖自創秘法,其實質,近乎割身飼虎,將毒質轉入自己體內后,以靈犀問心鏡的獨特力量,徐徐滌洗逼出,) (在釋浮圖的手中,“六觀音法”被推導出了“六神觀道”的上段法門,變化愈增,運用無窮,觀音婢所用者,正是“地藏觀音道”,取地藏王菩薩“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意,割rou飼虎,度人間苦?。?/br> “不愧是佛尊……” 似這種功法,可說全然是損己利人,也只有以釋浮圖這種大慈悲心,才會創制這種功法。 “但你不是佛尊,你的力量根本不夠……你想死嗎?!” 最為著急的居然是孫孚意,左武烈陽也是面色大變,但,始終也是六情不動,觀音婢面色如水,淡然表示說,自己愿意。 “我嘗問釋師,何是證三生法,如何修菩薩道……釋師卻只賜我當頭棒喝,道是‘從心所欲’?!?/br> 諸人自然不知:觀音婢自幼便被釋浮圖收入門下,養就清心寡欲的性子,雖然年輕,卻已將心境修煉得極為精深,直如枯木涸井,根本不知何為“從心所欲”,倒近乎儒門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更不知道,她在聽說朱子慕事后,居然會恍然若失,而終于決定首次嘗試“從心所欲”,去不惜代價的施法相救。 ……所有這些,觀音婢自不會說,諸人也不會明白,但他們卻能看出:觀音婢的臉色越來越顯灰暗,身體也出現不自禁的抽搐。 對觀音婢的情況,孫孚意左武烈陽自然是最為關心,尤其孫孚意,神色間簡直恨不得自己設法將毒質吸納回來,但,奇妙的,在他們之外,釋遠任居然也是臉色連變,時而憤怒,時而猶豫,似有極難決斷之事在心中一般。 “年輕人……越是年輕,越不知死不惜身么?” 忽地長嘆一聲,釋遠任道:“也罷!” “老夫聊發少年狂……貧道今日,便也從心所欲一回!” (貧、貧道??。?/br> 雖說此刻氣氛嚴肅壓抑,但猛然聽到一個和尚自稱“貧道”,諸人還是極感違和,而一直看他不順眼的孫孚意,更幾乎想搶上前去,先將那佛光湛然的禿頂打腫。 那釋遠任,卻似知人心意般,亦是先和孫孚意招呼,漠然道:“孫少……我知你一直惱我褻瀆這一方佛土,作許多焚琴煮鶴、著糞掛金的勾當……卻不知,這一切,原非貧道所愿?!?/br> 將五指一張,按住壁上那張總也值得幾十兩銀子的佛畫,釋遠任嗔目道:“你不是恨某毀卻碧紗籠么……今次,便教你看看!”順手便撕將下來,現出背后石墻,卻當不得釋遠任發力一按,竟然片片碎裂,掉落下來。 (這是,以薄石板涂色而成……) 心中已有預備,但,當終于看清,被釋遠任藏在墻體的東西時,孫孚意,仍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那是一堵已極為陳舊的白墻,整個墻體都被巧妙包裹進顯然是后增的石塊當中……但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墻上有一處地方有著明顯的不同! “碧紗籠早已撤除,字跡也早已刮去……但,這堵墻,仍然值得關注,仍然值得我這樣的人不遠千里趕來,將它污化,將它隱藏……” “這是……忘情訣?!” 聲音中透出驚疑難信,蓋帝象先一見那堵殘墻,便覺得心中一動,不自禁已將那三字說出,立時一片嘩然。 天下最強武學之一,瑯琊王家賴以開宗立門數千年不墜的神技,忘情訣?! ……怎會,在此? 一片混亂當中,倒是孫孚意最早流出穎悟神色,驚道:“是了,那個人……”便聽釋遠任冷笑道:“不錯?!?/br> “千多年以來,禪智寺早成風流勝地,但讀過幾卷書的,皆知碧紗籠故事……但,誰又還記得,曾經一怒題詩的那個人……姓王!” 手一翻,掌中早多出一角紙片來,已是殘舊不堪,似是從整幅書卷上扯落的樣子,孫孚意眼睛最尖,早瞧著還有八九字的樣子。 (云何須問,赫日正當……這寫的是……) 正苦苦思索,卻見釋遠任將掌一合,把紙片揉在當中,神色之間,頗顯惋惜。又見他十指交握,中間,卻隱隱有淳正金光透出。 說也奇怪,釋遠任手上泛出金光時,那塊墻壁也似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掙扎一樣,鼓動,開裂,并泛出一樣的金光來,陰晴明滅,兩者并無二致,倒似是一處呼吸一般。 墻上的光漸漸擴大,原本涂在墻上的一層不知什么東西如龜甲般裂開,剝落。似因開口漸大,那金光也漸漸稀薄,慢慢轉成了白光,只泊泊然,讓人仍看不清墻內的樣子。 帝象先看在眼里,倒覺得有點眼熟,恍惚間仿佛看到一輪太陽從黑漆漆的墻壁里升起一樣。 只未及他想清楚,釋遠任忽然一聲大喝,雙手緊握,指間的金光轉濃,卻忽然啪的一聲,像水中氣泡破了一樣,消散于無形。 (……這算什么?) 雖然聰穎,卻畢竟沒見過三王秘技,孫孚意便不及帝象先首先發現異狀。 一團白光,從墻上浮起,緩緩飄至觀音婢后腦,似懸了一圈佛光,越發顯得她真正的觀音菩薩也似。 得佛光之助,觀音婢臉上黑氣轉眼褪去,眼中三道毫光又盛了起來,也純凈了不少,用比之前快兩三倍的速度,助各人成功解毒。 心腹之患,一朝盡去,眾人皆站起,活動手腳。唯觀音婢,向著自己之前心里也頗不屑的本寺主持,釋遠任,表示誠重的謝意,并如弟子一般,向他請教是怎樣幫自己推進了修為,竟能使這屠龍之術一般的“六觀音法”完功。 面對疑問,釋遠任卻只是微笑揮手,表示說事后再有分解。 “何況,當下急務,在朱家堡。其他的事,以后再說吧?!?/br> 只是……還來得及嗎? ~~~~~~~~~~~~~~~~~~~~~~~~~~~~ 子貢已等了很久。 剛才,沒有任何先兆,“云沖波”驀地僵硬,眼中光彩瞬間泯滅,如一塊石頭般,直挺挺倒在椅中。 事起倉卒,諸人均大感愕然,子路更在短時驚訝后,就按住劍柄,看向子貢。 但,微微的擺著手,子貢安坐如山,阻止了子路的意圖,目光閃爍不定,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子路啊……你是不會明白的……) 神色略顯頹廢的宰予,才是此刻唯一能夠理解子貢的人。 (如果剛才,不死者僅僅展現出了他的“力量”……他一定會讓你下手的。) 但,卻不僅是力量,輕松壓制全場的同時,他也作出可怖的宣言,一個,幾乎要將儒門長久以來的理論全數破壞的宣言,盡管子貢以其強韌心志和無敵言術將局面扳回,但落在宰予耳中,卻能聽出他的動搖與迷惑。蓋對他們而言,對勝負實有著極簡單的判斷標準:當被迫到要純粹使用“言術”去壓制對手時,就算取得勝利,也會在心底標記自己為敗者。 (還想讓他說下去……讓他列舉更多的細節,使你能夠作出更準更狠的攻擊,將他的描述完全撕破,還是說……) 雙目驟張,宰予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驚疑,看向子貢。 (還是說,在剛才,你也和我一樣,有了一絲絲的沖動……寧愿失敗,寧愿倒下……也希望……能夠被那個人,說服??。?/br> “……呼?!?/br> 低沉的喘氣聲,終將室內死一般的沉寂打破,幾聲深深的呼吸后,云沖波,慢慢坐起,一邊活動著全身的肌rou,一面,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屋里的諸人。 “……聞霜,讓你擔心了?!?/br> 一句話,足以讓蕭聞霜聞之哽咽,一句話,足以讓每個人明白,云沖波,那個真正的云沖波……回來了! “不死者……你……” 微一欠身,子貢待要發問,卻見云沖波根本不理會他,而是走向蕭聞霜,把她扶起來。 “在青州,真是耽誤的太久了……” 微笑著,云沖波看向何聆冰,道:“九天,你也辛苦了?!?,目光方落回蕭聞霜面上,深吸一口氣,道:“……聞霜,我們該走了?!?/br> “慢著,不死者!” 面色終焉勃然,子貢腰身微挺,一邊子路早吐氣開聲,掌中無倦鏘然一聲,已是出鞘半截。 “不,子路先生……我不會在這里戰您的……我有太多事情要去想,要去辦,我的時間,很少了……” 說著話,云沖波徐徐轉身,目光竟如兩道冷電,只一閃,居然令子路也微微一戰,剎那間生出種“不愿直視”的念頭來。 “但,今年秋后,若你隨軍南來,吾,必予你一??!” 一句話,說到子路須發皆張,更令子貢宰予公治長三人霍然長身,但,云沖波,卻比他們更快! “莫留我……子貢先生,你已留不住我了?!?/br> 看向蕭聞霜,云沖波的眼神當中,滿是溫暖,更,比過往多出了絲絲洞徹。 “你剛才,問了聞霜一個問題,我現在,一樣問她一個問題……” 輕輕握住蕭聞霜的手,云沖波問出的,卻居然是子貢不久才剛剛問過,并同時給蕭聞霜云沖波以巨大傷害,和引發此后種種事端的問題。 “請告訴我,請誠實的告訴我,不死者,和我云沖波一齊掉到水里,你會,救誰?” 怔怔看著云沖波,蕭聞霜竟不自禁的抽搐起來,但,當手被云沖波緊緊握住時,她的任何顫抖,都會被制止,和安撫下來。 “不死者,不,沖波……” 目光一閃,似是下定了決心,蕭聞霜斷然道:“我沒有說謊……我會先救不死者?!币痪湓捳f完,面色已如死灰,更默默低頭,將手自云沖波掌中抽了出來。 “答的好……” 微笑全然不動,云沖波一伸手,早又將蕭聞霜手握住,其他人倒也罷了,唯有子路悚然一驚:“不死者的速度,竟又有提升?” “但是,我還沒問完呢!” 緊緊握手,云沖波道:“聞霜,告訴我,然后呢?” “……然后?” “……對,然后呢?” “在救起了不死者后,在放棄了我之后……然后呢?” “……” 比諸剛才,這問題居然似乎給了蕭聞霜更大的沖擊,她愣愣的迎著頭,滿面迷惑,嘴唇輕輕顫抖,似乎自己也拿捏不準那個答案,過得一時,眼中忽然閃過惶恐之色,全身一震,似乎才發現自己雙手依舊被云沖波握住一樣,猛的抽回,跟著,居然轉身奔出! “霜姐!” 顯沒想到會有這般變故,何聆冰一時間竟不知所措,待反應過來,不覺重重一跺,急追而出,之前卻先打量云沖波一眼,神色極是復雜。 “不死者……你……” “子貢先生,你該明白了罷?!?/br> 轉回身,云沖波負著手,淡淡道:“‘當‘不死者’有難時,‘云沖波’會被犧牲,相對那個身份,我的‘自我’的確可說全無價值,這都沒錯……但!” “……‘貪狼’會為‘不死者’而死,但,‘蕭聞霜’卻會陪著我‘云沖波’去死!” “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子貢,你已敗了!” 一句話恍若震雷,說得子貢面色如土,跌坐椅中,許許不能言語。 云沖波,卻仍沒有放過他。 “道不同,不相為謀,但初代夫子在亂世當中,理詩書,定禮樂,教化天下,我們原是極佩服的……倒是后世儒門,未必能解夫子微言大義,膠柱鼓瑟,豈不可笑!” “……你!” 一句話說得四人面色齊變,宰予更不自禁踏前一步,似要開口,唯,云沖波如連環滾雷的層層質問,卻來得更快。 “為什么…儒門中不容許有兩個子貢?” “為什么,一定要在爭競中產生失敗者,在產生子貢的同時…也產生一個宰予?” “夫子的深意…子貢,你真得明白了嗎?” “夫子深意,不死者,你是說……” 相比子路公治長那種意外到近乎癡然,子貢宰予俱是目光大熾,顯是胸中急轉,要尋話出來答他。 “子貢與宰予必須并列!在以副帥身份執掌黑暗儒者,cao弄黑暗人性那巨大力量時,就必須有人站在他的對面,以完全相同的能力,去作完全相反的事情!” “這就是為什么,有了亞圣的同時,儒門還要有孫卿,這就是為什么,在產生子貢的同時,也要產生宰予。這才是夫子的真意,這才是儒門千年不墮的源泉!” “在虛偽的仁義道德之下,是深到讓人不能正視的黑暗人性,對之不存幻想更能夠隨心cao縱,所以子貢你就有著無與倫比的強大…但在那深邃黑暗之中,在更深的地方,卻又掩藏著善良和忠誠的光芒,隱藏著一些高貴和光明的東西…而它們,你便看不到!” “光后有暗,子貢你cao暗為用,佐進光明,但…如果根本不知也不信何為光明,你又如何能將之佐進?” “光后有暗,暗后卻還有光!善惡相生,神魔一念,這才是人性的真相!子貢,你可明白!” 一席話,令子貢宰予皆面無血色,大汗淋漓,呆呆跌坐下來,半句話也答不出來。 眼見云沖波轉身出門,子貢卻似突然來了力氣,揚聲道:“慢,不死者!” 云沖波聞聲停步,卻未轉身,只道:“怎樣?” 子貢深深呼吸幾下,安定心神,拱手道:“不死者高見,開吾所聞……但!” 目光在云沖波背上一轉,子貢道:“恕吾直言,此中深義,斷非不死者您所能洞察!” “朝聞道,夕死可矣……請不死者明言!” “……沒錯?!?/br> 沉默一時,云沖波突然一笑,慢慢抬手,指向自己的太陽xue。 “剛才所說的,不是我的見識,是別人送我的禮物?!?/br> “一份,厚禮?!?/br> “但是,你也不必問了,那個人……已去了他該去的地方,今生今世,你是不會再見著他了?!?/br> “子貢先生,宰予先生,錦官一行,兩位賜我良多,無以為報,今便別過?!?/br> “儒門太平道的千年糾葛,原非言語能分,他年沙場重逢,我等,再決高下!” ~~~~~~~~~~~~~~~~~~~~~~~~~~~~ 獨自站在門洞的內側,阿服冷靜的射出一箭又一箭。 藥化后的山賊,已為行尸走rou,速度變慢,耐久力卻大為增加,平均要三箭才能徹底解除移動力 阿服甚至感到,正是伯羊的目標,要看著這死亡之潮慢慢逼近朱家堡,用最慢卻最徹底的方式把朱家堡毀滅,這才能給他以最高的享受。 (但是,你為什么要作這樣的事?) 眼見山賊已將通過門洞,阿服雖仍站得筆直,心下,卻難掩悲涼失落。 (是我錯了嗎?) 朱家雖然衰落,但總也曾是帝姓世家,族大業大,人丁眾多,若非近日來“朱有淚”事搞得人心惶惶,更令四支長者先后隕落,偌大一個朱家堡斷不至淪至這般此時內中空虛,外無援救的慘狀。 堅信那些人必須清除……因為,他們,想要從阿服手中奪走這個家,奪走這個朱子平總有一天會回來繼承的家,可,看著眼前的一切,阿服,卻不能不感到迷茫。 (對不起,哥,這個家,我守不住了……) “小姑娘,箭,不是這樣用的……” 耳邊忽地響起低語,阿服悚然一驚,竟不知這人是何時出現,跟著但覺鬢側微痛,卻是來人將一縷青絲捏落。 “箭,應該是這樣用的……” 恍惚間,阿服竟不知不覺中便依那人耳語,發力、張弓,唯,搭在弦上的,卻非箭只,而是,在風中飄忽不定的柔弱長發。 “很好……” 為阿服校正著姿勢與手法,最后,那人似終于滿意,小指在阿服頸后一按,淡淡道:“……去?!?/br> 周身劇戰,阿服但覺無量大力洶洶而入,透八經,走百竅,如大風經天,轉眼已在體內運轉一周,逼至指上,那力量委實大極,阿服竟壓之不住,任之透掌而出,走遍長弓! 箭離弦! (這,這本是我朱家射法,而且,是最普通的平射啊……) 最普通的箭技,卻有著不普通的效果,一發如矢,竟連續洞穿三名山賊,才力竭而落,而和剛才不同,被這發箭貫體的山賊,皆在短暫顫抖后,踣地而起,再不復那種打不死的生命力。 (并且,這和他無關……射出這一箭的,完全是我自己的力量?。?/br> 心下駭極,蓋阿服此時已然察覺,對方灌注入體的力量固然強極,卻止于體內,并無半分作用箭上,換言之,對方的那一道力量,根本只是引導阿服自己去運氣發力,指點她一道射術法門而已。 “這就是‘專注’……箭術的根本,在練出這種專注之前,不應該學習其它任何技巧?!?/br> 低沉的聲音,中間更似乎有著莫名的惆悵,一邊說著,一邊一翻掌,中指點住阿服頸后,道:“因為,真正的‘技巧’,是這樣的?!?/br> 強勁力量再度涌入體內,但今次已有準備,阿服全不抗拒,更松馳心神,去全力感受、順應那力量的引導。 (原來,如此??。?/br> 與前次沖擊經脈不同,今年的力量只在五官游走,而,隨著這力量的引導,阿服更驚訝發現,周圍的一切,竟變得分外巨大,一絲發,粗如梁,一呼吸,如風暴,張眼望去,自己,竟能看到太陽的溫度,聽出風的流動,察覺到周圍環境的每個細節……一切,盡在掌握! “所謂‘技巧’,只有一條,那就是‘熟能生巧‘……當能把針眼看出井口大小時,技巧,自然會出現在你的身上?!?/br> 右手不自禁的一動,發矢再度離弦而出,卻與方才不同,竟似游魚般,在風中飄忽游走,轉眼已刺殺兩人,皆是擊破太陽后,自右眼鉆出,若非阿服此刻連空氣流動也能看得清楚,斷然領悟不到此箭妙處。 (這一箭,是最大限度的利用了此刻的風向……不,不止,是最大限度的利用了此刻的一切,若日影稍移,若風力稍變,這箭便沒可能再有這般威力。) 阿服箭術委實已算不凡,若不然,也不能化身“朱有淚”,將朱家宿老一一刺殺,但,與這個人相比,她的所謂“箭術”,簡直就是笑話! “專注、技巧,當這兩樣都已掌握時,才可以去作更深修習,亦只有如此,你才能真正將那些招數掌握?!?/br> 感覺到對方以左手大指按上自己后頸,阿服如今已有經驗,正待放松身心,全力領悟,卻不料,今次的力量,竟如九天雷火,又似萬千刀兵,瘋狂卷入,摧經脈,擊五內,端得痛不可言,竟令阿服幾乎昏將過去! “還是差一些啊……” 意識幾乎完全喪失,只能依稀聽見對方的輕聲嘆息,這卻也似是一個提示,令阿服咬緊牙關,盡最大力量凝聚心神,去拼著命多作一些記憶和領會。 恍惚間,她已不知自己是如何張手發箭,恍惚間,她只能依稀聽見對方陣中傳中似乎是伯羊的怒嘶……恍惚間,她竟不知對方何時自自己身后離去。 “你……你是誰?” 心意全為那一箭所懾,阿服甚至連指揮自己的身體也作不到,一失支撐,立刻軟軟倒下,而回答,則是從遠遠的前方,從追著伯羊而去的那一點灰影中傳回。 “你可以叫我作……朱有淚?!?/br> 本該因這名字而驚訝,但……今天,阿服實在已經歷太多。 無力的倒在地上,張大眼睛,望向天空,亦望向那一抹系在朱家堡最高處,已在空吹雨打中變作暗淡的一抹殘紅。 “決生死……哥你始終沒法練成,甚至連頭緒也找不到的九殺神技,原來,是這個樣子么……” ~~~~~~~~~~~~~~~~~~~~~~~~~~~~ 當帝象先一行趕到朱家堡時,就連山賊的尸體,也已被收拾干凈了。 淡淡的笑著,阿服以“朱大小姐”的身份表示著對來援一眾的感謝,這令諸人極為震驚。 而當阿服要給大家一個“解釋”時,一個捂著腰間,一跛一跛跑回來的人卻先搶先喊出了聲。 “阿服!” 帝象先等人扭頭看時,卻見敖開心咧著嘴角,也不知是痛是爽的神情,更對眾人視若不見,只向著阿服跑過去。 (喂,開心,你手里怎么還攥著一片布……這是?兄弟你好大膽啊……而且這樣還敢跑回來??。?/br> 阿服卻順勢道:“既然敖龍將回來了,便由他替奴家解釋吧?!北銇G下被眾人圍住的開心,率眾家丁離去。 得知伯羊的一切盤算,眾人恍然大悟。卻怎么也猜不到那種情況下,阿服是怎樣擊退了他。但既然阿服一臉“…這是秘密”的樣子,眾人自然也不會再問。 一場風波過去,各人亦要踏上各自的歸途。 在離城之間,敖開心再次向阿服認真提親,并得到柔韌的回絕。 “想要娶我,可以……” 帶著淡然卻不可動搖的笑容,阿服道:“兄未娶,妹不嫁,兄未歸,妹不出?!?/br> “公子若然有意,就請先把我兄長找回來吧?!?/br> “沒問題?!?/br> 拍著胸膛,敖開心表示說,最怕是無從入手,只要阿服肯劃下道兒,那便有辦法。 “我說,你哥叫什么名字?” “……朱子平?!?/br> 在敖開心糾纏朱子慕的時候,帝象先約談孫孚意,含蓄表示了招納之意,卻被其拒絕。 “我本是個胸無大志的人……” 臉色居然有點惆悵,孫孚意表示說,孫家的立場,孫家的想法,那些都和他無關,現在是孫無礙作主,將來,會是他哥哥作主。 “不過?!?/br> 怪異一笑,孫孚意告訴帝象先,他近來倒是常常有個想法,想去見一見他的“二叔”。如果這個消息被官府知道了,還希望帝象先幫忙把事情壓一壓。 “莫誤會,我絕不會想去‘投賊’啊?!?/br> 舉眼望天,孫孚意喃喃表示說,自己只是突然想去看看這位“二叔”,想向他請教一些為人處事的心得。 “我嘗聽說,他其實也不是什么大志氣的人,當年更曾和今上是好朋友好兄弟……” 一句話說出,帝象先已然微微色變:因為很多可以理解的原因,帝少景登基前的那段歷史,于今幾乎便是禁區,雖無嚴令,卻無人敢言,饒他身為帝子,很多事情也只有影影綽綽的了解。 “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自禁間,聲音中已透出莫名威嚴,但這對孫孚意卻不會有用,帶著苦惱的神色,他抓抓頭,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所以想去問問二叔……” “我爹總是掛在嘴邊的‘紅顏禍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從來都見帝少景以“嚴父”的形象出現,自然帝象先也不知道當年他跟孫無法有過什么瓜葛,更不會覺得他跟“紅顏禍水”有什么關系——帝少景極是勤政,后宮妃嬪少得可憐。 而在此之前,帝象先收到釋遠任留下的信函,告訴帝象先,自己經已遠遁,如果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日后,可以自去向人王求教。 (果然,是義父的布置嗎……他們老一輩人的事情,還真是難以琢磨呀……) 鳳陽城外,臉色蒼白的伯羊,被“朱有淚”持住,卻似乎并無敵意。 “……為什么?” 面對似可穿透人心的目光,伯羊終于崩潰,說出了自己的心意。 “從小,我就喜歡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