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平道中會有人看不死者這么不順眼,不過,同時,他也不能不欽服于九天的實力。 (怪不得玉清真人說,九天不在聞霜之下…嗯,實在很厲害啊,幸好她不是敵人的。但這樣想來,那個法王就更嚇人了…) 明明記得說曲細崗珠是被班戈從青州強行“請回”,卻實在想不通班戈是憑什么去“請”他,云沖波一直對此感到很苦惱,曾經向寶寂求教,卻僅得到了一個含混不清的敷衍。 (現在上師又沒了…就更搞不清了,唉,九天也真是的…殺人殺的這么順手,還是聞霜好啊。) 若從中立的角度來看,云沖波的想法實在偏頗的緊,從草原到冀北,蕭聞霜手上所沾的鮮血,便只會多過九天,但就算當面這樣說出,用著完全不同標準來衡量的云沖波,大概也根本不會承認。 (總之,還要再認真一點?。?/br> 決心歸決心,到最后卻終究只是事實才有資格說話,又費了小半個時辰依舊一無所獲,到最后,云沖波只好告訴自己說,大概,是錯誤的理解了寶寂的遺言。 (不過…說不定,他最后用的是小偷楊說的什么“煩語”?) 猛然想到這個可能,云沖波精神一振,當下打定主意,便要立刻趕回去,方走兩步,卻又想起來:“回去還很長時間的,不如洗洗腳算了…聽說雪湖里的水泡腳很舒服的?!?/br> 他爬了小半天的山路,雙腳早已guntang,在冰水里一泡,果然大是舒服,長長吁出口氣,見左右也已過午,便從懷里掏出事先帶的干糧,慢悠悠的啃,瞧著周圍雪山皚皚,倒映在湖水當中,倒也快活。 不意,樂中生變,一塊干糧未啃到一半,忽聽一聲怒吼,發于側面山上,卻是“你他媽的還有完沒完了?!” 怒吼聲中,一塊雪裹大石片片開裂,當中躍出一人,因離得遠,看不清楚,但戟張指點之勢卻是明明白白,顯著已是怒極,跟著旁邊雪地中又躍出一人,將那人扯住,低聲說些什么,似是勸告,卻也拉不住,眼看著兩人拉拉扯扯,走得近了。 愣了一會,云沖波方想起那里不對 (對了,那塊石頭,從我剛才到的時候就一直在那里了,那么說,難道…) “你們兩個…從早上起就一直蹲在那塊石頭里?!” 對自己的發現大吃一驚,云沖波一時間竟有些佩服兩人,至少,他不覺得自己可以這樣忍著在雪地里蹲上這么半天。 (說不定,飯都還沒吃呢…) 這邊同情到有一點點心虛,另一邊則是氣焰高漲,似乎要把蹲了半天的悶氣全部發作出來。 “mama的…有你這樣做探子的嗎?明明什么也沒找到,就是不走!轉轉轉…居然還轉到洗腳吃午飯,你是出來郊游的??!你們難道是按出勤時間發餉的嗎?!” “我…我不是探子啊?!?/br> 氣勢全被壓制,連說話聲也不自覺的變小,云沖波解釋兩句,卻到底想起來不對。 “喂,我說…我來這里轉轉怎么了?是你們自己不好,見人就躲起來的吧?” 思路一清,便越想越不對勁,游山的人,不會見到有人來就躲,而且…這個鬼地方,照寶寂的說法,連吉沃本地人也沒幾個知道,又那來的游客? 除非… “你們是來這里找東西的探子?!” 大喝一聲,隨手已將腰間鋼刀出鞘,云沖波真是大喜過望,既有其它勢力關注,至少說明此地確有可疑之處,雖然自己還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就算是蒙的,也總算蒙對了是不? 這一聲喝,倒將那邊兩人嚇了一逃,后出來那人便忙忙搖手道:“小哥真會說笑話,我們只是一時路過罷了…要是探子,躲還躲不及,又怎么會這樣主動跑出來找你呢?” 此時兩人漸漸走近,已能看清模樣,云沖波見兩人一個方面大耳,一個面如滿月,倒也都是憨厚模樣,又見兩人果然甚為放松,全無運力樣子,不覺手上勁也松了,心道:“也似乎有理…不過,記得大叔曾經說過類似的事情,按說不能露臉的卻露了臉,要么就是確實坦坦蕩蕩,要么就是…咦,什么來著?” 那人見云沖波把刀放下,也松了口氣,笑道:“這就對了,大家都是出來跑窮的,動什么刀子呢…”又拍拍身邊那矮胖子,笑道:“我這兄弟脾氣不好,又最挨不得餓,小哥千萬不要見怪…”說著愈走愈近,見云沖波并不提防,眼中露出一絲喜色,卻是一閃即逝。見夠得著,便伸手去拍云沖波肩頭。 卻突然,刀光大盛! 反手一刀同時,云沖波終于想起了花勝榮當初是怎么說的。 “…滅口!” 因一驚而本能出手,將兩人一起逼退,云沖波正想道謙時,卻見兩人臉上都已兇光大盛,那方面人冷笑道:“好,好…小子倒曉得扮豬食虎的?!”心下一凌,忽然明白過來,“他們真得是想滅口?!?/br> 云沖波倒也不懼,左右看看,心道:“最重要是別再有其它埋伏…只不過兩個人,是高手還用得著結伴走么?”見兩人都是微微躬身,眼光閃爍不定,一時倒也不敢輕易造次,將刀一橫,取個守勢靜待兩人。 那方面人見云沖波守勢甚穩,嘿嘿笑道:“好…便看你能守得???”說著卻不進逼,反是探手入懷。 云沖波心道:“暗器?”卻見那人竟捏了一只蜈蚣出來,還在蠕蠕而動,竟是活的。云沖波心下不覺大感駭然:“竟然把這東西放在懷里…”又見那人兩指微微用力,將蜈蚣捏死,跟著兩手對搓幾下,抹得掌心都是血污,便蹲下,雙手按入雪中,看向云沖波,又是微微一笑,忽地怪嘶一聲,不類人語,倒似蟲鳴,跟著用力向上提,轟然聲中,冰雪涌起,竟凝作數丈來長一只蜈蚣形狀! (這是什么東西??。?/br> 真真是嚇了一跳,云沖波何時見過這種法術?還未想好是攻是守時,見那方面人輕輕躍上蜈背,跟著一聲口哨,那冰蜈半立而起,鉗爪一陣瑟抖,唿地一聲,猛撲上來,氣勢洶洶,好不駭人。 雖未知深淺,云沖波卻也不甘退讓,心道:“管他什么東西,先劈一刀再說!”雙手握刀,使個反手刀,躍身迎上。他此時心思澄定,貼身覓機,也只視同當初獵熊舊事,雖然冰蜈形狀可怖,但既非真蟲,想來不致有毒,那畢竟也沒什么大不了得。 那方面人似也未想到云沖波會主動進取,驚惶之色一現,已被云沖波貼著冰蜈掠過,跟著喀喀有聲,見半身處出來一道裂紋,如蛛網般,四下擴散。 云沖波一刀建功,心下大是得意,更不回身,徑去取那矮胖子,見他正拼命向嘴里塞塊干餅,不覺倒有點同情:“看來真是餓壞他了…”孰料那人連嚼數口,呸一聲吐將出來,迎風一激,竟都化作小指大小的黑蜂,嗡嗡轟轟,逆風急上,怕不有百來只多。 云沖波雖勇,至此也不敢硬接,生生止住去勢,挽起刀花,雖不能盡擋,卻喜天寒衣厚,雖幾只漏網,一時也無處下口,卻聽身后,輕輕亂響,回頭看時,見那方面人也不知怎弄的,已將那冰蜈修復如新,正駕著惡狠狠撲將上來。云沖波閃得幾閃時,見那矮胖子顯覺得計,手上不停,轉眼已又弄出幾百只黑蜂來,更居然懂得分進合擊之術,被他指揮著化作數隊,縱橫來去,端是無孔不入。 (嗯,只用二叔的刀法看來是不行呢…不過,這兒完全沒有別人,也是個很好的地方了。) 心意一動,云沖波身子急旋,掌中刀光四溢,結連如壁,一氣已將黑蜂斬碎近三分之一,其余的也被盡拒于三尺之外。 蹈海之刀,面壁十年圖破壁! 首次完全掌控著這其實應該存在于“未來”的強招,云沖波的愉悅,實非語言所能形容,暗中不下數百次的苦練,今日終于展現成果。但同時,他也明了著自己的不足。 (如果真能把握住那一刀的感覺,剛才就該將所有的黑蜂都給斬碎…) 除此以外,當那方面人又如法炮制,凝喚出數頭巨大蛤蟆,用敢死隊一樣的戰法來強行沖撞時,刀光凝成的護壁就在不住顫抖中出現破綻,這樣的事實,使云沖波確認了自己對這刀法的掌握仍需提升,不過,同時,他又有了一種奇怪的熟悉感。 (這大蛤蟆這樣沖…好奇怪,似乎在那里見過?) 當以刀招再不能完美防御時,云沖波就將刀壁撤除,更順手將掌中刀棄去。 (放蟲子…那這招,真是剛剛好用得上…) 雖然不知道云沖波為何會自去干城,兩人卻沒有放過機會,一御蜈蛤,一運群蜂,惡狠狠撲將上來。 靜靜站著,緊握雙拳,云沖波的身上更隱隱透出橙紅色的光芒。 下一瞬,光芒化作風暴,似能吞噬一切的風暴! 橙色風暴,乾元龍躍! 狂風一旋,已將所有黑蜂擠碎無存,旋至七轉時,冰蛤和冰蜈也不能支持,咯咯作響著,開始分解,而在這之后,失去了憑籍的兩人,更被風暴卷入,身不由已的開始飛旋。 嚴格說來,這與敖復奇的傳授已有所不同,攙入了云沖波自己思考的變化…一些,他在時光洪流中,自太平處所見、所獲的東西。一些,他很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太平,和向他展現的東西。嚴格說來,這幾乎可以算做云沖波自己的“創招”。 (終于能用出來了…以后一定要炫給聞霜看看?。?/br> 約二十轉后,云沖波氣力已衰,緩緩收勢,那兩人早被轉的七葷八素,風力一收,竟連站著也不能夠,雙雙頹倒,開始大嘔特嘔起來。 (嗯,現在力量不夠…如果能照想的那樣轉至九九之數,估計就算來一隊人也能轉殘他們…) 大感得意,云沖波清清嗓子,道:“這個,你們放心,我只想問幾句話…”卻忽然覺得不對。自己明明拳勢已收,為什么還是嗡嗡呯呯的響個不停? 慢慢抬起頭,云沖波并沒能立刻明白自己看到是什么。 山峰上,似乎有大風在刮,又似乎突然掀起了浪頭,白白的,涌動著…更似乎在慢慢變大。 曾經到過冀北雪原,云沖波對此并不陌生,變大…是因為它們正在迫近。是因為自己剛才的強招,破壞了維系住它們在山峰上的平衡。 雪崩! “奶奶的…” 一句粗口未及罵完,似萬馬千軍一樣的雪浪經已涌下,將石柱覆蓋,將雪湖淹沒。 ---------------------------------------------------------------------------- 約兩個多時辰已后,吉沃城中,某處很小的客棧,一間最便宜的客房里,兩個臉色慘白的男人,正拼命在身上各處抹著藥膏。 “怎么會碰上這種硬手…有這樣的本事還當什么探子,干打手多有前途??!” 憤憤的發著牢sao,那矮胖子跟著便被方面人在后腦上重重一拍。 “打手打手,就知道打手!你就是因為只知道打打打,才會在老家呆不下去,跑來我們這里!” “這么能打,干打手就可惜了,應該干殺手才最有前途!” 一拍,卻帶動自己肩頭傷勢,那方面人痛的一陣咧嘴,好久才咝聲道:“幸好那陣雪崩,把我們隔開了…不然的話,還真跑不掉呢?!蹦前肿尤帘鄣裳鄣溃骸芭懿坏粲衷鯓?,和他拼了!”方面人哧鼻道:“是啊,用你的嘔吐惡心死他…”說著又喃喃道:“不知是什么人,要趕快知會大族主才行…”卻聽身后有人淡淡道:“他是什么人…你們沒必要知道?!?/br> 悚然一驚,兩人卻已不能動彈。 殺氣! 不知何時,殺氣已彌漫室內,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一樣,兩人明知危險已然迫在眉睫,卻被生生懾住,連動一動也不能夠。 “閣下…不,不…前輩…是…” 一句話斷了三四次,那方面人只掙扎著說出這幾個字,已是大汗淋漓。 “我?” 似乎很好笑的樣子,那人道:“我是殺手?!?/br> 一句話,兩人已幾乎昏過去,卻聽那人又道:“不過不是來殺人的…我只想問幾句話?!?/br> 那方面人怔一怔,卻依舊口硬,道:“你別…做夢…我…我們…”便聽那人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們?!?/br> “…鬼踏江鬼大族主,我一向尊重的很?!?/br> 來歷被他一語點破,兩人更加心寒,只聽那人仍是不疾不徐的道:“所以,只要你們告訴我,你們都去了那里,和見到了些什么…你們就可以收拾東西離開。如何?” --------------------------------------------------------------------------- 直到天色近晚,狼狽不堪的云沖波才回到吉沃。 運氣不錯,身手也不錯,云沖波避開了雪崩的主鋒所向,但饒是如此,他也要花了近一個時辰才能從那已快被冰雪填平的山谷中脫出,此時,那兩人自然早已經逃的不知去向。 或許該算是收獲,沿著兩人逃去的方向,云沖波竟發現了甚為窄險的小路,雖然路上不止一次的被山石碰到和被落下的雪塊砸中,但歸除起來,卻比來時節約了一半以上的時間。若非如此,他怕至少還要多上個半時辰才能回來。 回到城中的云沖波,衣衫破爛,一身都是雪水泥濘,更因為丟掉了線索而心情惡劣,低著個頭,很不愿意和人打招呼。 (最好大叔他們都不要在…不然的話,這兩個臭嘴…) 雖已近晚,街上卻仍然熱鬧的很,過往行人還多過大白天,更都激動的很,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怎么啦?) 雖然累的很,云沖波還是很自然的留意到了情緒的異樣,特別是,當他漸漸走向吉沃的中心地帶時,人流也就變得越來越密集。更出現了一些明顯非??簥^的人,站在街角或是路口,怒目攘臂,在喊叫著些什么。 (改土歸流…這是什么東西?) 依稀聽清了這個名詞,卻不曉得這是什么意思,云沖波只感到,這似乎是個令所有人都不很安的話題,隨著它被一遍一遍的重復,街頭的情緒也在不住高揚,似乎要燃燒起來一樣。而雖然想要試著問一問,但只是一看到他的臉,幾乎每個人也或憤怒或驚恐的走開,一時間,倒令他錯疑自己臉上是不是被畫了什么東西。 (我沒這么嚇人吧?…不過,這里也離屈大人的官邸很近了,不如過去看一看?) ------------------------------------------------------------------------ 本來只想去看一看屈竹靈前是否還需要什么東西,并向徐魯請教一下什么是“改土歸流”,卻未想,還在離官邸有十來步遠時,就已走不動了。 足足簇擁了近千人在那里,一個個都是滿臉怒火,門口,是態度似乎更加強硬的徐魯,以及一些已看得出瑟縮的士兵,張著弓,和向前挺著雪亮的長槍。 “你們干什么,想造反嗎!” 似乎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安危,徐魯極高調的制壓著眾人的情緒,在平日,這就是連法王也不敢正面對抗的意志,但現在,情況卻似乎已很不一樣。盡管多數人仍不敢正視徐魯,卻有少數年輕而又激動的男子,用更大的聲音反吼回去。 “是你們這些人不給活路走!” “反正都是死,你還嚇唬誰?!” “我說過,那些都是謠言!” 非常激動,臉上滲出了薄薄的汗,徐魯的說話卻沒有太多效果。七嘴八舌的交談形成嗡嗡的低振,立刻就將他的意志完全吞沒。 “還在嘴硬,法王都親眼見到那些信了…” “就是…” “明顯是向把我們向死路上逼啊…” 交織而又破碎的說話,令云沖波莫名其妙,而在這同時,人群更向著門口步步進逼,盡管胸口已經抵住了槍尖,但不住顫抖的士兵們,很顯然根本沒有刺下去的勇氣,而這,又為對方增添了更多的自信。 “…站,站住,你們真得想造反嗎?!” 這一次,連云沖波也聽出了吼叫里面那種“色厲內荏”的味道,聽出了徐魯的恐懼。并不明白為什么平日里對代表著“皇帝”的這些官員士兵們高度敬畏的百姓們會如此激動,但擔心事情會激化,他忍不住向前擠了幾步…只是,還沒有走前多少,另一個堅定而已清晰的聲音已經將早已繃得似要崩潰的局勢撕碎。 “不想反,但…官逼民反,也不得不反!” 猛一震,云沖波回頭,卻因已進入了人群,根本沒看到是誰在說話,而同時,似乎是緊張到再也受不了的樣子,一名士兵的手一顫,弦上箭離手飛出,當即將最前面的一名百姓生生射穿! 片刻死寂之后,憤怒的吼叫聲揚起,之后,百姓如潮水般不顧一切的向前涌上,一轉眼,便將徐魯及士兵們徹底淹沒。 -------------------------------------------------------------------------- 會使百姓們驚恐到敢于向官兵發難的流言,當然也會對高層形成困擾,幾乎是和屈竹官邸前出現異樣的同時,法宮前已是燈火通明,盛裝僧侶們恭立門前,迎接著一名又一名訪客。 幾乎所有的高級僧侶和重要人物已集合到法宮,因為,傳言當中,曾前往屈竹官邸探視的不空,便曾親眼見過那些能夠證明流言真偽的“證據”,或者,平日,這些對法王高度尊重的勢力們可以默許法王保守一些秘密,但在這種時候,整個雪域的存亡都可能取決于這消息的真偽,便也只能“事急、從權”。 懷著不惜“逼宮”的心情而來,卻得到意料之外的招待。似乎早有準備,法王已端坐在議事廳中等候。 總共三十二支的牛油大燭,將這巨大房間照的有如白晝,長桌之側,僧俗雜坐,約四十人左右,身份最低的,也都是一寺之主,桌子的中間,擺著一扎信件。 …由不空自屈竹那里取來,并已在剛才被所有與會之人傳閱過的信件。 靜,很靜,每一呼吸都清楚可聞,空氣也似乎已成為了可以觸摸的膠質,沉重的壓在每個人的身上。 “…所以,這就是真相,流言,完全正確?!?/br> “最近三年以來,屈大人一直在和朝廷討論改土歸流的事情,而約一年半以前,他更開始考慮利用密宗和苯教的分歧來達到目的?!?/br> “制造大亂,并以此為理由將軍隊召來…不是現在這種象征性的笑話,而是真正以殺戮破壞為職業的軍隊?!?/br> 沉思著,不空道:“在青州的時候,我曾見過…他們是怎樣攻洗不愿被納入管治的土著,和追殺太平道之類的反賊…若這樣的真正軍隊來到雪域…我沒法想象、也不愿想象?!?/br> “但是…現在,屈大人已死,這個理由,甚至比雪域的內戰還要更加充分。諸位,我承認…只要這個消息傳回去,我想不到有任何理由還能將朝廷阻止?!?/br> 如果說本來的空氣已經“壓抑”有如膠質,不空的說話,就等于又攙進了一大碗名為“絕望”的面粉,使人更加的喘不過氣。 輕誦一聲佛號,年紀最長的色尼緩緩道:“法王睿智,該有成竹在胸…何不明示?” 被色尼點醒,諸人一齊看向不空,卻,只見著苦苦的微笑。 “遠離雪域已近廿載,我…我又能有什么好主意?” 想一想,又道:“其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去青州這些年,亦常聞彼方士人議論,改土歸流之事,或者早晚皆不可免…若真不然,我們便順應朝廷之意如何?” 一句話丟出,眾僧臉色更顯僵硬,皆偷偷互視,卻又沒一個敢于開口,如是良久,方還是由色尼干咳一聲,道:“法王慈悲心腸,意欲奉遠止戈…但,朝廷雖然禮佛敬道,終是以儒為骨…這個流官若設,學宮必開…那時…哦,那時雖然我密宗子弟一定俯受王化,但苯教余孽至今未清,如九戰神之流,兇頑異常,目無法紀,若作出事來,不免傷著朝廷體面,更要連累地方…” 他顯是邊說邊想,至此思路突然貫通,又道:“何況此地百姓皆為密宗信眾,向不完稅納賦,若真改土歸流,制度一成,需索無已,雪域本貧瘠之地,不堪二摘…這個,便為了這些傾心向法的百姓,我們…我們也似乎應當再做三思?!?/br> 色尼年逾九旬,見識素博,對儒門經典及中原人物制度也頗有研習,此番話雖然倉卒而成,但隨說隨想,到得后來,居然也可以自圓其說,儼然成論,只真義如何,周圍眾僧卻無不明白,見不空似仍在猶豫,便有人忍不住道:“法王去此二十年,此等大事,萬不能輕下決心的?!庇钟腥说溃骸吧嵘蠋熣f的真是金石之言,使人茅塞頓開?!庇钟行约钡牡溃骸捌鋵嵮┯虮痉窍耐?,還不是我們密宗子弟辛苦開拓而出,說聲‘改土歸流’便要收了去,那憑什么…” 不空沉默一時,道:“諸位心意,我明白了?!弊笥覓咭?,忽道:“達勉倉嘉尊者,請隨本座過來?!庇值溃骸罢堉T位少待?!?/br> 眼見兩人避入靜室,卻誰也不知他們要談些什么,眾僧忐忑之心更盛,三五成群,竊竊私語。禪喀邊與田帕徑至色尼身側,色尼微微點頭,目光掃過,身周僧人無不知趣起避。 禪喀邊抿抿嘴,蹙眉道:“我看法王倒有七分意搖…怎么辦?”田帕卻冷笑一聲,道:“早知今日…”便不說下去了。 他未盡之意,二僧卻都明白的很:當初色拉、甘丹兩系不忿哲蚌一系獨大,遂借曲細崗珠暗暗鉗制前任法王,至有“金瓶”之事,結果卻鬧至現下“全敗”之局,田帕一口悶氣,自然要先吐出來。 色尼搖搖頭,道:“事已至此,多言無益…”頓一頓,又斬釘截鐵道:“改土歸流之事,決不可行!” ---------------------------------------------------------------------- “其實,改土歸流,應該對雪域是更好的選擇吧?!?/br> 一入靜室,不空便這樣向著達勉倉嘉淡淡發問,而沉思一時,達勉倉嘉竟也緩緩點頭。 “內地佛事,吾也略知一二…信徒供給,不過有余,決無竭力以奉,雪域的信眾,他們的付出實在是太多了?!?/br> 點頭,負手,不空靜靜打量著周圍的墻壁。 “吾居青中多年,甚知朝廷之事:雖則經手役賦者無不擅權貪墨,但所取者,亦未及雪域信眾禮佛之半?!?/br> “因為有了這樣不惜一切的付出,才能在這種地方,構建出這樣的一切…這個雪域的一切資源,其實是都被消耗在我們密宗身上了…” 頓一頓,他又道:“…雖然,在開始的時候,是密宗開拓了這塊雪域,但現在,將這雪域發展的一切希望徹底阻絕的,同樣也是我們密宗??!” 被他的說話震到,達勉倉嘉微微躬身,道:“你…你想要接受‘改土歸流’?”聲音中,更有些微微顫抖。 “不?!?/br> 搖著頭,不空苦笑著。 “千年基業…我不想敗在我的手上,更何況,我縱有此心,也做不到?!?/br> “離鄉二十年,回來便要動搖根基,如果我真這樣做的話…也許,連再動金瓶的機會也不會有吧?” 沉默一時,達勉倉嘉默然合掌,道:“三大寺的寺主,他們確已完全成為了‘商人’和‘地主’了?!?/br> 嘿嘿一笑,不空又道:“至于該當何為,我倒也有些想法,一些在我前往熱振時突然想到的辦法,而現在發生的一切,則更讓我看的清楚?!?/br> “只用一個班戈,不可能平息朝廷的怒氣,若不答應改土歸流,我怕朝廷的大軍便會出現?!?/br> “達勉倉嘉,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的起源,讓人可以利用、cao弄的源頭,還在于苯教與密宗的爭執…但,這卻也是沒有意義的爭執?!?/br> “揚湯止沸,莫如釜底抽薪…若果能將雪域內亂的根源去除,我們也便有多一點的本錢來和朝廷、和佛尊去說話?!?/br> “所以,我想,該把苯密之爭終結,給苯教以應得的地位和尊重了,該給他們以承認,讓他們能夠來到陽光下了?!?/br> 瞳孔微微收縮,達勉倉嘉看向不空,神色當中,有意外、驚訝,更有微微的恐懼。 “熱振…難道你…” “唔?!?/br> 沉穩的點著頭,不空道:“封鎮數百年已很夠了,沉睡于熱振的斯巴穆群,也該是時候再見天日了…” ------------------------------------------------------------------------- “如果曲細崗珠他竟然連這種輕重也分不明白…” 聲音拖的很長,色尼更慢慢看向兩人,見皆會意一點頭,卻不說下去,只道:“然則今次事情,該如何是好?” 禪喀邊想一想,道:“屈竹身死,總要對朝廷有個交待,一個班戈,我怕…”卻見色尼輕輕搖頭,道:“或者,也許,這也不完全是朝廷的意思?!?/br> “不管怎說,剛才那些東西也只能證明屈大人…屈竹曾有此議,老衲細看落款時,卻也沒有見著大司伯的印…當今中原,烽火將盛,朝廷未必有多少用武之心,依我看…”正說時,見不空和達勉倉嘉一先一后出來,便住了口。 忽聞腳步聲疾響門外,也不管里面正在會議,碰一聲,便撞開門直闖進來。只一尋常僧人,衣亂面污,神色倉惶。 “稟法王,剛才城中百姓聚亂,已將招撫使的官邸燒了!” 一句話說出,滿座皆驚,不空目光棱動,道:“徐大人怎樣?!” ------------------------------------------------------------------ “天幸徐魯未死,不然的話,今次就真的無從轉寰了…” 眾人經已散去,只留下法王,以及他的前任,現在的“尊者達勉倉嘉”。 據回報,在剛才,事端因雙方的皆不肯退讓而擴大,更演變成為士兵與百姓的械斗。 盡管數量上占著絕對優勢,但面對這些手持利器的職業軍人,百姓們仍然注定吃虧,被殺、和重傷了一百多人,同時,他們也活活打死了三十來名士兵、用火把投進官邸,以及把徐魯抓住,而如果不是云沖波及時介入,強行搶出了徐魯的話,更不知會發展的什么地步。 憑著壓倒性的力量,云沖波分隔開群眾,并大聲的吼叫著讓他們冷靜下來…當然,他的“說話”其實沒有發揮多少作用,真正使群眾止步的,是他一刀斬斷掉已著火的部分,將官邸的后半部分特別是屈竹靈堂保護下來的威勢。 “現在,屈大人的靈柩和徐大人都已安置進法宮,只要不出去…該不會有什么事情了?!?/br> 鮮血和火焰,永遠都是讓人亢奮的猛藥,而似乎感覺反正已經“走過了頭”,之后,sao動更不停的出現,逐漸演變成了為幾乎席卷整個城市的動亂,使眾人不得不倉卒結束會議,趕回各自的地方去安定局面。只有達勉倉嘉一個人留了下來。以非常委婉的態度,他仍然希望對方能設法收回剛才的決議。 …剛才,一片混亂當中,多數僧侶似乎都已感到絕望,在三大寺主皆明言“絕不能接受改土歸流”的立場后,更出現了最為極端的鷹派立場,以“退無可退,不如一戰”為號召,他們表示說既然不可能滿足朝廷的要求,便不如把話攤開說明白,雖然最終這意見被壓制,但對于屈竹的指控,還是在將于第二天公告雪域的鈞旨當中進行了證實。 “即使消除了苯教的內亂,但以雪域之力,連帝京的一個小手指也沒法抗衡…曲細崗珠,請你再仔細的想一想?!?/br> 默默搖頭,不空淡淡道:“達勉倉嘉啊…你一直都是謹慎而細膩的,但現在,已由不得我們再退縮了?!?/br> “對,徐魯未死,這使你稍為感到一些安心,但在我看來,這卻會更加危險?!?/br> “改土歸流,為什么,這件事情會傳的每個人都知道?” “…在今天的會議之前,看過那些信件的只有你我,連徐魯,他也‘應該’不知道…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現在正發生在街道上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若將這一切與寶寂、以及之前吉祥友和寶金剛的身死聯系起來,你又會想到甚么?” 微微的收縮著目光,達勉倉嘉道:“你的意思是…?” 沉沉點頭,不空道:“棋局已經開始走了…屈竹的退場什么也改變不了,一切仍在按計劃進行…將這些你我已決心埋沒的東西逼出水面,用苯教的形象一再的挑起爭端…達勉倉嘉,我們都不愿和‘皇帝’對抗,但,若果別人根本不留‘退路’給我們走,又能怎樣?” “你我都知道,只要身在雪域…我們便有本錢,一些至少可以討價還價的本錢?!?/br> “更何況,根本也由不得我們不這樣選擇…這是‘民意’,是你剛才也親眼看到的,絕大多數高級僧人都支持著的意見,與之做對…即使是法王,也不會有好結果?!?/br> “還是說…有人…有人也在希望…希望利用這個可以讓多數寺主對我不滿的機會?” 腮部的肌rou微微顫抖,過一會,達勉倉嘉緩緩欠身,道:“法王在上,達勉倉嘉恭受鈞旨?!?/br> 默默看了他很久,不空突然長長吁出一口氣,道:“不…也沒必要這樣緊張。達勉倉嘉,你或者就誤會了我?!?/br> “我的確不想改土歸流…我承認。但同時,我更不想向皇帝挑戰,那將是必敗無疑的愚蠢?!?/br> “剛才決議,是為了安撫那些已將陷入狂亂的僧眾,而到最后,我仍希望能夠用‘誠意’來將朝廷打動,我想…他們,應該是同樣不想向這里用兵的?!?/br> “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來展現我們的誠意。請,相信我罷…” 當不空這樣說著的時候,更凝神注意著達勉倉嘉的每個表情,突然間,他沒頭沒腦道:“原來,你已知道了?” 猛一震,達勉倉嘉顫聲道:“你說什么?”卻見不空已長長吁出一口氣,直起身來。 “原來如此,難怪你突然間不再懷疑,難怪你開始愿意容忍和幫助我,難怪…你連那些老家伙的示好也會裝做看不懂…原來,你已經知道了?!?/br> 臉色數變,終于成為一種無奈的坦然,達勉倉嘉低聲道:“是,我知道了?!?/br> 用一種有趣的眼光看著達勉倉嘉,不空淡淡道:“我…我曾要寶寂向我立誓,永遠也不許告訴你這個真相…但看來,他食言了?!?/br> 嘴角抽搐一下,達勉倉嘉道:“謝謝你?!?/br> 眼光漸轉凌厲,不空緩聲道:“那你也該明白,你欠我多少…”見達勉倉嘉躬身不語,冷笑一下,卻顯著有點殘酷。 “那么,‘知道’了的你,便努力,努力把你欠的東西還給我罷!” -------------------------------------------------------------------------- “喂喂,賢侄,你再不起的話,可就沒有熱鬧可看了?” “有什么鬼熱鬧…不要煩我!” 飛起一腳,雖沒有踢到花勝榮,也將他逼開幾步,云沖波翻了個身,用力把被子拉在頭上。 跋涉進入綿延數十里的雪嶺,打了一架后又辛苦爬出來,之后是以一敵千的壓制局勢,把徐魯一行護送進入法宮,中間還要扛著屈竹的棺材,尤其是,因為那棺材的質量實在不敢恭維,被顛了幾下后,居然還從側面裂開,將大量石灰和屈竹的尸體一齊砸到了云沖波的臉上……昨天,對云沖波來說,絕對是一點都不想回憶的一天。 一直忙碌到了近乎凌晨,云沖波才得到機會休息,盡管身上全是雪水,沾得遍體泥濘,他也還是一頭栽在了床上。 (這個樣子,床都臟了…算了,明天我自己洗好了…) 迷迷登登中,花勝榮和楊繼之這兩只蒼蠅卻飛出來擾人,當然令云沖波大為不爽,幸好,趕了幾次之后,他們也就很識趣的自行消失,沒有要云沖波從床上起來。 這樣睡到了一直近午,云沖波才從床上爬起來,一推門,卻發現花勝榮和楊繼之仍然呆在院子里,居然并沒有去“看熱鬧”。 “你們兩個…” 一問才知道,就在云沖波睡覺的時候,世界已經大變,不空頒下法旨,宣布說苯教本是雪域舊傳,與密宗向無矛盾,而如今擅用戰神之名制造混亂的,只是一些托名之輩,用意險惡。 “哦,這很好啊,那些家伙本來就是托名的嗎?!?/br> “可是,賢侄…” 若只到這里,那當然很好,但行文至此,口氣卻突然一變,一改前幾日為屈竹遮遮掩掩的意思,直指他便是九戰神的背后指使,指他是希望在此制造混亂,以得到借口,推行“改土歸流”。 “啥?!” 真得是大吃了一驚。雖然早有班戈的指證,但在云沖波的心中,那實在沒什么說服力,但如今,當代表著密宗最高意志的法王也這樣明確表態時,就實在可怕的很了。 “而且,到底什么是改土歸流???!” “改土歸流…說起來,話便長了?!?/br> 和緩語聲中,法照慢慢自房中步出,道:“老衲早年掛單西南,與此倒也知道一些,花施主若不嫌絮叨…”見云沖波大力點頭,微微一笑,續道:“如此,老衲便多嘴幾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