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秀才,現在…該怎么辦???” “…我也沒辦法了?!?/br> 云沖波的驚天一刀,根本就是沒有任何預設目標的無死角攻擊,一波刀光過后,周遭的環境都變做亂七八糟,就連天空,也被穿刺出了數百個杯口般的小洞,映透著背后那使人心悸的漆黑。 應該說,這原就是顏回的打算,精通易數,又得到了孟棣的親自指點,他早已經找到了脫離這里的途徑,在計算中,象這樣連續轟擊十七個特殊的點之后,維系這里的力量就會被動搖,“此地”與“真實”間的隧道就能夠被打開,讓人出入。 強勁無倫的刀氣,一波就將顏回所選的十七個點摧毀了十四個,雖然沒有按次序來,但那也無關緊要,糟糕的卻是,在發完一招之后,云沖波似乎已經脫力,全身酥軟,連站著都困難,不要說繼續出手了。 (功虧一匱,就是這樣子了嗎?) 明知道再發一招便能將生路打開,卻就是無能為力,一邊廂又眼見著后方,那曾經熟悉的一切正在快速塌陷,似乎有一張巨大的嘴,將所有的東西也吞食成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暗。 (先生明顯還沒控制住形勢,塌陷是越來嚴重了…) 全力鎮靜心神,顏回希望能夠盡快回復一些力量,盡管明知道這也沒什么用,卻終是不肯放棄。 卻忽然,有強烈的震動,來自天外! 第一波震動就使整個天空都開始猛烈的抖動,余勁所及,更使地面也如波浪般上下起伏,三人雖然倉皇走避,卻到底還是摔絆幾下。 (這…是有很強的高手在外面,正在全力攻擊桃花源的護壁,但要從外部精確定位桃花源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好象也沒有做什么有針對性的點攻擊…是誰?) 事情的發展,迅速證明了顏回的推測,攻擊的力道的確威猛,卻沒法撕開那已是千瘡百孔的天空,而在攻擊了一定時間之后,更開始顯著沉寂。 (沒有關系,這只是在蓄勢,最強的一擊,很快就要來了…) 盡管看不見外面,顏回卻能從一些線索中精確的作出判斷,相信下邊的一擊必定是石破天驚,他游目四顧,希望尋找一個較為安全的地方,卻一眼看見云沖波,不覺驀地一驚。 云沖波,和顏回一樣,注意力盡為這來自外部的攻擊所吸引,和顏回一樣,他也在緩慢的移動,移動向某個特定的位置,而,和顏回不一樣的,他所移動的,卻正是顏回估算中,將要出現最強一擊的位置! (是無意,還是計算之后的判斷?如果是后者的話…) 驚訝于云沖波的行動,顏回本想盡快的將他帶離險地,卻在觀察到天空的異樣之后打消了主意。 (這個距離上,已經來不及了…而且,他應該也并不希望被干擾吧?) 此時的天空,已是千瘡百孔,黑暗的寒風從傷口中尖叫著不住吞吐,將一切不夠堅強的東西吹刮殆盡,只剩下一片空廖而寒冷的空地,當中,是抬著頭,看向天空的云沖波。 說來或許很奇怪,但現在,對于那一邊正在發生什么,云沖波的感覺甚至比顏回更為清楚而詳細,正是這種感覺,使他幾乎是不知覺的移動到了這個位置,同樣也是這種感覺,使已是精疲力盡的他又能得著新的力量,將雙手緩緩抬起,交叉著,擋在胸前。 朦朧中,他似乎看到,有面目不清的道人,提著古樸而巨大的刀鏡,站在云端,向自己洶洶壓下,那形象,是那么的清楚,那么的真實,沉重的壓迫著他,令他連氣都喘不過來,而,云沖波更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那一擊,似乎經已發出了,而自己,也已經接過了。 …那么,自己,是怎樣接下的呢? 變化愈裂,天空中同時出現多個乳白色的亮點,漸漸變大,看清楚,是八顆被包裹在白光當中的篆字。 怨、恩、取、與、諫、教、生、殺。飛速旋轉著的八顆篆字,似蘊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將周圍的一切都輕松破壞,更結合成為某種陣勢一樣的東西,散發著奇特的控制力,開始將周圍的環境影響。 隨后,是那一刀! 似乎比整座山峰更為巨大的刀影,在八字的簇擁中出現,將整個天空撕裂成兩半,而這一次,破碎的后面,卻不再是黑暗和寒冷,反而出現了陽光,出現了新的天空。 這樣的景象,就表明障壁已被成功破壞,被隔絕在此的三人,已可以回到真實的世界,但,顏回的表情一點兒也沒有松馳,因為,那口刀,完全沒有減速的意思,反而,以更快、更強的勢頭,向著云沖波,重重斬下! 被刀影牽引帶動,云沖波全身的衣衫都在獵獵作響,更很快與另一種聲音,一種連環響起的爆豆般的響聲混作一處。 …那聲音,發自他的體內,發自他的每處xue道,每根經脈。 “…呔!” 震雷一聲吼,出自云沖波的口中,同時,他更將雙手全力推動,立見,有長度超過百尺的巨大刀形從他身上迫發,赫然便是一把巨形的蹈海。 刀形,刀影,兩刀相撞,掀起連串巨響,更有巨大的氣浪,橫沖直撞,卷起幾人高的塵土飛揚,置身其中,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聽不清,云沖波只能全神貫注,集中每一分精力以求應變,幸好,直到風沙漸漸平息,也再沒有出現新的攻擊。 當風沙平靜后,他所看到的,是湛藍的天,陡峻的山,清澈而湍急的澗水…以及,一名似笑非笑,空著手的漢子。 那漢子的身邊,還有一人倒臥于地,身下殷紅一片,從姿勢來看,象死人多過活人。那漢子連看也不看身側的人,只是對著云沖波伸出手:“歡迎…回到現實世界?!?/br> 作為回答,云沖波輕輕的晃了一下腦袋,然后…就一頭倒了下去,將那漢子的手晾在了一邊。 “呵呵呵,好有趣的小子…” 輕輕的笑著,那漢子并無忤意,云沖波已是精疲力盡至于極點,他看的很清楚?;顒恿艘幌率滞?,他收回右手,抱拳道:“很久不見了,秀才?!?/br> 應聲而出,顏回一般拱手為禮,微笑道:“大王一向可還發財么?怎么會走來這里?”頓一頓,方溫顏道:“柳先生一直很好,不勞掛念?!?/br> ----------------------------------------------------------------------- 顏回等人成功脫出,將桃花源留在身后,此刻,那曾如人間仙境一樣的地方已變成鬼域一樣的可怖。奔走的骷髏九成以上都已破碎不堪,仍在盲目的互相沖突,什么房屋田地那是早已沒了蹤影,只有大大小小的黑色旋風,交織著,碰撞著,發出鬼哭一樣的呼嘯聲。 混亂當中,孟棣盤膝而坐,神色從容鎮定。 顏回離去的心意,他有清楚的感知,對之,他只是抱以溫和的笑容。對那樣的誤解,他并不想加以開解,一點想念…那是他遺入這人間世的東西,有這樣的痕跡,他感到很好。 (逆天而行,延命數千歲,也許,就是為了再遇見你一次,顏回…) 微微的閉著眼睛,孟棣讓自己這接近四千年的一生,在眼前緩緩流回。盡管相隔數千年,有一些形象,卻仍然是如此鮮明,如此清晰。 “先生高妙,但只是一人出塵,終究沒法拔舉萬民,共離泥沼。小國寡民,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那是美麗的夢想,卻注定破滅?!?/br> 面對那侃侃而談的年輕儒者,是孟棣第一次對自己的理論感到懷疑,但到最后,他還是堅持了自己,只是和那人交流了他所精悟的心齋之術。 (如果我知道,你是打算那樣子應用的話,顏回,我決不會教它給你…) 即使是回憶,也令孟棣的身子微微顫抖,他沒法忘記,當初的自己曾感到過怎樣的悲傷,一種自己曾以為永遠不會感受的悲傷。 (可以鼓盆,笑對扇墳,但,那樣的豁達卻根本無減于真正的悲傷…) 或許,自己,此后,這數千年的努力,都是為了那一瞬間的悲傷罷? 因為不能再用言詞去說服對手,所以才決心用事實去證明自己的正確…就是為了這樣的理由,自己才把這不死不滅的生命在此消耗了數千年嗎? 曾經以為不是這樣,可當再一次遇到名為“顏回”之人時,當最新一次的失敗偏偏在其面前出現時,自己竟會如此的憤怒…和感到挫折。 …幾千年來,看過這村子數百度的毀滅與重建,孟棣,他早已經不知道什么是難過和激動了。 (結束了,該結束了…這樣很好…假的始終是假的,要死的始終要死…就這樣結束掉,很好…) 輕輕的合著手,孟棣緩緩的拍著,唱著古老而緩慢的歌謠,隨著這,那些旋風卷著骷髏,開始向他聚集,被他的雙手一一吸入,每道旋風卷過,他手中就有黑色的火焰騰起,只一下,便將什么也都燒盡,點滴不存。 (原諒我,年輕人,我教了你我能教的,卻沒有給你我能給的…即使有四千年的經驗累積,我也沒法決定,該不該讓這強大到幾乎可怕的東西返回人間…) 默默存想,孟棣的身子漸顯枯僂,似乎在隨著那黑火一起燃燒。直到周圍的一切十之八九皆被燒滅,直到除他之外的世界全變做了一種單調的死灰色,他才慢慢睜開眼睛,左右掃視。 (最后一眼了…那么,把那東西也處理掉就完了…) 稍稍用了些力的拍手,卻什么也沒有發生,臉上出現意外的神色,孟棣很快已察知了發生的一切,并露出了啞然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嗎?…這,或者就是天意罷…) 最后一次擊掌,掌聲清亮,黑色的火焰也同時熾烈噴吐,燒盡了一切,包括…孟棣本人。 …最后,只留下一片灰色的虛無。 ------------------------------------------------------------------------------------------- “就是說,你約了人在這里收贓,結果卻被云兄弟亂刀刺出,把那個人斬殺當場,你誤認為是有人暗算,所以本能的出刀反擊…就這樣,救出了我們?” 抓一抓后腦,那漢子一臉不悅,道:“什么叫收贓,這是生意…聽你的口氣,是不準備承我這個情了?” 哂然一笑,顏回道:“你的力量又有精進了…現在的你,可能已經比子路更強了?!?/br> “子路…” 帶著強烈的不屑,那漢子道:“他的劍,的確曾經強過,可現在,那只能用來把熟rou切成方形罷了…”又道:“罷了罷了,指望你們這些窮措大還情,那才是緣木求魚,幫我鑒定一下這幅字兒,今天的事情就算完了…”說著扔過一軸手卷,上面滿沾血跡,還破了幾處。 顏回信手接下,一邊打開,一邊笑道:“沒出息的東西,隔夜債也怕么…”一眼便掃完全卷,順手又合上,道:“做得很象古董,紙墨都是五百年以上的,但成書卻不會超過四十年…字也一般的很,非只形散,連神也大散特散,象這樣的東西,順便找個書香世家都有幾十上百幅…這種貨色,也值得盜王親自接贓?” 那漢子怒道:“都說了是生意…”又沮喪道:“果然不是值錢貨么?” 原來那漢子今日在此實在是預備做一筆大生意,有人透過很高級的線人傳話,稱手中有一件極品,希望通過盜王,換一個好價錢。 “他還專門強調說,是極到沒人敢亂接的極品,要不然的話,也不必透過許多門路,好容易找到我…” 這樣說著的時候,那漢子眼中忽然又透出一線希望,急聲道:“對了,你再仔細看看,會不會有什么其它暗筆線索,那人明明說,里面有暗記的,有藏寶圖…”說著聲音卻漸漸小了。 顏回哂道:“說啊,繼續說啊,里面有藏寶圖,有絕世的寶貝…怎么不說啦?”順手就卷起來道:“你這也算盜王?六扇門實在無能的緊…”忽然省起一事,又展開細細看了一遍,皺眉道:“咦,若這般說的話,這寫字的倒也懂些拳法,一筆一劃,的確暗合拳術…”說著拉開架勢使了幾招,搖頭道:“不過卻是粗淺之極的入門拳法,你便自創也創得出來,沒必要練罷?” 若別人這樣說,那漢子或還有疑,但他深知顏回乃是天下有數的志誠君子,亦是書道中的大家,沒有走眼的道理,也絕不會刻意欺瞞,斷然道:“那就行了,謝謝你?!闭f著轉身便走,倒愣住了顏回,道:“喂,你這就走啦,這東西怎么辦?” 那漢子也不回頭,道:“中人死了,我也不知道這東西的東家是誰,還也還不回去,就給你好啦…”說著已走的不見了,顏回怔怔站了一會,苦笑一聲,也沒什么辦法。 ------------------------------------------------------------------------------------------------ “那么,你現在記住該怎么打了?” 按照顏回的指示,云沖波極為漂亮的使出數招連環拳法,并以一個跳起來的倒踢做為結束,讓顏回滿意的點著頭。 “唔,的確,這樣就可以了…” 已是從桃花源出來的第六天,三人卻仍然滯留在青州的深山中,不知出于什么樣的考慮,顏回竟然表示要傳云沖波一些入門級的拳法,打熬身體,鍛煉筋骨。 “十三經當然不能傳你,只能教你蒙學,那么,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抑或,幼學瓊林?” 對這些答案都不滿意,顏回最后教授的,是名為“弟子規”的拳法,說是蒙學,總數也有近百招之多,所幸云沖波記性甚好,又有顏回這明師指點,幾天下來,已基本記得,掌握情況也令顏回頗為滿意,更多指點了他一套拳法,并伴隨著一件贈品。 “這東西為什么要給我?” “不給你給誰?是你自己搶來的?!?/br> “我,我什么時候搶過東西…你弄錯了吧?” “連苦主我都見著了,還有錯嗎?” 不由分說,顏回將那軸草書硬是塞給了云沖波,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將其中所蘊的拳意慢慢解說與他知道,那原是極為簡單的一路拳法,還缺了最后的幾招變化,但對云沖波卻是恰到好處,很快便練的熟了,卻始終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搶來了這軸東西? 一晃眼六七天過去,這一天上顏回令云沖波將兩路拳法從頭到尾練一遍給他看好,甚為滿意,召手讓坐在自己身邊--猶豫一會--又站起來,背著手踱了幾步,慢慢道:“你,是‘不死者’,對吧?” “不死者”三字,云沖波可說是一聽到便頭痛已極,只因他卻總覺自己雖然身為什么“不死者”,卻什么也不曉到,反而隨便碰上個人,所知好象都較自己為多,是以也不覺得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再加上這些日子與顏回相處,只覺他實在是大大可靠一人,毫不猶豫便道:“對…你是不是也有什么要告訴我的?” “有什么要告訴你嗎?” 啞然失笑,顏回道:“也對,我的確有話有說?!毕胂胗值溃骸拔摇揖褪穷伝?,這個名字,對你有什么意義嗎?” “顏回”兩字,這些天來云沖波早已知道,更回想起當初玉清的說話,知道此子乃是儒門新秀,地位極高,還常常有些“哦,真是名不虛傳”的想法,現在聽他一問,便大聲道:“我知道…你是儒門的大人物,對吧?” 其實若以年紀而論,兩人實是相差無已,但這幾天下來,顏回全然是教導之姿,云沖波也絕無不適之感,蓋他自出江湖以來,遇十個人往往便有十個人比他更強,早已習慣了持以下禮。 再度露出苦笑,顏回正色道:“你…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不死者…不,也許是自有記載以來,最奇怪的不死者…” 方道:“知道我是顏回,是儒門的重要人物,你就應該殺了我,因為你是不死者,因為,你不殺我,我就得殺你?!?/br> 他這番話說的很慢,卻很認真,竟令云沖波打了一個冷戰,強笑道:“秀才…你,你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 似笑非笑,顏回慢慢重復著云沖波的說話,道:“很有可能…既然這樣想的話,你…你就繼續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吧!” “秀才,你???” 云沖波驚懼的叫聲中,淳厚的劍氣自顏回十指驟然迸發,近距離之下,云沖波什么反應也沒法作,整個身體盡被貫穿! -------------------------------------------------------------------------------------------------------- “記住了嗎?世界是很真實的,你這樣輕信,很可能有一天就會糊里糊涂死掉的?!?/br> “可是,你畢竟還是沒有傷害我啊?!?/br> 猝然發難,顏回卻根本沒有傷害云沖波,所謂十道貫體劍氣,其實只是為他滌清了體內尚存的濁重之氣,令他大感受用。 “說什么也沒用嗎?真是九牛拉不回的直人…” 苦笑一聲,顏回道:“那也隨你…只希望,事情,不會發展到讓我非得要利用這種信任來刺殺你罷…” 他語氣沉重,帶著云沖波也有些壓抑,怔怔道:“為什么,你一提就是死啊活啊的…我是不死者,就真得一定要被你們追殺嗎?” 顏回點點頭,卻又搖頭道:“或許不會,因為,你實在是非常奇怪的一名不死者…”余下的話卻沒有說出。 (一名先后從丘王敖三姓主要人物手中經過,還能夠保全首領的不死者,云兄弟,你非止空前,而且大約也是絕后的…) 定神想一想,顏回斂衣坐下,道:“云兄弟,你也坐,我有話給你說?!币娫茮_波依言坐了,便道:“有些事情,你可能想不明白,有些事情,你大約也不知道,現在,我便說些過去的事情與你?!?/br> “然后,你也許就能明白,我為什么說,你的確應該殺了我了…” …隨著顏回的講述,云沖波,開始看到了另外一個角度的歷史。 ----------------------------------------------------------------------------------------------------------- “不死者,盡管你們自己總認為自己是救世者,但在我們看來,你們卻才是真正的滅世者?!?/br> 在過往的歷史中,不死者的身影一再出現,有真,也有假,但共同點是每次不死者的出現,總會伴隨著混亂、爭斗…乃至是流血,大量的流血。 “出現不死者,就意味著戰爭,意味著會有很多人不惜一切的投身到必死無疑的毀滅中去…意味著,資源與機會的白白耗費?!?/br> 對這樣的指責,云沖波感到很不服氣,就他的認識,太平道的確一次又一次的掀起過戰爭,但那原因,不還是因為帝姓治世的錯誤,使民眾沒法忍耐,才會響應太平道,起來殺官造反嗎? “這樣子的指責…我們的確沒法回避,但是,云兄弟,你又有沒有想過,如果太平道獲得勝利,世界,又會是什么樣子?” 用很低沉而嚴肅的聲音,顏回告訴云沖波,四千的歷史中,太平道并不是沒有取得過一些階段性的勝利,不止一次的,他們曾在某些局部地區取得過非??捎^的勝利,特別是帝京的統治力衰弱的時候,這種勝利甚至可能維持到幾十年的時間。 “蒼天之國,炎涼世界,彌勒凈土…用不同的名目,他們最多的時候甚至曾經能夠據有一州之地,設官收賦,開科取士,進行一種長期的對抗?!?/br> 但是,這樣子的對抗,卻總沒法持續太久,通常只是一代,太平道的地方政權就會崩潰,重又回到地下。 “啊…這是為什么呢?” 對太平道的歷史所知極少,云沖波聽得津津有味,也大惑不解,在他的想象,用那樣子的熱情和信仰建立起來的國家,就算不能千秋萬代,也不該是一世而亡。 “為什么…” 輕聲喟嘆著,顏回笑道:“這真是很好的一個問題。不過,首先,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br> “云兄弟,在你的心目中,皇帝…是什么呢?” 簡單的問題,卻令云沖波愣住。 皇帝…是什么呢? 這問題,本有著標準的答案:皇帝者,天之子也,至高無上,普天之下皆其土,率土之濱皆其臣…可是,這卻不是云沖波想要說出的答案。 “皇帝,應該是很強很強的人吧,有著那么大的權力,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帶一點猶豫,云沖波慢慢的說著他的想法,顏回靜靜的聽著,偶爾露出一些微笑,但很多的時候,是認真的傾聽,并微微的鎖著眉。 “就是說,在你心目中,皇帝也并不是非常值得我們服從,同樣有可能犯錯誤…唔,很好?!?/br> 靜聽云沖波說完,顏回慢慢點頭,道:“那么,云沖波兄弟,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中…不,應該說是在歷代儒門高層的心中,皇帝,又是什么呢?” 搞不懂顏回的意思,卻隱隱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覺,云沖波不自禁的摒住了呼吸,預備聽到一些很震撼的東西。 …顏回,沒有讓他失望。 “…我們,一直都認為,皇帝者,天下之大害也?!?/br> “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奉此獨夫一人,喜則盡稅賦而賞佞弄,怒則屠忠良而逞一快,以天下為私業,視百僚如走狗,生愚生癡,亦繼大統,…什么天子,什么真龍,只是愚民的把戲罷了?!?/br> 聲音溫和,卻如在云沖波的腦里連炸了數百顆爆竹一樣震撼,竟令他的說話也有些結結巴巴,吃吃道:“你,你…但是…你們,明明…” 愈急,愈說不清楚,顏回卻似能明白他的意思,淡然道:“我知道,你是要說,我們…我們既然這樣想,又為什么幾千年下來一直要堅持輔佐皇帝?幫助神化他們,維持帝姓的統治?” 見云沖波大力點頭,顏回苦苦一笑,道:“兩害相權取其輕,皇帝雖惡,卻也有其的必要性?!?/br> “因為,全天下共認一個皇帝,總好過每州每郡、每縣每鄉都有一個皇帝?!?/br> …… 儒門之成,雖自朝廷累累封賜,但早在帝軒轅之前,在那前后持續了八百年的“戰國”時代,便已有“儒”的出現。 “那時,也有著‘道’的先驅,但還沒有出世,更不是一種宗教,他們和我們一樣,是抱持著救世的理論,奔走天下,游說授學?!?/br> 兩家的共同點,都認為要盡快結束亂世,認為天下最大的災難就是百國并立,交相攻戰,在這個立場上,大家其實很有合作的余地。 “不過,一落實到具體的理論上,就有了很大的分歧?!?/br> 儒門的思想,是追求“大一統”,混一萬邦,并軌同文,自然就不再有刀兵相向。道家卻認為應該把現有國家再度分裂、削弱,成為每個也不到萬人的小國寡民,并通過宣教使人們放棄交流兼并的愿望。 “直到現在,我們也不認為道家的理論是可行的,他們過低的估計了人的欲望,又過高的相信了人的愿想?!?/br> 按照自己的救世信念,儒門的先人奔走四方,鼓吹著古老的過去:據說,那時,整個大夏國土都在一位圣王的統治下,圣王們以“禪讓”的方式先后相繼,創造了燦爛的文明及富足的社會。 講學的同時,儒門也在錘煉自己的力量,只因在那樣的亂世中,無拳無勇者便沒法發出任何的聲音。在這過程中,他們與敖家的祖先相遇,并在“統一”這一點上取得了共鳴。 “敖家的想法其實非常簡單,他們極為重視血統,重視‘夏人’這個概念基于重視具體的生命,他們并不畏懼戰斗與流血,甚至相信這樣才能錘煉出真正的強者,但他們卻擔憂四方的異族,擔心無休止的內亂會使大夏一族最終淪落為它人奴仆?!?/br> 就這樣,兩家決意通力合作,來將亂世結束。 “最后,先人們選擇了姬家的族王,通力合作,幫助他征服天下,做為回報,我們希望能夠將儒門的思想定為正朔,頒行天下。同樣亦能明確出夏夷之辯,不要以夷變夏?!?/br> 正確的選擇,姬家族主,亦就是后來的帝軒轅的確是一代天驕,驚才絕艷,在他的手中,已分裂混戰八百年之久的大夏國土便能夠重歸一統,令天下得到和平。 “但,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選擇也很難說是正確?!?/br> 隨著權力的增加,帝軒轅的自我也日漸膨脹,除了拒絕所有人的進諫起造帝京,亦因對舊部忠誠度的懷疑,開始清洗開國功臣,一手締造了“八王之亂”,亦逼迫的丘敖兩家要退居自保。 “說來諷刺,那種陰柔韜晦的智慧,本來并非儒門所長,原是在與道家的反復駁辯中學得,卻未料到,這竟能成為儒門興盛數千年的保證?!?/br> 退收自保,丘敖兩家的祖先冷眼旁觀,靜等著事情的變化。此時,道家也重新浮出水面,從帝軒轅手中討到了龍虎山及相應的地位。 “不過,此時的道門,已與當初胸懷救世之心的學術流派大異其趣,后退到了一個完全逃避責任,只考慮自己能否超脫成仙的立場中,他們萎縮成了一個教派,開始依靠信徒的香火維持?!?/br> 在這過程中,自然也有胸懷原有的救世思想不肯放棄的弟子,對這樣的萎縮和逃避沒法容忍,他們開始從內部質疑教團的主張,并最終形成了不能彌補的分裂,在玄天青云客過世后,四大弟子便告反目,印證了他所預言的“刀鏡兩分”。 “那,就是太平道的由來?!?/br> 張了張嘴,云沖波大感慚愧:自己說來也算是太平道的“重要人物”,卻到現在方知太平道的起始來歷。他對這段故事很感興趣,頗想多問一些,卻又不愿打斷顏回,心道:“等一下再問好了?!?/br> 默默的等待換來了回報,純行剛健之道的帝軒轅終于倒下,溫和治世的帝高陽開始統治天下,他“與民休息”的政策令天下皆蒙其利,也使丘敖兩家開始能夠重獲一些地位。 “但,好景不長,接替帝高陽的竟是比帝軒轅還要可怕百倍的帝受德,前后執政二十年,他竟能將天下蹂躪成比‘戰國’更為悲哀的滅世?!?/br> 亦就是從這個時期起,儒門開始反省,開始用非常認真的態度去考慮“統一”以及“皇帝”的負面作用。 “評估的結論是,統一還是好過分裂,皇帝也有其必要性在,但是,必須要設法建立起制衡皇帝的機制,以阻止帝受德那樣的怪物重現?!?/br> 利用帝受德倒下后的混亂,早有準備的兩家捧出帝心楚,重整天下,再回權力中心,同時,也達成了一種共識。 “從那時起,文成武德,護國雙王開始明確各自的責任,直至今日?!?/br> 四千年來,丘敖兩年始終沿著相同的模式行事:在高聲宣告決不覬覦帝位的前提下,丘家把持儒門,掌握“道德”及“規范”的話語權,對皇帝進行制約。 “三綱五常,法則天地,早已深入人心,是皇帝也不能對抗的規則,為天子者若堅持要不仁不義,不孝不弟,也同樣會感受到巨大的壓力?!?/br> 用這樣的辦法,丘家設法為“皇帝”這頭惡龍加上韁鎖,不讓他再能無視任何規律的作惡,讓他從一開始就被教育要盡到責任,親政愛民。 “而同時,敖家則肩起守護大夏的責任?!?/br> 文事交給丘家,敖家負責武備,始終保有強大力量的他們,從來不介入帝姓更易之變,他們存在的目的,是為了防止中土菁英都喪于內斗,從而被異族得利。 “至于瑯琊王家,是后來才加入到這個游戲中的,連續出了幾代天縱其才的家主,他們竟能透過重霧,將一切看清,并連續的調適家族方針,最終成功加入到了這個規則當中?!?/br> 起初并不愿意接受第三個”盟友“,但到最后,丘敖兩家還是接受了瑯琊的加入,而做為回報,同樣高呼“無福為帝”,甘心居于下位的王家,也得到了“孝水人王”這樣半正式的封號,開始步入權力的真正高階。 “當然,這也是因為王家有其值得被接受的價值,篤信‘與時推遷’,他們是非常寬容而靈活的現實主義者,有著無人可比的灑脫,依靠他們那‘紅花綠葉白蓮藕,三教原來是一家’的柔軟觀點,他們保存下了很多正統儒門不愿承受的東西,亦幫助化解了很多只靠儒門正術沒法化解的矛盾,就整個大夏文化而言,也實在是一種不可或缺的互補?!?/br> 聽得目炫神迷,云沖波只覺今天實在是眼界大開,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秀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