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回憶七 一只麻雀
鄭建軍參加了公社的“紅造聯”武斗小分隊,經常去縣里參加一些武斗,這次歷時最長,將近兩個月,其間和“革造聯”派系展開了輪番的斗爭。 以前每次回來,鄭建軍儼然一副英雄派頭,他也總能帶來些令人興奮的消息,附近公社的誰死了、誰傷了、誰被俘虜了,還有哪家被抄了、被斬草除根滅門了,其中不乏夸張甚至虛構,但他從來都講得聲情并茂滿面紅光,令聞者動容。 這一次,鄭建軍受了傷,耳根被戳了一鐵矛,皮開rou綻,沒辦法只有回來養傷。 鄭建軍有個心思,他喜歡童海青并一直追求著,但不幸的是童海青對他沒感覺。不過鄭建軍有百折不撓的精神,還有一廂情愿的信念,童海青能到育紅班教課就是他努力的結果,硬是逼著他爹鄭成喜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 除了到育紅班教課,鄭建軍原本還想讓童海青住到他家里,但鄭成喜堅決抵制并安排童海青落腳魏春芳家。原因很簡單,鄭成喜可以有借口多去幾趟,而且瞟門時被發現,也可以做個擋箭牌,說是關心知青生活。 慣例,鄭建軍給童海青又帶了小禮物,一只紅色發卡。這次童海青收了下來,也意味著她愿意同鄭建軍交往。 鄭建軍興奮直握拳頭,“你愿意跟俺處對象了?” “只能先做朋友?!蓖G喟寻l卡裝進口袋,“而且我還有兩個條件?!?/br> 鄭建軍又是一握拳頭,“你說!” 僅僅幾分鐘之后,鄭建軍抬腿就往家跑,進門見鄭成喜不在,立刻又返身出來前往大隊部。 鄭成喜正在開會,商量要不要把張戊寅和魏春芳長期關押起來。 鄭建軍一直以毛的思想隊伍中最出色的戰士自居,進大隊部的氣勢絲毫不輸鄭成喜。 “俺們在開會,沒啥大事你先出去?!编嵆上惨娻嵔ㄜ婈J進來,對他掃掃手。 “革命的戰士從來不瞎湊熱鬧,你出來一下?!编嵔ㄜ娨徽惺?,扭頭便走,不管鄭成喜答應不答應。 鄭成喜只好出來,嘴里罵罵咧咧。 “爹,俺,俺跟童海青好上了!”沒人的時候,鄭建軍在鄭成喜面前表現得還像個孩子,看得出,他非常激動。 “哦,她同意了?”鄭成喜也很看好童海青,其實要不是鄭建軍,也許他早就找機會湊上去,起碼得摸兩把。 “同意了?!编嵔ㄜ姾車烂C,“不過也有條件,你得答應?!?/br> “說?!?/br> “一,以后不要再批斗張戊寅和魏春芳;二,讓嘎娃回育紅班上課去?!?/br> “不行!”鄭成喜很堅決地一搖頭,“簡直是胡來,絕對不行!” “好!”鄭建軍也不磨嘰,回身便走,道:“那俺現在就回家打包裹,去城里繼續參加戰斗,直到壯烈犧牲?!?/br> 鄭成喜一臉無奈,以他對鄭建軍的了解,那絕對不是戲言,“回來!” “你答應了?”鄭建軍停住腳步。 鄭成喜長長地嘆了口氣,小聲罵了句,“娘個比的!”然后一點頭。 鄭建軍不管鄭成喜咕噥個啥,立刻跑去向童海青表態。 對張戊寅和魏春芳來說,這件事來得實在突然,驚喜之余又為童海青感到難過,戀愛,畢竟有時就是一輩子的事。 童海青笑說沒事,她只是答應跟鄭建軍做朋友,并不是談戀愛處對象。 “現在的人太不正常了?!睆埼煲p輕嘆了口氣,“童老師,我跟春芳還有嘎娃,非常感謝你,你自己也一定要小心?!?/br> 張本民跑了過來,一臉興奮勁兒,“爹,俺又能去育紅班了!” 張戊寅點點頭,說一切多虧了你海青jiejie。張本民立刻跑到童海青面前敬了個少先隊禮,然后開始鞠躬,“海青jiejie,屏壩公社嶺東大隊的張本民感謝您,永遠做您聽話的好學生!” 童海青笑了,摸了摸張本民的頭,“嘎娃,你是小男子漢一個,以后是不是不該再喊你小名了!” 張本民笑笑沒有回答,顛著小屁股一陣風似地跑開,他要重新背起那麻藍布小書包。 來到育紅班的張本民很神氣,他覺得能回到這里就是一個勝利。但這個勝利對其他小伙伴來說實在引不起什么反應,唯一的動靜就是鄭金樺拉攏其他人繼續孤立他。 “大家都不要理睬嘎娃,他出身不好,跟他在一起早晚會受牽連!”鄭金樺說得很認真,“這是俺爹說的?!?/br> 張本民每每聽到這里雖然很氣憤,但總是會輕蔑地哼一聲,然后望著高奮進和孫余糧求助,現在,他已經不把周國防當成朋友了??墒?,孫余糧和高奮進也沒能指望上,他們的眼神告訴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鄭金樺很得意,一揮手帶著伙伴們到一邊玩起來。 張本民非常難過,但咬咬牙挺住,走到旁邊擺弄那兩本已經被翻得有點爛的小人書。 童海青看到后走過來,拍拍張本民的肩膀,“張本民,你是小男子漢,一個人也可以玩得開心,走,我們到教室唱歌去?!?/br> 童海青在腳踏式風琴前坐下,張本民立正站好,仰起小臉跟著琴聲唱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還沒唱到一半,鄭金樺就帶著伙伴們跑了過來,“童老師,不要教嘎娃唱歌,教俺們唱!” 童海青笑著搖搖頭,“你們可以過來一起唱啊?!?/br> “俺們不和嘎娃一起唱?!编嵔饦宸浅4舐?。 “為什么呀?” “他出身不好,是流氓分子后代,而且還是野種!” 不只是鄭金樺說張本民是野種,全大隊的人幾乎都這么說。張戊寅是公認的才子,在市里謀了份文職差事,本來有很好的前途,但因為和一名女職員戀愛并發生了關系,而且還生了孩子。后來那名女職員的父母找過去大鬧不止,還要把孩子扔掉。張戊寅沒法子,便抱著孩子回了村里,那孩子就是張本民。不過村里人不認為張本民是張戊寅親生的,來路不明,所以都說他是野種。 張本民的眼里立刻噙滿淚水,他最聽不慣別人這么說。 小拳頭握了起來,張本民想對著鄭金樺那可惡之極的臉搗一拳。童海青拉住他,不能讓他動手。 張本民撇著嘴看了看童海青,使勁掙開,一個人飛跑著回家。 “奶奶,鄭金樺罵俺是野種!”張本民張著嘴巴大聲哭起來。眼淚滑落進嘴里,又咸又苦,他停住哭聲,“噗噗”吐了兩口唾沫。 奶奶干枯的手撫摸著張本民的頭,“你爹叫張戊寅,有根的,甭管別人怎么說?!?/br> “那誰是俺娘?” “這個,問你爹去?!蹦棠陶f完搖著頭走進屋里,一會兒又捏著半片干饅頭走了出來。 張本民擦擦眼淚,接過干饅頭片來到巷子口,爬到街邊的大青石上坐下,等著爹張戊寅回來。張本民把大青石看成是最好的朋友,不管怎樣都能陪伴左右不離棄。 天上黑影時,張戊寅疲憊的身影出現在村頭。鄭成喜把生產隊里最重的活派了給他,不可能讓他松快。 張本民跳下青石奔過去,他還想問問娘是誰。其實已經問過一次,但沒有到答案,他很難過,不過他覺得難過得舒服,因為感覺可以靠那個縹緲的娘更近一些。 還沒等張本民開口,張戊寅的手從背后揮出來,捏著一只麻雀。 張本民太高興了,他忘掉了一切,拿過麻雀兩手捂住,跑回家讓奶奶用線拴住,綁在一根小木棍上。 第二天早上,張本民神氣活現地去育紅班,他想引起大家的注意。等到所有的伙伴都進了教室,他才平端著小木棍站到門口。 小木棍上,蹲著麻雀。 張本民環視一下,揚起下巴,慢騰騰地走到自己的小板凳前,再次環視。然而,似乎沒有人稀罕他的麻雀,大家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這讓張本民很失望,他便撥弄著麻雀的翅膀。 麻雀撲棱起來,可是,仍舊沒有人湊過來看哪怕是一眼。 張本民又故意說,這只麻雀很聽話。這下好像有點效果,有幾個人開始忍不住朝他這邊看。 此時,鄭金樺又說話了,讓大家不要理睬張本民,不就是一只麻雀嘛,有本事逮只花雀來。 張本民很想把麻雀塞進鄭金樺的嘴里,不過他沒有,昨晚童海青告訴他不能打鄭金樺,要不然就不能待在育紅班了。 不甘心就這么落寞。 張本民把麻雀放到地上,一腳踏了上去?!奥槿副话巢人懒??!彼f。 小伙伴們終于忍不住,“呼啦”一聲圍過來,好奇地看著死在張本民腳下的麻雀。 鄭金樺很快就又發號施令,讓大家回到座位上坐好,還不屑地說不就是一只麻雀嘛,死就死了唄。 小伙伴們陸陸續續地回到座位,似乎剛才什么都沒發生。 這讓張本民很頹廢,代價太大了,而且沒什么明顯的作用,早知這樣還不如自己多玩一會。 張本民蹲下來,提著死麻雀走出教室,來到大隊部墻外的莊稼地邊,坐在田埂上,望著大片大片的谷物發呆。在育紅班時,每當有難過的事情,他就會到這里來,周遭空曠曠的,就那么一個人傻傻地坐著。 然而這一次不是一個人,附近還有兩人,鄭建軍和童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