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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玲瓏月在線閱讀 - 116|喪鐘

116|喪鐘

    八十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在網絡上問及年輕人們, “你對民國所受的苦難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們得到的回答是“侵略、屠殺、饑荒和內戰”。

    這段歲月留給我們的創痕太深, 以至于很多后來人連揭開它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揭開就是一篇又一篇的血淚, 我們難以置信在不足百年前的同一片土地上, 我們的人民經受了這樣殘酷的折磨——的確, 在回顧歷史的時刻, 天災和暴行往往令人們印象更為深刻,因此往往忽略了這其中不見硝煙、卻更為暴虐的金融罪惡。

    ——那正是美國在1934年所推出的《白銀收購法案》。

    被三年后的日軍侵華暴行所掩蓋,甚至因為美國在二戰中的盟友形象,而使得人們在并不漫長的八十年中,逐漸淡忘了這場單方面的金融屠殺。我們曾在1930-1933年真正感受到國家的復蘇和希望,我們的輕工業蓬勃發展, 我們的現代金融業迎來了溫暖的黃金時代。

    而所有的一切, 在1934年的夏天被終結了。

    如果一定要形象和通俗地打一個比方, 那就是美國人在中國萬方多難的時刻, 在她身懷六甲還要勉力與華北的日本侵略者周旋的時刻, 暗出黑拳,猛打懷胎七月的中國。

    美國人要用中國的白銀, 來滋養自己大蕭條后的市場。

    對美國的毒手有苦難言, 中國不得不分娩, 她要娩出一個現代幣制的新經濟體制——盡管所有銀行家都明白,現在改革幣制是不明智的,因為國際金融環境并不好, 中國的國力也沒有達到足夠的標準,但劇烈的陣痛之中,孩子只能早產。

    ——怎么辦,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會是殘疾的。經濟是國家的根本,孱弱的幣制體系帶來的會是一系列的惡果,包括可預見的資本外逃、無規制的紙幣泛濫、惡性的通貨膨脹、以及后續必然發生的工商業大地震和大蕭條。

    但如果不生,中國也要陪同死亡。

    生下來,還有一線希望。

    中國的銀行家們只能盡力挽救,這時候就是罵遍羅斯福的祖宗十八代也沒用,金求岳在和穆藕初的通信里說:“如果我是羅斯福,我也會同意這個法案,割自己家的韭菜不如割中國的,美國佬不是一向如此嗎?自己有難、八方承擔,別人有難,他積極點贊?!敝v和平主義的時候就是人類燈塔,金融貧血的時候就是國際衛生巾。

    穆藕初:“……”雖然話很粗俗但道理的確如此。

    現在要做的是專注自身,盡量地讓即將誕生的法幣健康一些、健壯一些。

    這中間所面臨的困難太多了,不僅是銀根上的捉襟見肘,還有各種政治和軍事問題在困擾著商人們。

    金求岳推開金家老宅的祠堂,這里是祠堂的后殿,過去用來祭祀(事實上八竿子打不著的)金家歷代名流,還祀帶來高貴血脈的善敏貝勒一家?,F在善敏和福晉的牌位被挪到前殿去了,高大的后殿不允許外人進入,丁廣雄看守著它。

    這里有一座真正的金銀山。

    黑暗里,一線陽光從窗縫里鉆進來,把灰塵照得清晰,銀幣隨著人的腳步,發出幾不可聞的嗡鳴。它是這樣高大,從地板堆到了天花板,寶光璀璨,上面是銀幣,下面是金條。

    這里是兩千萬。

    求岳盯著它,有點想笑,石瑛說孔祥熙是山西人,家里要鑄金山銀山,而這句話給了金總巨大的啟發——張嘉璈所言非虛,姜承月聽說的也是真的。

    金山銀山就在此處。

    自二月稅改之后,求岳就在著意地囤積現銀。他對民國惡劣的金融狀況雖不深知、但總有個模糊的印象。電視劇拍得讓人摸不著頭腦,有些電視劇里用銀洋,有一些則用紙幣,他好奇地問過劇組——為啥兩個戲都是民國戲,但是貨幣不一樣?

    編?。骸拔乙哺悴磺?,作者說不知道?!?/br>
    金總:“……”

    道具師倒是非常會講:“那個電視劇有銀洋砸人的鏡頭嘛,本來也是用紙幣,導演說銀洋效果好。這個戲有女主角哭著把錢灑向天空的場面,你要撒銀洋不就沒有那種、哎,飄飄灑灑的鏡頭了嘛?!?/br>
    金總:“……”真雞兒有道理。

    ——你們到底在拍些什么鬼東西??!

    但無論如何,大家有個模糊的認知,一定在某個時刻,民國的貨幣變了,從貴金屬變成了印鈔機刷過的紙。這讓金總有些警惕。加之33年的時候宋子文出了個昏招,抗議白銀價格太低,購買力太弱——這讓蔣校長在購買美軍裝備的時候肥腸吃虧。

    美國婊里婊氣,假裝為難了一會兒,美滋滋地簽了一個抬升白銀價格的協議。

    那時候金總就罵了一遍宋子文,為了個美國大炮坑中國外貿。不過這種抬升影響不太大,因此大家也就忍了。但金總防患于未然,還是默默地開始收集現銀——票據貼現的這半年,現銀全部被關進了金家祠堂,賬面上則靠貸款和增值利潤交割。

    有錢在手總是不慌。

    穆藕初寫信來問他、馮耿光也打電話問他,金總發渾:“我不是財政部長,你也不是,問我干嘛?”

    馮六爺怒道:“混賬!要是都袖手旁觀,靠孔祥熙那無能廢物主張,你就坐著等死吧!”

    金總賣萌:“說話就說話,干嘛生氣呀?!?/br>
    六爺煩死了:“你到底怎么想的?!?/br>
    “我不知道?!苯鹎笤浪斓媒倘藷o奈,“六爺,你要是知道怎么辦,你會來問我?其實你心里都有數,你也在觀望。光靠我們努力有個屁用,孔部長自己不想好好弄,四個神能拖得動一個豬?”

    不怕隊友不給力,就怕隊友太會送。

    “總要看看他的誠意吧?”求岳拿起銀幣,吹出好聽的銳響,“這種事嘛就像談戀愛,誰先主動誰被動,一次倒貼,永遠倒貼?!?/br>
    馮耿光沉默了,過了老半天,恨得牙根兒癢癢:“兔崽子凈會說渾話……什么談戀愛?你給我來上海,你要在我面前,我把你敲一頓?!?/br>
    金總才不去呢!

    和六月份應激性的喧嘩不同,銀行家們從一開始的群情激憤,變成了沉默而焦慮的關注。

    情形比他們預計得更壞。僅兩個月間,近3000萬巨額的現銀排山倒海地向外血崩——來一個參照物,1930年中國經濟小春天的時候,國民政府的財政收入也只有7億而已。

    到八月的時候,外資銀行也動起來了,銀價一天比一天看漲,孔祥熙倒也不是完全地吃干飯,火燒屁股地頒布打擊白銀走私的法條,禁止私自買賣白銀,上海嚴防死守。

    但并沒有什么用。

    條條大路通美國,此路不行繞路走,高達8000萬的白銀潮水一樣奔向上海,又千軍萬馬地倏然向內陸擴散,它們要從日本人控制下的華北、以及英屬殖民地的香港,漂洋過海,往美國去。

    這些還是被海關和軍隊攔截下的數據,而據1984年《中國的對外貿易和工業發展》一書中所提到的勘核情況,這一年外逃的白銀高達2.57億!

    ——再比一次,感受一下,國民政府全國財政收入,才7個億。至于民間資產,到1934年為止,央行、中行、交行三大行所有的資產加起來,也不過18個億。

    三分之一的國庫崩了。

    金融的寒暖是比季節變化還要快的。

    那一年的南京的秋天仍是多雨,淋淋漓漓的細雨令金陵城蒸騰起迷濛的霧嵐,正仿佛賀梅詠中愁緒,洇滿街角和窗隙。

    周裕拍著身上的雨水匆忙而入,恰見白小爺正在檐下洗頭,沒叫人服侍,是求岳提著個黃銅小壺給他濯發。兩人也不說話,一人坐著,一人俯身在銅盆里,唯水聲撲簌,是合著檐上細雨滴答的節拍。

    這一種平淡恬靜的情形就叫人不忍驚動。

    周裕抖著傘上的雨水,暗道小爺這兩個月瘦多了,看見他白凈的手臂伸開來,露出肌rou漂亮的線條,心知他刀馬旦大成,往日的溫柔媚態里,居然多了一份寶劍般的銳氣。

    露生接了肥皂,抬頭見他在門口垂手不語,揉著頭發問:“什么事?”

    周裕拱手道:“擾了少爺和小爺的興致,剛接的電話,通州報喪來?!?/br>
    求岳放下銅壺:“誰死了?”

    “善成廠的張老板,前天夜里跳樓了?!敝茉S行┍Ш?,“商會幾家都說知道了,著人來問少爺的意思?!?/br>
    其實不問原因也能大略猜到,由夏至秋,跳樓的消息已經是報紙都報不過來的頻繁。張福清在標金投機中虧了近百萬,傾家蕩產,待到求岳和商會一干執委到達通州的時候,他家里甚至連喪儀都辦得很簡陋,沒有鮮花,唯有紙糊的兩列花圈歪斜地排在門口。

    張太太痰涌昏聵,不能見客,張福清的兩個兒子和兒媳勉力主持喪事,見了金會長也只知哭泣:“當初也勸家父不要去炒標金,他說年紀大了,廠里的生意又比不上南邊,想掙一筆錢自己養老,誰想到會弄成這樣!”

    他們所說的標金,即是上海從19世紀開始的貴金屬期貨炒作。之前專指黃金,后來又漸漸納入白銀。張老板既不懂金融規律、也不知世界趨勢,以為金銀一體、銀價飆升如此,金子是比銀還貴重的,那不是會漲更多嗎?被上海的掮客所騙,別人都在買賣白銀,他居然傻乎乎地買了一堆黃金——期貨,連最后連止損的本錢都賠光了。

    金總:傻逼嗎?白銀的價格是根據美國的黃金儲備來界定的,白銀漲了黃金肯定跌??!

    真是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硬吃吃死了。

    所以張少爺這話是有些不講道理的埋怨,倒好像是紡織行會沒照顧到張福清,令他走投無路才跳樓。求岳也聽出這話里的意思,心說商會早就研究過這次金價波動,內部也通知了不要盲信謠傳跟風投機,張老板不聽人勸,有什么辦法?看這兩個兒子也是毫無用處,一點兒骨氣沒有,三十多的人了,跟媳婦一樣且怨且哭,大概是哭自己原本能繼承的家產現在不翼而飛,他心里不免嫌惡。唯想起張福清自打相識以來,除了小家子氣外,卻也沒有別的壞處,在華北抵制日貨、聯絡銷售,都是勤勤懇懇,到底也算紡織行會的一員老將,心中又覺憐憫。嘆口氣道:“別哭了,先把你爸爸好好安葬,這幾天我們都留在通州,葬禮的事情大家都會幫忙?!庇职褞讉€白紙包放在張少爺手里:“我這里兩萬塊,還有你其他幾個叔叔的吊儀,家里有什么困難就跟我說,你爸爸跟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不會撒手不管的?!?/br>
    兩位張少爺皆哭道:“謝謝金叔叔?!?/br>
    金總:“……叫哥就好?!?/br>
    眾人連悲痛的心都沒了,只覺無奈。張福清的長子比求岳還大幾歲,為了兩萬塊錢,開口就叫叔叔,養兒無用如此,難怪張福清要鋌而走險地賺養老金。

    這一天都在通州的酒店隨意安頓了,露生看看酒店的毛巾,居然也是靡百客,欣慰之余也覺心酸,絞了熱毛巾遞與求岳:“擦擦臉,我去給你放水,今天一天是累壞了你了?!?/br>
    “我還好?!鼻笤腊涯樏稍诿砝?,“就是耳朵疼?!?/br>
    金總在喪事上坐陪了一下午,被幾個姨太太哭得頭昏腦脹,還被幾個不知什么來路的親戚小姐用眼揩油——穆藕初原想跟他說兩句話,被梨花帶雨的小姐們接二連三地阻撓:“金先生,謝謝你照顧我伯父(舅父/叔父/姑父),他最疼愛我,我們一家無以為報!”

    “……”

    所以干嘛你還想以身相許?金總心道我可去你媽的吧,真他媽人家的喪事你的相親會,都是從哪冒出來的cao蛋娘們兒,信不信你姑父晚上來打飛你腦殼。

    遠遠地,從張家巷傳來嗩吶的聲音,很哀涼地,是“哭五更”的曲子,好像是記錄了張福清庸碌而辛苦的一生,音容笑貌都從嗩吶的哀哭中來,不知他的夫人和孩子在想什么,商會的同僚們卻是都想起他緊張地追隨在求岳身后,埋沒在榮德生和穆藕初背影里,但是認真地說:“我們善成廠……”

    稅改的時候,他也跟著大家發報紙,“尸位素餐,實覺汗顏?!?/br>
    是個很可愛的老叔叔。

    求岳亦想起他那年早春他去到句容,抓著帽子道:“我們善成廠愿意幫助你?!彪m然在那之前,他還在通州的地頭上罵過:“害群之馬,投機倒把的jian商!”

    是非成敗都是轉頭空。

    張老板真的犧牲了,并不是第一個死在中美貿易戰里的冤魂,之前還有更多冤魂。只是因為他們認識,所以更刺心。

    一陣一陣還有鐘聲,它沒有打破夜色,反令夜色更沉默,一聲接一聲的喪鐘,酸楚中生。

    露生遙聽窗外:“張老板做法事了?!?/br>
    他回頭看看求岳,他知道他心熱、心也軟。

    求岳蒙著臉道:“我沒哭?!?/br>
    露生摸摸他的手,柔嘆一聲,在他身邊坐下來:“哥哥,我有一件事不明白,能不能問你?”

    “你要看我的心,哥哥都掏出來給你?!?/br>
    露生紅了臉,輕輕推他一下:“什么時候還說這種話?!苯伊饲笤滥樕系拿?,見他只是發懵,并未嚎啕大哭,稍稍放心,想了一想,神情鄭重地問:“我知道咱們家有錢,有現銀,你從六月的時候也就在研究怎么對抗這場白銀外流——哥哥,既然有救國的志向,又有救國的辦法,你為什么遲遲不動呢?”

    求岳低下頭。

    “不光是你,馮六爺、穆先生、榮先生,你們全都不動,我不信你們是這樣冷血薄情的人?!甭渡f著,只是迷惑,并不憤慨:“我是真的不懂這些金融的大學問,所以我想問問你,你們到底在猶豫什么?”

    又是遙遠的鐘聲過來。

    很長久的沉默,求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哥哥簡單地回答你——因為大家都在等?!?/br>
    “等什么?”

    “等內戰停下來?!?/br>
    露生心中陡然一沉。

    “這頭救市、那頭軍費狂增,我們的錢到底是拿去救市還是買大炮??!鼻笤揽醋∷?,“美國人是混賬,蔣光頭更混賬?!?/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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