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粉墨
回去的路上,露生和求岳都喝醉了, 兩個人在后座上東倒西歪, 雖然無功可慶, 卻喝得像預先慶功。這種鄉間濁酒的醉意非常美妙, 身體慵懶而心頭清明, 雖然是最低等的雜糧燒鍋, 卻符合酒文化里最高雅的、微醺的境界, 骨醉心清。兩人活像退化的幼年體,頂著兩個猴屁股,看車窗外倒退的風景,遠處是層林盡染,近處卻是黃葉落盡,一片余霞的晚照, 像流光錦緞從眼前萬紫千紅地飄過去。 露生醉得趴在車窗上:“你覺著沒有, 石市長這個人, 說話總是先假后真, 他剛開始說叫我們編書, 那是虛話,敷衍我的, 后面給我介紹教授、叫我預備演出, 這個才是真心實意?!?/br> 他看綺霞, 求岳醉眼看他,扶著頭笑道:“也不是敷衍你,他這個鳥人就是這個尿性?!?/br> “可我就喜歡他說虛話, 虛話也好聽。一想到能編書教學生,我連學都沒上過的人——哎呀——”萌萌地歪過腦袋,杜麗娘搓爪,一時閉眼伏在求岳懷里,又撒嬌:“哥哥,我心跳得很?!?/br> 求岳打了一個酒嗝,摸著露生的臉,笑道:“我也心跳?!?/br> 和石瑛一樣,這其實說的都是虛話,實話埋在他們心底,這句實話也是心有靈犀地兩個人都在想,你說一句不相干的,我就懂了,我答另一句不相干的,你也明白——他們的稅改從九月籌備至今,石瑛到了、曾養甫也到了,像抽卡一樣一張一張的SSR強化完畢了。千頭萬緒的工作是萬事俱備、連東風都不欠,宛如年歷牌上所剩不多的日子,就要揭到底了。 這種不能說的心情并非出于隱秘,而是一種孕育,像小說家懷著揭開懸念的激動,要給讀者一個溫柔的驚喜,也像禮堂里跪地求婚的祈訴,是一種儀式性的忐忑。這其中還包含這一種如臨深淵的敬畏心情。 會成功嗎? 這一刻不知怎地,露生想起往事,那時的心境和此時原來是一樣的,在搖搖晃晃的車里,慵聲問求岳:“你知道我第一回唱戲,是怎么上的臺?” “穿裙子上臺?!?/br> “渾人,怎么正經事從你嘴里出來就變味兒?”露生笑著,撓他一下,“我那時練了好久,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登臺,又盼望、又緊張的,天天都聽人說‘這孩子快了’,也不知道到底哪年月日輪著我。就那么練著練著,不知不覺地——”此時回想起來,只有美好的回憶了,旁的倒都不計較,“那天我媽拉著我往后臺趕,說晚上定的師兄被人家叫去陪客了,就把我按在鏡子前面,三下五除二地畫完了,連衣服都是我師兄穿剩的,頂花都戴不穩呢?!币驗樽?,所以他說話也是輕輕地,眉梢眼角彌著笑,“我媽就把我往前那么一推,說,就今日,上去吧!” “害怕嗎?” “不害怕,練了那么久,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甭渡p輕吁一口氣,伸手去碰車頂上的絨壁:“辛苦不是白來的,血汗也不是白流的,頂好是個滿堂彩,差些,人家多少也能記得我?!?/br> 許多時候,我們習慣了做配角,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從配角起家,甚至連配角也算不上,是在后臺小心張望的那一群??墒窃捳f回來,又有幾個主角是生來就做主角?是被時代的暴風推著、被時勢的洪流裹挾著,它要你走到你應該擔負的位置上。 然后你聽見鑼鼓喧天,看見簾子挑開了。 “說是這么說,”求岳仍以虛話答他,這此虛彼虛的游戲里含著一點兩心相知的堅定與甜蜜,他握了露生的手,低聲道:“你那天一定是滿堂彩?!?/br> 深秋到臘月的這段日子,他們就這樣互相勉勵著,摩拳擦掌地等待著,人事盡了十分,余下的就是等待,不是等天命,而是等時機。石瑛和金求岳相信,孔祥熙也一定在等待一個時機。 ——時機終于來了。 1933年12月3日,經歷了四個月的曖昧對峙,國民政府就江浙兩省稅改的大戰打響了第一槍。這一天,實業部、財政部、國家建設委員會,三部兩級聯合發布訓令,要求江浙兩省就當年工商業稅收銳減、亂象叢生的問題“進行整肅清查”??撞块Lsao得很,在文章里自問自答,前面要求兩省糾察問題,后面直接給出答案,明文指出以安龍廠為首的江浙商團“以特殊手段逃稅舞弊,竊國富以徇私,各地又群起效仿,其影響之惡劣難以盡述”。 孔祥熙動起來了。 這中間發生了一個插曲,它聲音不大,但如同一聲冬日的悶雷震動四方——11月20日,遠在福建的十九路軍通電全國,成立“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宣布自治。這個揭竿而起的自治政府幾乎囊括了當時所有激烈反蔣的社會名流,李濟深、陳銘樞、馮玉祥,都親自或派代表參加了臨時代表大會。而為首的正是淞滬抗戰之后一度銷聲匿跡的蔣光鼐和蔡廷鍇。 王亞樵,也在其中。 蔣|介|石坐不住了,率領親兵御駕南征。 兵變、政變,不得不說,孔祥熙選擇了一個很好的時機。在他的計劃中,強制改革一定會令江浙商人群情激憤,激憤了就會鬧,而他要的就是這個鬧。平時你鬧,最多是政府訓斥幾句、政策打壓一下,但此時鬧就是公然和國民政府對抗。 兩大省的財政收入,現在是軍費的來源,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蔣|介|石極度敏感和不悅。 ——想想金忠明當初是怎么被抓起來的? 求岳很擔心王大佬的安危,但福建遠在千里之外,打仗消息不通,更何況自己還在風口浪尖上——訓令以極其嚴厲的口吻點名要求金求岳“履行實業部參議本分之職務”,帶領麾下財團“接受財政部、實業部的改革措施”,“望以正確態度對待財政部的建議和指導,爭取免除罰款、樹立榜樣”。 縱觀中華民國近四十年的歷史,這種被訓令點名批評的待遇還沒幾個人享受過,細究起來,可能只有國學大家胡適之先生經歷過這種光榮。 金總何德何能,跟胡適并肩挨訓。 這簡直教吃瓜群眾們目不暇給,兩年的暫時平靜之后,中國最繁華的南方再次被火|藥味的風云卷動,東南是真刀真槍的義旗招展,江南則是經濟與政治的暗潮洶涌。 江浙商團也不是吃素的,他們毫不遲疑地開始了回擊。 訓令下達的三天后,金求岳以實業部參議的身份對訓令作了回應,南京、上海、天津的各大報紙都刊載了白小爺捉刀代筆的——檢討書。 對的!你沒看錯! 檢討書! 在上海的《申報》上,在天津的《大公報》上,黛玉獸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金少爺應有的文雅措辭,以情真意切的鏗鏘詞句自我檢討,表示完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作為實業部參議,政府官員,尸位素餐,“實覺汗顏”,一定改過自新,忠誠為黨國效力。 大跌眼鏡的何止是吃瓜群眾,想必孔公館里的書房里,某人的眼鏡也碎了。 金忠明看到報紙,緊擰的眉頭露出一絲笑來:“做得好,這就叫做以柔克剛??资仙吓_才幾年?他要借著戰事發威,就偏偏不能給他捉住把柄——句容那邊情況如何?” 齊松義給他遞了參湯:“少爺給賬房全部放假,都回老家去了?!?/br> 金忠明點點頭:“要說國人最擅長的事情,莫過于‘磨洋工’三個字,你要罵,我給你罵,你要查,我讓你查不著??子怪F在只怕要覺得自己弄巧成拙,東南兵變,蔣氏也需要維持后方的民心穩定。所以他只能訓令軟查、不能無故強征,否則就是給福建那邊更多的話柄?!?/br> 齊松義垂首稱是:“只要退縮示好,蔣公不會在這種時候為難順民。少爺心里是有數的?!?/br> “他有數?他一向都是運氣好,什么時候有過數!”老太爺揭起窗帷,去看暮色里陰云密布的天,“若是往日也就罷了,自從病了,他做事都是痰在喉頭才要咳,屎到腚門找茅廁——整日猴急,如今能有這個先知先覺的動作,一定是石瑛教唆他的?!?/br> 老太爺甚少說這種粗話,齊管家搓搓眉毛,努力維持住表情。 金忠明板著臉看看他:“想笑?想笑你就笑。我有時候是真想罵他,見了他,我又不知該罵哪一樣了?!闭f著,長嘆一聲,“早說過石瑛這個人非善與之輩,安兒跟著他,真不知是福是禍?!?/br> 厚重的濃云在冬日的天空翻滾著,龍騰虎踞的姿態。 南京要下雪了。 無論是福是禍,開弓沒有回頭箭。金會長帶頭檢討錯誤,江浙商團也跟著集體滑跪——神奇的一幕發生了,群眾們沒能看到期待中的工商界抗議,他們震驚地觀看了一場舔狗大戲。報館的記者簡直要忙不過來,跟連續劇一樣每天有一個豪商在報紙上刊登痛心疾首的自我檢討。 申新紗廠在《申報》發表檢討:“……業已完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作為農促會主委、政府官員,尸位素餐,實覺汗顏,一定改過自新,忠誠為黨國效力?!?/br> 厚生紗廠也在《申報》發表檢討:“……業已完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作為浙江省參議、政府官員,尸位素餐,實覺汗顏,一定改過自新,忠誠為黨國效力?!?/br> 華源紗廠在《救國日報》發表檢討:“……業已完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雖然不是政府官員,但尸位素餐(?),實覺汗顏……” ——這一看就是約好的!文章也他媽是提前抄的吧!病句都一樣的! 問題是檢討歸檢討,就是不行動。按照流程,既然你檢討了,你就該配合配合,該補繳補繳。最起碼各位大佬人應該往南京跑一趟,沒有人、寫信來也可以。 然而什么都沒有! 孔部長提前八十年享受到了信息時代的隔空喊話,有事微博說,私信拉黑。光看見一篇又一篇深情到油膩的大版面檢討,榮德生穆藕初金求岳卻集體人間蒸發。你要問他們干嘛去了? 嘻嘻,在杭州喝茶。 吃瓜群眾是萬萬想不到,江浙財團的首腦們在如此尖峰時刻居然以逸待勞,茍在靈隱寺的韜庵里,幫白小爺選學生讀本兒! 露生慌道:“諸位喝茶聊天就罷了,這些事不是大人們做的,若是乏了沒消遣,我給各位唱一段也好?!?/br> 穆藕初笑道:“那你就唱一個來,上一次聽你唱,都是淺嘗輒止,究竟沒聽出個味道,今天也不要你抹臉,就請月泉給你吹笛,你拿牙板清唱?!敝钢w庵那一片觀山望海的云臺又道:“我這個戲臺,敢說放眼中華也能排得上名號,這樣好的風景,正對著錦繡人間,是不是有些仙人觀世的滋味?究竟這么些年來荒廢了,今天請你們唱一唱,決不是我們不尊重、拿你們取樂,是不辜負良辰美景?!?/br> 大爺好心境,兩軍對陣,閑情仍在,完全不慌! 露生抿嘴兒一笑,就向沈月泉低語兩句,沈老含笑點頭不已。他兩人一人擎扇、一人懷笛,各披狐貍皮大襖,向云臺上坐了。一縷笛音昂揚吹來,聽他悠揚唱道: 奕世夔龍亙古稀,炎炎權勢覺天低,朝廷已作家庭事,笑煞淮陰封假齊。 ——眾人會心一笑,原來唱的是《一捧雪》。 這是明末大家李玉的名作,“一人永占”的鰲頭,講的是嘉靖年間大jian臣嚴嵩奪取稀世珍寶“一捧雪”,誣陷忠臣,于是朝廷忠良衛護清白,民間俠女刺死jian人,終于使沉冤得雪。更妙是江南之潤冬向來是晴雨相連、陰陽一氣,南京天陰欲雪,杭州的天空也是搓云扯絮。 天雖未雪而曲中捧雪,曲中曲外辨忠jian,這是既合情景、又合時宜。 穆藕初看榮德生裹著皮襖,似有瞌睡的意思,低聲笑道:“榮兄不愛好這些東西,白陪著在這里受罪?!?/br> 榮德生喜歡字畫古董,卻不太欣賞咿咿呀呀的曼唱,聽穆藕初說話,瞇縫著睜開一個眼睛:“坐在這里也沒事,他唱他的,又不妨礙我們說話?!笔稚贤嬉粋€玉含蟬,有些無奈:“說來可笑,我和藕初都已近花甲,居然和小孩子一樣,在這里玩捉迷藏的游戲?!?/br> “不如此,我們也成了亂黨亂民。南方眼看就要打起來,我們不作正面沖突、只表明立場、爭取權益,這樣是最安全的選擇?!蹦屡撼跽f著,見求岳在旁邊支著耳朵,笑道:“我們小金會長平時雖然風風火火,但大事上面算是穩重?!?/br> 求岳把椅子拉過來:“穆叔叔認為福建是亂黨?” “這不是我認為不認為,是國內都覺得東南方面太過激進——噯,商人莫談國是?!?/br> “可是蔣將軍和蔡將軍,一二八的時候保護了上海?!鼻笤辣е譅t,語氣里不是爭辯,只是陳述,“他也保護了你們的工廠啊?!?/br> “此一時、彼一時,國家需要統一,不能分裂,有什么事可以坐下來慢慢談,但起兵造反,這就太過了?!?/br> “起兵造反,還不是官逼民反?你我在這里是軟反,他們那頭是硬反,此時也不要說什么莫談國是了,真不談國是,不如我們都回家去?!睒s德生聽了半日,睜開眼睛,“上面是把蔣蔡二人逼得太緊了,把共|產|黨也逼得太緊了,一味地征稅、借款,拿這些錢中國人打中國人。他要是決心勇戰,收復東北,你我會說一句話?捐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是內戰這種事情何時是個頭?今日你稱王、明日我稱帝,討袁、北伐、中原大戰、還沒有打夠嗎?打來打去,無非是打到哪里,哪里遭殃罷了?!?/br> 韜庵的戲樓是陽臺的樣式,四面花窗的宴客廳,外面連著云臺。此時其他幾個商人都站在窗口,捧茶聽戲,唯他三人圍坐一隅,聽見云臺上清歌破云,唱:古今垂、乾坤浩,遙望彤云籠一天,看寒煙、黯四郊。 除了江浙商團的油膩檢討,這些日子里,報紙上最多的就是關于福建事變的討論。蔡廷鍇出身南昌起義軍,和共|產|黨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蔣光鼐來自與寧漢方面一直不對盤的粵系,這兩人都是南京的心病。用得著的時候鼓勵鼓勵,用不著了就發配福建。求岳從報紙真真假假的消息里,約略也能看出是因為十九路軍“剿共”不力,被擠兌得忍無可忍,終于炸毛起事。 他感覺南方不會成功,但兔子急了也咬人,不能總是平白無故地給你欺負吧? 他也仔細地翻了報紙,想看看我黨對這件事的態度如何。但南京這邊消息有限,沒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 又聽榮德生沉聲道:“今日打、明日打,打的還不是民脂民膏?孔庸之這個時間選得正好,這些年來受氣也受夠了,想要馬跑,就要給馬吃草。水可載舟也可覆舟,我們做生意的對政治沒有興趣,只求國家安穩、生活太平。誰能顧及民生,我們就聽從誰?!?/br> ——都是警誡罷了。福建起兵,是用政治聲譽和性命來警誡,他們在這里,是用財富來警誡。說到底誰能決定中國之命運?誰又能說得清未來會怎么樣?想怎么樣?要怎么樣?大家都在摸索,摸索一條生存的路,等待一只有力的手來撥正時局,開濟盛世。 求岳想,自己現在做的事情其實很微小,但也很實際,偉人說的對,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逼急了就會有吶喊和暴動,這個時代即便沒有自己,也會有人做出同樣的選擇。江浙財團從未如此理直氣壯過,因為這次稅爭不是為一個兩個財閥的蠅頭私利,要改,就連田稅雜稅一并減除,他們可以犧牲一點個稅的利益,他們要整個江南活下去。 不知是誰,開了花廳的大門,有人喜呼:“下雪了!” 下雪了。 無邊細雪伴著冬雷怒震,把天空映照得明亮起來,在浩蕩的萬里江山之上,吞吐出凜冽而清新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