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憫情
回到句容,求岳先去工廠里巡視一遍, 和嶸峻幾個見了面, 互相都道辛苦, 陶嶸峻告訴他一件事, “齊管家把賬全抄了一份, 拿去給老太爺了, 財務處不便阻攔, 但是感覺這樣有點不妥?!?/br> 求岳皺皺眉頭,這事出乎他的意外,不過這也沒什么,鳳凰男賣誰也不會賣孫子?;貋韺⒋耸抡f與露生聽,求岳道:“想看就讓他看吧,估計聽說我要讓嶸峻做廠長, 他心里有點不爽?!?/br> 露生撫著松鼠道:“姚斌前車之鑒, 太爺想必是對外人有了戒心, 據我看來, 他是中意齊管家接手廠子?!?/br> “齊叔叔不是外人?我們家說白了除了你我他, 其余都是外人。要找內人,鎮東邊一大家子, 我問他中用不中用?” 露生知他說的是金孝麟他們, 抿嘴兒一笑。三老太爺自從退股之后, 日夜后悔,成天給他老婆臭罵“沒眼力的老貨”——當初拿了二十萬,快活得堪比登天, 誰知安龍一飛沖天,三老太爺如同離婚的怨婦,凈cao前夫的心,天天掰指頭算自己這股要是不退能分多少錢,直算得欲哭無淚。于是又提著禮物,摳摳巴巴去看金忠明,指望他大哥能下旨復婚。 金忠明躲在醫院裝病,一次都不見。 “你在上海那兩天,金政遠還來給嶸峻送禮,說他爺爺不識好歹,自己今年還愿意給廠子送貨。嶸峻來問我,我只說過了秋天再看?!?/br> “放屁,他家的地都簽給華源了,哪來的棉花給安龍?” 露生叫松鼠順著桌子亂跑,口中笑道:“可不就是這么說嗎?就算他不送,棉花照樣到我們這里,我才懶得跟他啰嗦——朱子敘那個人是最會計較的,骨頭掰開了還要吸髓呢,就讓他跟三太爺吵去,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br> 求岳拍腿大笑,連說痛快,露生道:“你別忙著笑,他討了沒趣,背后就編排你,咱們回來這幾天,我聽底下丫頭們說,三太爺到處說你不孝順,把太爺扔在醫院不管不問?!?/br> 求岳惡笑道:“他孝順,他去端屎倒尿唄?!?/br> 露生打他一下:“沒良心,嘗糞滌溺,原是你分內應當,你躲懶就罷了,在外頭可別這樣說笑——我還要問問你,頤和路那所大房子,幾時能拿回來?還是另買一所?太爺大好了,總留在醫院我不放心,于你名聲上也不好聽?!?/br> “下個月吧,我剛帶了這么多生意回來,先讓我把廠子安排好?!鼻笤蓝⒅旎ò宓?,“老房子漂亮是漂亮,夏天住著太受罪了,買個冰都要從城里運。咱們臨走給這邊兒裝個吊扇,嶸峻還要在這長住,給他弄舒服點?!?/br> “家里下人是都帶回去呢,還是留幾個給陶三爺家使喚?” “帶回去吧,我們家的傭人,秀薇也不好意思用,她要用自己會雇?!鼻笤老胍幌?,又說:“留兩個打手在這兒,看著房子,省得金孝麟那老混賬搗亂?!?/br> “留哪一個?” “你看哪個合適就留哪個——話說丁老大還沒回來?” 這話觸著了露生的心,不由得愁嘆一聲:“誰知道呢,去了兩個月了,也沒個音信。月生的性子乖戾,真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br> 金總的嘴可能是開過光的,這話沒說兩天,丁廣雄真就回來了。 那一日露生領著丫頭們翻箱子,揀了好些衣服出來,都是金少爺的舊衣,正和丫頭們評論哪件款式不過時,忽然周裕從外面跑進來說:“丁老大到了,小爺去看看?!?/br> 露生丟了衣服,出來一看,丁廣雄并另一人都坐在門檻上,手里各捧了一碗涼水在喝,兩個人都瘦了一圈兒,神色疲憊。露生看得吃驚,忙叫翠兒燒水做飯,等他兩個吃過洗過,方才細細問道:“怎么只有你兩個回來,月生呢?” 丁廣雄換了干凈衣服,磕了頭道:“韓小爺尋著那個司令了,他當真沒死,被義勇軍救下來,在關外打游擊?!?/br> 九一八事變之后,東北雖然淪陷,本土軍閥卻不肯向侵入者低頭,一時間關東三省狼煙四起,各個山頭扯大旗。只是軍閥舊部人心不齊、對外之余又彼此針對,弄到最后,只剩數千人的殘部在遼東堅持抵抗。月生的司令正是被這支東北民眾自衛軍搭救,這司令也是有些膽氣,眼看自己部下十不存一,知道即便回了關內也是被收編的結局,干脆扯了余下的十幾條槍,就在遼東落了腳。 丁廣雄原是吉林人,雖然家中沒有老小,出關也懷了些探親訪舊的心思,逆料一路行來不見親故,唯見日軍燒殺擄掠,心里早窩了一團火。月生脾氣又炸,小寡婦一樣哭哭啼啼到了關外,見哪個日本兵都像殺他司令的仇人,眼淚一抹就要報仇。連帶隨行的兩個保鏢,都有些野性,仗著手里有槍,大家不謀而合,一路打聽,一路暗暗地偷襲落單的日寇。 還真給他們得手了好幾回。 丁廣雄說:“辜負小爺對我一片囑托,我們那時候就沒想著回來了?!?/br> 這四把手槍到底驚動了駐守的日軍,四個人死了一個,丁廣雄護著另一個跟月生負傷而逃,直逃到深山里,甩脫了日軍,子彈也用盡了,山中野獸出沒,只道這次要送命在關外——誰知天意眷顧,碰見游擊回來的自衛軍,月生一眼認出為首的正是他冤家,蓬頭垢面,哭著喊了一聲:“短命賊!老婆不要,連我也不要了?!” 這一見,哪還能拋得下呢? 丁廣雄說:“我擅自做主,把槍留給自衛軍了,沒了的那個弟兄,也是我沒照顧到才丟了性命,請小爺責罰?!?/br> 露生只當那一個是陪著月生,不料是死了,心中驚慟,淚也下來了,平息片刻才搖頭道:“你做得對,他們萬事都缺,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沒了的那個,尸身也沒殮回來?” “回來得不容易,本想把骨灰帶回來,他自己說不要火化,我們按他的意思就地葬了?!?/br> 露生又滾下淚來,點點頭說:“叫周裕拿錢給他家里,立個衣冠冢。你也領一份,好好養傷?!?/br> 起身出了屋子,周裕見他神色黯然,在旁賠笑道:“小爺也別太傷心了,這也算全了韓小爺的心愿,等局勢好轉些也就回來了。那司令要是能東山再起,咱們家也算結了個善緣?!?/br> 露生因家里損了一個人,不便太為月生傷感,勉強笑道:“周叔說得很是,我只是可惜一個人就這樣沒了?!?/br> 周裕又勸:“吃這碗飯,就得冒這個風險,況且這事兒也不是小爺叫他做的,是他自己不當心,小爺不必為這個難過?!?/br> 露生聽得不大舒服,微微橫目向周裕道:“周叔在這些事上看得很開?!?/br> 周裕笑道:“小爺是被少爺寵多了,不知道家里常出這種事。早年從張老那里來的三十多個,現下不到二十人了。既然要當家,這種事傷心也傷不過來,看淡了就好?!?/br> 這話說得露生無言以對,不知金世安當年瞞了他多少事——權貴之家,些微小卒的生死何足掛齒?反是自己沒有見識,可他情愿不要這個見識。低著頭囑咐周裕:“這事兒別往外聲張,畢竟動了日本人,叫外頭知道了,又給他添亂?!?/br> 周裕會意:“少爺現在正是該小心的時候,樹大招風,多少人看著呢?!?/br> 兩人一前一后地從游廊下過去,忽然見前面路上明晃晃地一件東西,拾起來看,是個耳墜子。周裕揣著手道:“這些丫頭又欠管教了,好貴的東西,就這樣丟地上?!?/br> 露生對著太陽看看:“這仿佛是翠兒的墜子?!?/br> 周管家慌忙改口:“必是翠姑娘辛苦忙亂,不小心遺落了,我來給她送去?!彼U著露生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家里現在事多客多,翠姑娘一個怕是忙不過來,要么把柳艷叫來,給她幫個手?” 露生心中可笑,周管家人是不錯,只是跟紅頂白的太油條,也不理會他說什么,捏著墜子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 當初丁廣雄被派去隨月生出關,翠兒不敢說自己也想跟去,把偷偷納的鞋底、縫的衣服,都紅著眼圈兒給丁大哥包上了。因為是管事大丫頭,不能輕浮,這包袱也是趁夜色擱在丁廣雄門口的。 丁老大拿了包裹,也不知是誰做的,翌日清晨就陪著韓小爺上路了。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翠兒早上起來,見人去屋空,掌不住又哭了一場。 一來二去,家里上下人等,都看出點意思了——大丫頭動春心,叫廚房的婆娘們笑了好多天,閑言碎語,笑翠姑娘想漢子。 露生只裝沒聽見。 他旁敲側擊地問過翠兒兩次,翠兒噙著眼淚,含含糊糊、待說不說,露生急了,立起眼睛來問:“你是私自許他了,還是懷上了?” 翠兒嚇得跪在地上:“我不敢壞小爺的名聲?!?/br> “那你哭什么?” “……沒怎樣哭,想是活兒做多了,眼睛有些毛病?!?/br> 露生冷笑一聲:“你的活兒是沒少做!我叫你給少爺裁衣服,你私留下的料子,做給誰了,難道我看不見?做了也就罷了,叫一屋子人當笑話說,你一個掌事的大丫頭,臉丟到爪哇國了!問你你就哭成這樣,還跟我撒謊?” 翠兒性子也上來了,迸著淚道:“我不配嫁人,還不配替人懸心嗎?他這一去不知道多大危險,難道我哭一哭也是錯?” 露生給她說愣了,這會兒也不說翠兒怎樣,雖然失腳,好歹是美人胚子,想丁廣雄既壯且黑,面貌丑陋,武夫一個,又不通溫柔風雅,這怎堪相配?心里活像meimei給人騙去了,懷著氣又問:“那他可曾許過你?” 翠兒悲苦地伏在地上:“他從來不知道,我也不盼這個。我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有數,不必小爺提醒我?!闭f著,仰起臉來,“豈能人人都有小爺這個福氣呢?” 露生看著她,心里一陣酸楚。 他也是動過情的人,知道喜歡上了,眼就瞎了,眼里能生出潘安西施的,也忘了自己是幾斤幾兩,更何況丁廣雄只是貌寢,人品是俠義的。這樣想來,翠兒又比過去的自己眼光好些。 原本不欲再提這事,誰知丁廣雄這次回來得九死一生,白小爺心意又變了——這還好是回來了,要是不回來,翠兒豈不抱恨? 問一問,哪怕不成,強如一輩子堵在心里。 過兩天他趁無人的時候,就向丁廣雄道:“幸而你沒什么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翠兒就哭死了?!?/br> 丁老大很茫然地問:“翠姑娘為什么哭?” 露生無奈道:“你身上衣裳,以為是誰做的?” 丁老大恭敬地說:“自然是小爺的恩惠?!?/br> 露生又是心酸又是好笑——果然男人跟金求岳一樣,都是大豬蹄子,心說這啞謎不能打一輩子:“丁大哥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就沒想過給家里添一口?” 丁老大還在為兄弟傷心,黯然道:“我兄弟還沒娶婆娘呢?!?/br> “……人死不能復生,你還為兄弟打一輩子光棍兒嗎?” 丁老大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了:“小爺這是要給我做媒?” “你看翠兒怎么樣?” 天降艷福,把丁老大弄得受寵若驚,懵了半天,不知道白小爺這是不是開玩笑。 露生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不愿意,心里替翠兒惋惜,想了一想,小心地說:“我這話雖然唐突,但決沒惡意?;橐鲞@事情,娶清白的容易、娶忠貞的難,翠兒雖說出身不好,但從良以后向來是守身如玉,人品樣貌,就更不用我說了——自古英雄配美人,丁大哥一身本事,是個俠客,何不效仿李靖,也取一個紅拂呢?” 他這里引經據典,丁廣雄如聽天書,他知道紅拂李靖是誰?好在說話這事兒不光聽言語,還靠意會,琢磨著問:“小爺,您說話別咬文嚼字,我聽您這意思,是要把翠姑娘配給我?” “我怎能做主,無非是做個春香,問問消息,你要是不情愿,就當我沒說過這個話?!?/br> 丁廣雄頭上出汗:“她是管事大丫頭,哪能配我這樣粗人?這婚事不般配?!?/br> 露生聞得“不般配”三字,心中一刺,知道這事再說也沒用,再說反教翠兒沒臉,站起身笑道:“既然是這樣,那怪我多事了?!?/br> 孰料丁廣雄拉住他,很恭敬地說:“不知道翠姑娘做錯了什么,惹小爺生氣,但請小爺看在她往日伺候的份上,饒過她這一回?!?/br> 露生奇道:“你這是什么話?” 丁老大嚴肅道:“要不是她做錯了事,好好的大丫頭,為什么要配給我呢?” 露生樂了:“那你說說,她應該配給誰?” 丁老大啞口無言。 露生覷著他神情,試探著道:“要是她自己愿意嫁你呢?” 丁老大一驚,破天荒地有些赧然,黑面皮紫漲起來,半天才說:“那敢情好!” 露生的心就放下來了。粗人也有粗人的好處,雖然個個大豬蹄子,但心里有什么,臉上就是什么。 回來跟翠兒細細說了,翠兒又是哭又是磕頭:“怎么敢讓小爺替我費心?!?/br> 露生拉她起來:“我把你當meimei看,哥哥給meimei盡心還不是應當的嗎?”說得翠兒更哭了:“叫我拿什么報答小爺呢?” 露生取笑她:“還能怎么報答?總不能跟我以身相許?!蹦檬峙两o她,叫她擦了眼淚,柔聲緩道:“按我的意思,這個喜事先不急著辦。一來嫁得太急,免不了叫人說三道四,二來——”他看一眼翠兒:“我也是男人,男人的心思我知道。你這樣容貌,哪個男人不眼饞?美色一時,娶得快活,過后想起你那舊事,保不準要罵什么難聽話呢?!?/br> 翠兒心事遂愿,說笑的心思又回來了,破涕為笑地說:“那可未必,少爺就沒眼饞過我?!?/br> 她說的是這個少爺,露生卻想起另一個少爺來,不覺嘆了一口氣:“所以說你是傻丫頭,光見他對我好,沒見他絕情的時候,你知道他絕情的時候說什么話?” 翠兒道:“往日是往日,現在少爺還是待你好的?!?/br> 露生垂目笑道:“不說這個了,過陣子我和他要回南京去,他吩咐留個人在這里看屋子。我意思叫你和丁老大留下來,你看怎樣?” 翠兒羞答答的,把個手絹繞來繞去。露生揉揉太陽xue:“想什么呢?我是叫你在這里跟他處一處,把熱勁頭過了,再看看他到底是真喜歡你,還是單單只是憐惜你?!?/br> 翠兒不解道:“憐惜我、喜歡我,這不都是一回事嗎?” 露生知道跟她說也是說不通的,無奈一笑:“世上多的是癡人,受幾分憐惜就當真了。你就聽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