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午休時間,孟夏結束值日生的工作之后,一邊洗著手一邊望著對面的大樓發呆,她在心里數了一下,她大概快一個月沒有午睡了,她的午睡時間都拿去消過,因為每天都要送孟瑞去上課,所以她沒有一天不遲到,消過的速度根本趕不過累積的速度,她也不是沒有跟老師解釋過自己的情況,但是生教組長給的回應只有一對白眼和一句『全部都是藉口』,草草的把她打發了,重點是警告一樣照給。 幾個星期下來,孟夏一個人幾乎要打掃完整個校園了,每個角落都有掃過。 今天組長叫她去打掃美術教室,美術教室特別臟,從洗手臺到架上的石膏像,沒有一個地方是乾凈的,難道藝術家都不愛乾凈嗎? 一架飛機飛過學校上空,它飛得很低,看來是快要降落了,引擎的巨響讓樹上的鳥兒一陣sao動,孟夏抬手擋住陽光,想看看經過的飛機,馀光卻瞄到教學樓的樓頂上有人,而且正坐在女兒墻上,雙腳懸空在外面。 孟夏以為自己眼花了,瞇起眼再確認一次,那人好像察覺了孟夏的眼神,他原先游移不定的視線直直射向孟夏,接著對她揮揮手。 孟夏的心跳簡直要停止了,她屏住呼吸,不敢輕舉妄動。 她其實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但是她能確定那是顧陳煙。 顧陳煙到底在那里干什么? 孟夏對著顧陳煙用力揮動手臂,示意他快點下來,顧陳煙像是不懂她的手勢,身體微微向下傾斜,作勢想看個清楚。 孟夏被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嚇壞了,原本想去教官室報告教官,但是一想到這樣他又會被記過,情急之下她穿過兩棟樓中間的草皮,用生平最快的腳程爬上樓頂,偏偏這棟樓又是全校最高的教學樓,共有五層,抵達屋頂時孟夏早就上氣不接下氣外加雙腳虛浮,差點在屋頂上軟腿。 「顧陳煙!你、你快點過來!」她撐著腰,用盡剩下的力氣對墻上的人大吼。 顧陳煙聽到了孟夏的聲音,沒有一絲意外的回過頭,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后,臉上浮現一抹微笑,俐落的翻身下墻。 孟夏差點沒有被他的動作嚇死,只要一個不好他肯定馬上從頂樓摔下去,她一點都不想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你來啦!真快?!诡欔悷熾p手插著口袋,悠悠哉哉地晃了過來,完全不像是剛在生死邊緣走過一回的人。 她跑得要死要活地,就是害怕他做傻事,結果對方倒是一點都不緊張,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孟夏一個氣急攻心,連眼淚都飆出來了,她心里又憤怒又恐懼,一邊用力抹掉眼淚一邊罵道:「你到底是那里有毛病???坐在那里會死人耶!」 顧陳煙見她哭了,緩步至她面前,低下身子,掏出手帕替她擦掉眼淚。 孟夏一把揮掉他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把眼淚擦掉,一雙眼睛又紅又圓,氣沖沖地瞪著顧陳煙。 顧陳煙自知理虧,默默地把手帕塞回口袋,接著拍拍她的腦袋:「你是想救我嗎?謝謝你?!?/br> 孟夏撇開臉,眉頭皺地死緊,轉身就要走人。 「孟夏,你要去哪兒?」顧陳煙跟了上去,她口氣不善地回答要去消過,顧陳煙于是又道:「我幫你吧!」 孟夏這次沒有拒絕了,她正需要一個人來幫她,否則美術教室那么大,她肯定無法在一個午休里就掃完。 顧陳燕跟著孟夏來到美術教室,他看見教室門口的牌子時愣了一下,站在門口遲遲無法跨出腳步。 「你不是要幫忙嗎?」孟夏見他還不進來,以為他要反悔了,放下手里地掃把就要上前把門關上,「你不幫忙就算了,不要妨礙我?!?/br> 顧陳煙看了一眼牌子上的『美術教室』,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放下心里的糾結走了進去。 「老師叫我把洗手臺和畫架整理乾凈,還有那邊的顏料和道具,我負責這里,你去整理那里?!姑舷暮唵蔚姆峙浜霉ぷ骱?,拿起菜瓜布就開始刷洗洗手臺,而顧陳煙也沒有意見,乖乖地聽從孟夏的分配,默默站在架子前面開始幫凌亂的顏料歸位。 顧陳煙只接觸了一會兒,馬上弄清楚老師編排顏料的順序,他發現原來自己對色彩的敏感度依舊敏銳,一點也沒有退步。 他很快的整理好顏料架,準備開始整理道具的部分,他仔細地用濕抹布把層架上的灰塵都擦掉,甚至還把一些已經長了灰的道具拿去用水清洗,放在一旁晾乾。 他在角落發現了一個水果籃,籃子里放了仿真的水果,香蕉、蘋果、橘子…… 顧陳煙盯著表皮已經蒙上臟污的橘子不發一語,接著把整個水果籃丟進洗手臺里和別的道具一起清洗。 孟夏平常在家里做的家事可不少,所以打掃的速度也不是蓋的,幾個沾滿顏料的洗手臺立刻讓她刷得乾乾凈凈,她接著又去整理教室旁邊的柜子,從最里面拿出一大疊已經泛黃的水彩紙,她隨手將紙丟在地上,打算掃完之后再一併拿去回收,顧陳煙發現了她丟在地上的紙,心里微微一動,走上前向孟夏討那疊紙。 「這些是要丟掉的嗎?能不能……給我?」他問得小心翼翼,雙眼咬著那疊紙不放,見孟夏沒有回答,他又像是忽然回過神一般的補充道:「如果不行也沒關係!」 這話說得大了點聲,孟夏總算是聽見了,「你要嗎?給你沒關係??!反正都是要丟的?!?/br> 顧陳煙聽到許可,馬上如獲至寶的將那些紙撿起來,仔仔細細的疊好。 「你要練習畫畫嗎?」孟夏見了他的反應,心里感到奇怪,「那個紙已經太久了,你要練習可以直接拿新的??!美術老師有說可以自己來拿?!顾皖^整理著柜子里的散紙,忽然想到顧陳煙是升學班的,課表上沒有音樂、美術這類的副科,于是又補充道:「你想畫畫隨時都可以來這里畫,這里的東西都可以隨便用,只要跟老師說一聲就好,但是不能帶出教室喔!」 顧陳煙上一副水彩用具用完之后,就再也沒有使用過水彩,距離上一次畫畫,也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他從國中就開始加入升學班,美術、音樂、家政……這些科目他通通都沒上過,長這么大連中音直笛都沒吹過,何況畫畫。 「隨時都可以嗎?」他想再確認一次,得到孟夏的點頭回應后,他發現自己的指尖不停的顫抖,就像那天自己在房里失控的情形一樣。 「你現在想畫嗎?雖然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但是午休快結束了耶,你下午沒有課嗎?」 顧陳煙壓抑住心里的激動,他強作鎮定的問孟夏:「你明天還會來這里嗎?」 「今天已經打掃乾凈了??!明天應該會去別的地方?!够旧蠈?平淌叶际桥旁谝黄鸬?,所以她想明天組長應該會叫她去掃隔壁間的音樂教室。 「我改天有時間再來畫,謝謝你?!诡欔悷熂敝?,他用最后一絲理智向孟夏道謝后,藉故先離開了,手里還緊緊拿著那一疊泛黃老舊的水彩紙。 他快步走上樓頂,甫一推開樓頂的鐵門,帶著太陽暖意的風便陣陣襲來,顧陳煙的淚水立刻滑下,他看著手中的紙,像瘋子一般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太陽照在他臉上,風的吹襲逐漸帶走他臉上的淚水,他恍惚的抬起手去觸碰自己的臉,他感覺淚痕是冰涼的,照進他眼底的陽光使他感覺刺痛不已。 顧陳煙走到圍墻邊,趴在墻邊上,往下鳥瞰整座校園,看到水池里的烏龜爬上巖石曬太陽、看到樹上的松鼠跳到洗手臺上偷吃香皂、看到草皮上的黑冠麻鷺正追著麻雀、看到工友用採摘器摘取樹上的青芒果。 顧陳煙臉上揚起笑容,淚水卻又不斷滾落,他心里雜亂無章,悲傷的情緒瞬間將他團團包圍住,他想起剛剛自己坐在圍墻上的時候心里一點害怕都沒有,又想起孟夏哭著罵他的表情,心里彷彿有兩股力量在拉扯,幾乎要將他撕裂,顧陳煙將拳頭砸在圍墻的碎石子上,幾顆細碎的石子嵌進他的皮rou中,艷紅的血開始沿著皮膚表層的細紋向外奔走,他感覺傷口隱隱作痛,心里卻解脫了一點,他不斷地深呼吸,在骯臟的地面躺下,感覺心里的黑暗正如洪水退潮般慢慢散去,他看著天空,讓烈日帶走自己身上的水分,額上的汗水沿著額際滑落。 他用指腹輕輕摩擦紙面,聽見兩者製造出來的沙沙聲,他心里剩馀的一點悲傷化作眼淚,與汗水交融后掉落地面,顧陳煙彷彿能聽見它接觸地面后破碎的聲音。 樓頂的廣播器忽然傳出下課鐘聲,午休結束了。 顧陳煙睜開眼,起身走到墻邊往下看。 開始有人走出教室,烏龜、松鼠和黑冠麻鷺都不見了,摘芒果的工友漏接了很多顆,地上滿滿都是爛芒果。 顧陳煙從未感到如此的愉悅,他挑掉傷口上的石子,到保健室做了簡單的包扎,將那疊紙裁成四分之一的大小,小心的收進資料夾里。 他拖著腮,望著教室外歡聲笑語的人群發呆,忽然感到有些羨慕。 他也想像那樣好好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