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千鈞一發
酉初二刻,西湖畔望月館,華燈映水,畫舫凌波。 一行人在望月館二樓要了兩桌憑欄雅座,三潭印月的美景就近在咫尺。 西湖上的三個石塔為蘇東坡疏浚西湖時所設,亭亭立于碧波蕩漾的湖面上。皓月當空時,月光、塔中燈光和湖光交錯,月影、塔影、云影相互映襯,此時的空中月、水中月、與游人的心中月相互輝映,令人神思遄飛。 沒多久上了滿桌好菜,大家開懷大嚼,觥籌交錯,望月館的食客酒客也漸漸多了起來,看著西湖月色,對著一眾好友,蕭子逸等四人心情高興都喝開了,一忽兒猜枚一忽兒行酒令,都有些醉意。 香詞看著隔桌春喜四人也吃得不亦樂乎,又看看自己這桌眾人都有酒了,因笑對蕭子逸道:「我去樓下吩咐柜上一聲,讓他們來上個醒酒湯吧?!?/br> 蕭子逸乜斜著眼:「這種事我叫吉祥去就行,你別忙了?!?/br> 「我坐得久了就想走動走動,很快上來的?!?/br> 蕭子逸附在她耳邊笑道:「那好吧,快去快回,我喝酒一定要你陪的?!?/br> 香詞笑著輕推他一下,向眾人說了一聲,便逕自下樓。 樓下一樣的高朋滿座,香詞向柜上交待了醒酒湯的事,正要上樓,背后忽然傳來一個耳熟的呼叫聲。 「香詞?」 一回過頭去見到來人,香詞嚇了一跳,好半晌才認出來。 「是燕呢么?你怎會在這里?」 來人果然就是燕呢,但又實在不像燕呢,她的穿著裝扮都和此前在蕭家做女使時有很大的不同,時妝艷服,珠翠滿頭,一舉手一投足皆是引逗的風情。 「你現在已經不做女使了?」 香詞也知道自己這話實是白問——沒有哪個主家會讓自家女使這么穿著打扮的。 燕呢卻是笑得清淺自在:「你看我的樣子也知道才對,我現在在浮翠園掛牌?!?/br> 「浮翠園?」 「是去年底新開張的妓館?!寡嗄匦Φ溃骸鸽x了蕭家之后,我在哪都找不到下一個主家,沒人想用欺瞞主家冒領賞錢的女使啊,只好到浮翠園去討生活?!?/br> 「我沒想到你竟會……」香詞又是驚訝又是不忍,但想想也不知能說什么,只道:「你在浮翠園還好么?」 「沒什么不好,」燕呢眨眨眼笑道:「每日家山珍海味綾羅綢緞的,我還學了很多技藝。只是畢竟起步得晚,這才被園子里支來這西湖邊的酒樓上,現在幾乎日日在這一帶打酒座、點花茶,來這兒的公子少爺們都很豪氣,賞錢也給得大方……不說我了,你現在還在蕭家當女使么?」 「是啊,」香詞輕道:「一直都在蕭家,今日是大少帶著我們幾個宅子里的僮僕女使和他齊云社的朋友們一起到西湖邊來游玩,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br> 燕呢卻由她的語氣嗅出了端倪:「你現在是蕭大少的侍妾?」 「不是,」香詞覺得不便多說,謹慎道:「我還是和春喜在射堂待著,偶爾幫著繡房,也做夜宵?!?/br> 燕呢又笑了:「其實事情都過去了,我現在也挺好的,倒是之前的事一直想著要和你好好道歉,只是找不著時機?!?/br> 「你不須要和我道歉,」香詞搖搖頭:「就像你說的,都過去了?!?/br> 「不是這么說,」燕呢道:「今日正好遇到你,我早就想把那時的三百錢還給你,權當道歉?!?/br> 「真的不用?!?/br> 「你這么說看來是對我還不諒解?」燕呢突然紅了眼眶:「那時的事是我不對,但我是真心想補償過錯,你要是連我這三百錢都不肯接受,豈不是對我心里還有疙瘩?」 「我沒有這個意思,」香詞聞言語塞,但又似乎可以理解燕呢的心情:「我知道了,那我就收下這三百錢,你也別再把這事掛在心上?!?/br> 「太好了,」燕呢喜笑顏開,一指后方食桌邊的一位酒客:「那我和席上的曾少爺說一聲,先退席一會就和你去取錢?!?/br> 「其實你還在忙,就別麻煩了?!?/br> 「不能這樣,」燕呢又紅了眼:「今兒好不容易才在這遇上你,以后只怕更難見面,我現在不還你什么時候才能了了這一椿心事?你先到門邊等我一下,我的錢就在門外停著的那艘畫舫里,一會你和我去取就是?!?/br> 香詞看了看泊在門外岸邊的小小畫舫,想想大約花不了多少時間,便道:「知道了,我過去等你?!?/br> 看著香詞走向門邊,燕呢返身走回來時的酒桌旁,眼中滿是瘋狂的妒恨。 坐在酒桌邊的曾敬喝著酒,也在看著香詞的背影,見到燕呢回來了順口問道:「那也是你們院子里的?」 「不是,她是我之前認識的朋友,現在蕭家綢緞莊的蕭子逸家里當女使?!寡嗄匦Φ靡逼G,眼中卻閃過一絲惡毒的光芒:「曾少爺對她有意思?」 「這女子骨相很美,」曾敬嘴角揚起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當女使可惜了,如果做的是你這個行當,必定大有出息——想不到你一個『札客』也會有這樣的朋友?!?/br> 「曾少爺如果有意,我可以幫你和她說說?!寡嗄匦α耍骸杆欣钕阍~,曾少爺別看她這樣,她在蕭家大宅里可是出了名的放蕩輕狂,只要三百錢,誰都可以和她春風一度?!?/br> 「三百錢?」曾敬皺了皺眉:「太賤價了,她這豈不是人盡可夫?」 「就是這樣的女子才知情識趣啊,」燕呢笑得意味深長:「據說是天生奇趣,妙不可言?!?/br> 這樣看起來中規中矩秀麗清雅的女子骨子里竟是水性楊花的yin娃蕩婦么? 太難得了。 曾敬眼中閃過一絲慾念,他躍躍欲試:「我可以出一貫錢,就買這春風一度?!?/br> 「她只要三百錢就肯的,曾少爺別壞了行情?!寡嗄睾薜靡а?,又笑道:「就曾少爺這人品風流,只怕白送你她都是愿意的,不過她這人喜歡裝模作樣,心里千好萬好,嘴上卻要掙扎哀求,就愛裝得三貞九烈,倒也別有意趣?!?/br> 「我懂我懂,」曾敬愈來愈有興趣了,悠然道:「就照她喜歡的樣子玩,快去幫我說說?!?/br> 「那曾少爺就照我說的做,待會兒……」 香詞等了一會終于等到燕呢過來。 「燕呢,那三百錢我看算了,我下來得太久,大少他們還在樓上等著呢?!?/br> 「我已經和曾少爺說了,不要半刻鐘就好,你同我來吧?!寡嗄貪M臉誠懇:「欠你的我一定得還?!?/br> 「……那好吧?!?/br> 「錢在畫舫二樓閣中,有人管著,你和我上來說清原委那人才好拿錢給我?!?/br> 香詞果然跟著燕呢走上畫舫二樓,來到畫閣前,燕呢開了閣門,卻猛然一個用勁將香詞推入閣中,接著迅速反手鎖上閣門。 香詞冷不防被推入閣中倒在地上,再一回頭閣門已被牢牢緊閉,她急得拍門大喊:「燕呢你做什么,快放我出去!」 門外傳來燕呢陰冷冷的聲音:「我說過了,欠你的我一定得還;這兩個月來我經過的滋味,今天就讓你一併好好的受著!」 雖不知道燕呢究竟意欲為何,但聽這口氣香詞也知事態不好,連忙左右張望,一眼看到閣樓側邊有一扇窗,她忙往窗邊奔去,才開了窗戶卻聽得那扇閣門咿咿呀呀地開了,門外走進一個男子,年紀約三十歲上下,中等身量,相貌端正,目光中卻透著一絲不懷好意。香詞認出那是燕呢在酒樓中接待的酒客。 她滿臉蒼白,顫聲道:「站住,你別過來?!?/br> 曾敬看著她的雪膚花貌窈窕身段,再對照這如驚弓之鳥的模樣,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喜歡的玩法的確很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和佔有欲。 「你喜歡這樣是么?少爺就好好陪你玩玩?!顾柯秲垂?,獰笑道:「我待要過來,你又如何?」 「別過來,」香詞緊抓著窗框,眼淚盈眶還試圖解釋:「我不是這畫舫的人,我只是來拿燕呢說要給我的三百錢……」 曾敬瘋狂了:「原來你真的只要三百錢?少爺我給你三貫錢,接下來三天你就別出這閣樓了?!?/br> 說話間曾敬已經撲上前來,香詞咬牙跳窗,一翻身站上畫舫閣樓外的船板,才發現這艘畫舫竟已慢慢駛離岸邊,月光下她看著天上皚皚飄飛的雪花,再看看漸離漸遠的望月館,心中已經做好了最壞打算——她能攀爬坐忘閣的屋頂,當然也能躍下這畫舫入西湖。 背后傳來那男子急匆匆的腳步聲,沒有時間了。 「大少救我!」 香詞發出此生最撕心裂肺的嘶喊,然后她就站上畫舫二樓的欄桿縱身躍入西湖。 在她躍下湖面的同時,香詞能聽見岸邊望月館中響起的一陣sao動,但她沒能思考太多,躍入西湖那一瞬間的衝擊幾乎令她心跳都要停止,冰冷的湖水迅速包圍她全身,涌入她口鼻,周身只能感受到剌骨椎心的寒冷和疼痛,如冰蝕,如火燒。 她艱難但堅定地朝躍下時就認準的岸邊方向死命游去,全身都在發抖,每一次手腳擺動都痛得想死,卻還沒能靠岸。氣力將竭,最后一次伸出手時她都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還在不在…… 但是一隻溫暖強勁的手掌抓住她手腕,順勢將渾身溼漉漉的她拖上了岸邊。 「香詞!香詞!」 是蕭子逸的呼喚,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那么焦心的聲音,比哭聲還凄厲。 香詞顫抖著笑了,她的發上、身上都掛著雪花、冰花。 「你來了……」 知道自己得救,她放心了,也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