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76節
晚詞少不得辯解道:“大人誤會了,卑職只是在看您手中的筆山,樣式怪新奇的,并沒有別的意思?!?/br> 章衡微微一笑,將筆山遞給她,道:“那你看罷,是挺新奇的?!?/br> 晚詞接過來,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細細把玩,心里想著劉密對兇手的揣度不無道理,敢裝神弄鬼,為非作歹,自然是不敬鬼神,膽大狡猾,且把自己當作高高在上的神靈,別人都是隨意擺布的凡夫俗子,端的是目中無人,十分自負。 這樣的人并不多見,她身邊已有一個章衡,倘若十一娘也是如此,這種巧合便顯得有些奇怪了。 但再怎么奇怪,章衡也不可能是十一娘,晚詞堅信這一點。 交代完花神廟的事,又說了回司空家的事,她和章衡離開香鋪。派章衡前往浙江代巡的圣旨隔日便下來了,打點行裝,挑選隨員,七事八事安排妥當,已是月底了。 刑部眾人對范宣隨行一事毫不意外,且不說她是章衡的親信,江南風流之地,自然要帶個風流人物去才配得上。 就連太子這日見到晚詞,也笑道:“少貞胸懷錦繡,此去多作些詩,也不辜負江南的大好春光?!?/br> 晚詞唯唯而已,卻說章衡的臥房已經修繕完畢,那條通往范寓的密道也已竣工,臨行前夜,章衡帶她走了一遭。 入口在他臥房床后,掀開地磚,順著石階下去,是一條約莫三尺寬的通道。章衡一手牽著她,一手提著燈籠走在前面。燈畫上的喜鵲映在石壁上,變成一只碩大的飛禽,黑魆魆地徘徊在頭頂。 章衡穿著淡青緞長衫,衣料水樣柔滑,透著瓜瓞綿綿暗花紋。晚詞看著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在這晦冥幽靜的密道里,有種異樣的感覺。 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前面現出幾級石階,晚詞詫異道:“到了?” 她平時從家騎馬到章府也沒這么快。 章衡嗯了一聲,笑吟吟地回頭道:“你這宅子后院與我家后院只隔一條街,你不知道么?” 晚詞從未留意,一則是因為章府在太平坊,十一娘替她買的這座宅子在明殿坊,看起來并不近。二則是因為章府庭院深深,她一向走正門,進去便有些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哪知自家后院與他家后院只隔一條街! 她神情且驚且疑,目光探向章衡眸中,只覺那一片烏色深淺莫辨。 章衡笑道:“我還以為你故意買下這座宅子,想離我近一點?!?/br> 晚詞徐徐收回目光,撇嘴道:“自作多情?!?/br> 登上石階,推開頭頂的石板,便是后院的假山洞子。兩人走出來,但見院中一株白玉蘭開了,朵朵玉雕般的花盞俏立枝頭,瑩潔泛光。蒼茫的夜空上一輪殘月如簾鉤,伴著幾點孤星。 涼風已無砭人肌膚的寒意,隱隱傳來不知誰家的搗衣聲。晚詞在石凳上坐下,默不作聲地望著那一樹玉蘭花。章衡看看她,伸手折下一片冬青葉子,坐在她身邊,將葉子靠近唇邊,輕輕地吹響。 那聲音宛如鳥鳴,晚詞一愣,側過頭來看他。地上的燈籠照得他面色溫潤,碧綠的葉子抵在朱紅的薄唇間,鮮艷動人。 輕快宛轉的曲調像山間的一縷清風,縈繞耳畔,連四周的草木芬芳都濃郁起來。他眉眼低垂,神情明快,似乎還是那年花樹下吹笛的美少年。 芳華相識,彼此傾心,他們本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怎奈命運弄人,生生把她送入王府,幸得俠女相救,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故事多好啊,好得晚詞不愿多想,就當這一切是巧合罷。 她暗自吁了口氣,聽他吹完,道:“這曲子叫什么?真好聽?!?/br> “叫《杏花天》,李叔教我的?!?/br> “你可有給別個女子吹過?” 章衡笑道:“就你一個,哪還有別人?!?/br> 晚詞滿意地笑起來,接過他手里的葉子,湊至唇邊,吹了幾下,一聲不響。章衡另折了一片教她,兩人一遞一聲,好似夜鶯兒成雙,和鳴恰恰。 女人最會騙自己,比起難以接受的真相,她們更愿意相信美好的假象。即便是晚詞這樣聰明的女人,有時也不例外。章衡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哪怕有一些可疑之處,只要沒有天大的破綻,她就不會相信十一娘是他。 次日天氣晴朗,眾人來到碼頭,只見一艘巨舟泊在岸邊,蓬窗雅潔,朱欄油幕,甚是齊整。下人們抬著箱籠,挎著包袱登船,將東西堆在前艙。章衡帶著晚詞和幾名親信住在中艙,仆人兵士都在后火艙。 船上掛起代巡燈籠,解開纜繩,頃刻便駛離了岸。漕水湯湯,經天津,過滄州,越往南風越和暖,兩岸綠意越濃。 水面上運送漕糧的漕船,裝載貢品的快馬船,巡漕御史和官兵所乘的巡船,還有民船,商船,不計其數,軸櫓云接。晚詞沒事便和絳月站在船頭眺望,主仆兩個好奇地打量過往船只,猜船上裝的什么貨物。 章衡道:“船頭風大,小心著涼?!彼齻円膊宦?。 這日旁邊一只船上走出個妖嬈胡姬,膚白若雪,穿著奇裝異服,及腰長發彎曲如波浪,陽光下是白金色的,一雙碧眼像翡翠,水汪汪的。 晚詞和絳月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胡姬,一時看呆住了。 章衡欲尋晚詞寫幾份帖子,走過來拍了下她的肩,道:“看什么呢?我叫你幾聲都沒聽見?!?/br> 晚詞回過神,笑道:“你看那胡姬的眼睛,會勾魂呢!” 章衡看了看,確實生得美,比京城風月酒壚的胡姬還美。 這時艙里有人叫了一聲:“葛依花!” 那胡姬飛快地瞥了他們一眼,轉身進去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淮安府 傍晚時分,船泊在淮安碼頭,其時漕運總督駐在淮安,章衡讓晚詞寫的拜帖便是投給總督楊云翼的。官居二品,威風八面的楊云翼十多年前,還只是揚州鹽院的一名小小提舉,其頂頭上司正是章衡的父親。章父在任期間,對楊云翼頗為賞識,回京后舉薦過他。楊府的管家楊玄早已帶著人等在碼頭,見章衡等人上岸,便迎上前行禮,道:“大人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我家老爺和知府陳老爺他們正等著給大人接風洗塵呢?!闭潞鈨簳r隨父親在揚州鹽院住過一年,與楊云翼是認識的。 但這些年鮮少聯系,見他如此熱情,頗為意外。楊玄帶來一頂頭號官轎,是給章衡坐的,一頂二號官轎,是給范宣坐的。雖然遠在淮安,楊云翼也知道這位小范主事是京城有名的才子,深得章衡信任,故而如此禮遇。其他人或是騎馬,或是步行跟隨。不多時,到了總督衙門,想是不久前下過雨,地上汪著一灘一灘的水。天上云霞似錦,倒映在地上,煞是好看。 傍晚時分,船泊在淮安碼頭,其時漕運總督駐在淮安,章衡讓晚詞寫的拜帖便是投給總督楊云翼的。 官居二品,威風八面的楊云翼十多年前,還只是揚州鹽院的一名小小提舉,其頂頭上司正是章衡的父親。章父在任期間,對楊云翼頗為賞識,回京后舉薦過他。 楊府的管家楊玄早已帶著人等在碼頭,見章衡等人上岸,便迎上前行禮,道:“大人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我家老爺和知府陳老爺他們正等著給大人接風洗塵呢?!?/br> 章衡兒時隨父親在揚州鹽院住過一年,與楊云翼是認識的,但這些年鮮少聯系,見他如此熱情,頗為意外。 楊玄帶來一頂頭號官轎,是給章衡坐的,一頂二號官轎,是給范宣坐的。雖然遠在淮安,楊云翼也知道這位小范主事是京城有名的才子,深得章衡信任,故而如此禮遇。其他人或是騎馬,或是步行跟隨。 不多時,到了總督衙門,想是不久前下過雨,地上汪著一灘一灘的水。天上云霞似錦,倒映在地上,煞是好看。 這衙門飛檐翹角,屋瓦如鱗,蓋得十分氣派。兩扇朱漆大門開著,廊下掛著十幾盞總漕部院的燈籠,眾多兵士守衛,并無一絲雜聲。 門前有一對潔白無瑕的獅子,雕工精湛,隨時要活過來一般。 晚詞看了看,忍不住道:“這獅子倒像是白礬石雕的?!?/br> 楊玄笑道:“小范主事好眼力,這對獅子原是波斯進貢的,一對在京城孟相家門前,一對被國舅爺送給了部院?!?/br> 晚詞道:“難怪我瞧著眼熟呢!” 進了大門,走到廳上,只見一緋袍官員坐在上首,左右兩排坐著幾名藍袍綠袍官員。見章衡來了,眾人都站起身。 章衡走到那緋袍官員面前,拱手行禮道:“下官見過漕帥!” 漕運總督位高權重,手握兵權,人稱漕帥。 晚詞跟著行禮,楊云翼握住章衡的手臂,神情激動道:“賢侄不必多禮,這些年你在京城,我在淮安,公務冗雜,不得來往。幾日前聽說皇上派你去浙江代巡,我想你必然經過此地,左等右等,總算把你等來了!” 章衡笑道:“小侄一路上也甚是掛念漕帥,今見漕帥面色紅潤,身體康健,小侄便放心了?!?/br> 楊云翼聽了這話,更加歡喜,轉眸打量著晚詞,道:“這位便是你的得意門生,范宣?” 章衡每次聽人這么說,都有種占晚詞便宜的快意,含笑點頭。 旁邊陳知府道:“范主事才名遠播,我等也有耳聞,卻不想生得如此清秀,倒比咱們像南方人?!?/br> 江南人才輩出,在座官員有一大半是江南士子,聞言都笑。 楊云翼笑道:“我也想說這話。小范主事這般才貌,合該娶個江南女子,湊一段風花雪月的佳話。麗泉,你說是不是?” 晚詞聽這意思,分明是要給自己做媒,心中怪道:我小小一個主事,與他們非親非故,怎值得他們這般費心? 章衡道:“漕帥有所不知,少貞體弱多病,打小藥當飯吃。相士說她命犯三金水,三十之后方能娶妻?!?/br> 楊云翼皺皺眉,道:“有這等事,難怪小范主事至今未娶。要我說,這些相士的話不足為信,身邊有個知心知意的人照顧比吃什么藥都強?!?/br> 陳知府立馬現身說法:“大人此言極是,卑職年輕時比小范主事還瘦弱,也常常生病,后來娶了賤內,得她悉心照料,這么多年連風寒都沒有過?!?/br> 晚詞看著他比臨月婦人還大的肚子,很難相信他年輕時比自己還瘦,面上笑道:“您老是有福之人,下官比不得,還是安分些,聽相士的話,過了三十再說罷?!闭f著掩唇咳了幾聲,手撫著胸口,一副病秧子樣。 楊云翼和陳知府見人家不敢娶,也不好勉強,又閑談了幾句,移步往藍山堂去。 晚詞正在腹中揣測他們是何用意,一陣陣誘人香氣隨風飄來,像醬肘子,又像鯽魚膾,還有許多說不出的味道,勾得饞蟲直鬧,什么也想不了了。 藍山堂內地鋪花氈,頂懸華燈,當中擺著兩桌酒席,席上金的銀的,圓的方的,形形色色的器皿,盛著各式各樣的菜肴,有些晚詞都不認得。 原來淮揚一帶飲食華侈,制度精巧,非別處可比。眾人推讓一番安席就坐,晚詞坐在章衡下首,聞著最香的就是自己面前那一大碗冬瓜裙邊。 裙邊是甲魚背上的一圈軟rou,這么一大碗少說得用十幾只甲魚。北方甲魚少見,京城酒樓都沒有這道菜,晚詞還是在魯王府見過一回,彼時因對著宋允初,毫無胃口,碰都沒碰。 章衡正和楊云翼說著場面話,見她直勾勾地看著那碗冬瓜裙邊,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便長話短說,舉杯一飲而盡,算是開席了。 晚詞立馬拿起勺子,盛了一碗冬瓜裙邊,正要往嘴邊送,想想不合規矩,強忍著先遞給章衡。 章衡不愛吃這個,笑了笑,道:“你別管我,自己吃罷?!?/br> 晚詞暗道他沒口福,這才享用起來。 大醬燉得湯汁濃稠,裙邊柔滑爽口,冬瓜軟而不爛,浸透湯汁,鮮得哪里還像冬瓜。 晚詞一連吃了兩碗,楊云翼用箸指著一道盛在青瓷葵口盤中的菜,笑道:“小范主事,別光吃那個,嘗嘗這道蔥油脆鱔?!?/br> 那一盤鱔絲切得又長又細,炸得彎曲,覆著一層焦黃,旁邊一朵白蘿卜雕的蓮花襯著千峰翠色,賞心悅目。 晚詞夾起一根鱔絲,只覺入口酥香,鮮美異常。 楊云翼道:“味道如何?” 晚詞點頭稱贊道:“好廚藝,好刀工!” “倒不是刀工好?!标愔斐鲂≈割^比劃道:“脆鱔用的鱔魚只有這么細,不能用刀,要用竹簽子這么一劃,才能原汁原味!” 晚詞恭維道:“陳大人真乃行家!” “哪里哪里,我只是久居此地,略知一二罷了?!标愔窒蛘潞獾溃骸罢麓笕?,你也嘗嘗這脆鱔!” 章衡未及言語,楊云翼便道:“麗泉打小便不愛吃這些,我記得他愛吃雀舌豆腐羹?!?/br> 章衡動容道:“這么多年了,漕帥還記得?!?/br> 旁邊伺候的侍女不消吩咐,便伸出纖纖玉手,盛了一碗豆腐羹放在章衡手邊。這是將豆腐切成雀舌大小的薄片,佐以雞湯,火腿,冬筍等物煨成的。 章衡吃了一口,神情甚是懷念,楊云翼與他追憶往昔,不斷地拉近距離。一壇酒罄,兩人似乎比十幾年前還親近。 楊云翼看看天色,已是一更時分,道:“麗泉,你和小范主事今晚就住在這兒罷,廂房我都叫人收拾好了?!?/br> 章衡道:“既如此,便叨擾世伯了?!?/br> 晚詞見要散席了,忙忙地撥了半碗米飯,澆上裙邊湯汁,就著一盤清炒蘆蒿,呼嚕呼嚕地吃完,心滿意足。 兩間客房相鄰,里面陳設典雅,晚詞在自己房中和絳月說了會兒話,聽見楊云翼來找章衡,想必是有事要談,便先寬衣睡了。 次早章衡敲門進來,晚詞還沒起,睡眼惺忪地看著他走到床邊,道:“楊總督昨晚和你說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