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30節
章衡上前行禮,太子扶他一把,笑道:“麗泉連日少見,去哪兒走動了?” 章衡道:“微臣去河南探親了,帶了幾壇杜康酒,殿下嘗嘗?!?/br> 太子道:“承你一片心意,屋里坐罷?!?/br> 兩人走到暖閣坐下,吃了回茶,太子道:“日前找你,是因父皇讓我和孟相住持今年的會試。你也知道,近年科場的水是愈發渾了,一甲二甲通不見平民出身的子弟,這叫天下寒士作何感想?故而我想讓你做個房官,多提拔些真才?!?/br> 章衡聞言大喜,一則是為晚詞之事省去多少麻煩,二則是為他這份心意。起身深深一揖,道:“承蒙殿下信賴,只怕材不勝任,辜負殿下一番盛意?!?/br> 太子把臂笑道:“旁人有材無膽,亦或有膽無材,說話行事總是縮手縮腳。麗泉無畏權勢,無懼人情,亦有真才實學,此事非你不可?!?/br> 章衡再三謝過,復又坐下,談話間,不禁為自己那點私心感到愧疚。但轉念一想,晚詞難道不是真才?平心而論,那科場上的男兒又有幾個勝過她? 雖是徇私,也不算辜負太子的心意。章衡如此安慰自己,終究過意不去,他未對太子說實話,這實話也永遠說不得。 太子宅心仁厚,禮賢下士,他或許能寬恕晚詞女扮男裝之事,但絕不能寬恕魯王妃,他的弟妹詐死之事。 離開太子府,天色尚早,章衡想去看看劉密,便叫轎夫往香鋪去。 劉父和一名制香師傅正在鋪子里說話,見他來了,讓到里間坐下,寒暄幾句,道:“密兒初二便去泰安州查案了,還未回來呢?!?/br> 章衡有些詫異,正要上轎離開,遠遠看見一人騎馬而來,轉身又進了門。 劉密這幾日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章衡,他若知道晚詞或許還活著,必然很高興。 但他若知道她在魯王府的遭遇,該有多么痛苦和后悔?斟酌一路,方才拿定主意,看見他,又猶豫了,勒住馬,停了半晌,才繼續前行。 戴安迎上來,接過韁繩,笑道:“爺可算回來了,章大人在里面等您呢?!?/br> 劉密下了馬,走進鋪子,見過父母,對章衡道:“我連日在外查案,也沒去看你,你幾時來的?” 他風帽上粘著雪,靴子上都是泥,章衡打量著他這一身風塵,道:“也沒來多久,碰巧你就回來了?!?/br> 劉母道:“聽說山東下了幾場大雪,路不好走罷。晚上想吃什么,我去買菜,小章大人也留下吃飯罷?!?/br> 章衡道:“那便叨擾了?!?/br> 劉密道:“我隨便吃點,娘給麗泉做個豆腐羹罷,他愛吃那個?!?/br> 劉母道:“我知道,用不著你說?!闭f罷,出門去了。 劉密回房更衣,章衡跟著他,道:“什么要緊的案子,你非得這個時候去查?” 屋里光線昏暗,劉密脫了披風,打開衣箱,低頭找衣服,沉靜道:“也不是什么要緊的案子,借口出去走走罷了?!?/br> 章衡默然半晌,在暖炕上坐下,道:“你父母健在,該多為他們著想?!?/br> “我知道?!眲⒚茏焐险f著,心中茫然。他知道什么?晚詞現在何處?過得怎樣?她的事該不該告訴章衡?他一概不知。 換了衣服,坐下吃茶。雪未止,風又大作,天一轉眼便黑了。兩人懷揣著見不得光的心事,在黑暗中甚是自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無形中請來了第三個人。她不言不語,卻與他們息息相關。 “你們兩怎么不點燈?這黑沉沉的,看得見什么?”劉父經過門口,走進來把燈點上了。 她被光明驅散,剩下的兩人生怕對方看出端倪,都在一瞬間收斂了神情。 送走章衡,劉密得以安心琢磨晚詞詐死之事,此事非同小可,開始他直覺柳樹精是個愛慕晚詞的男人,因為只有男人會為了心愛的女人去冒這份險。 可是方箓說對方是個女人,雖然未必真實,但也有其合理之處。晚詞膽子再大,畢竟是個宦家小姐,十分傲骨,恐怕寧可自盡,也做不出通jian私奔這種事。倘若對方是個女人,便另當別論了。 果真如此,問題又來了,什么樣的女人,做得出這等事?劉密思來想去,只覺疑云密布,撲朔迷離。 第五十一章 風生起 保定府被大水沖塌的貢院修繕一新,門前號兵林立,防賊似地盯著一眾戴方巾的秀才。雖則都是秀才,有的未及弱冠,有的兩鬢斑白,有的衣著光鮮,有的寒酸潦倒,可謂眾生百態。晚詞混在其中,穿著一件青綾長袍,十分低調?!岸寂抨犝竞?!不許交頭接耳,東張西望!”號兵吆喝著。晚詞隨著眾人排隊,前面的席棚里坐著兩名主事,挨個核對考生的身份,邊上有號兵搜身。晚詞看見有人褲子都被號兵扒開了,嚇得臉色發白,一步步走過去,心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進了棚子,她把手里被汗濡濕的浮票遞過去,那名主事打量她兩眼,問了幾句話,便揮手放她過去了。 保定府被大水沖塌的貢院修繕一新,門前號兵林立,防賊似地盯著一眾戴方巾的秀才。 雖則都是秀才,有的未及弱冠,有的兩鬢斑白,有的衣著光鮮,有的寒酸潦倒,可謂眾生百態。晚詞混在其中,穿著一件青綾長袍,十分低調。 “都排隊站好!不許交頭接耳,東張西望!”號兵吆喝著。 晚詞隨著眾人排隊,前面的席棚里坐著兩名主事,挨個核對考生的身份,邊上有號兵搜身。晚詞看見有人褲子都被號兵扒開了,嚇得臉色發白,一步步走過去,心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進了棚子,她把手里被汗濡濕的浮票遞過去,那名主事打量她兩眼,問了幾句話,便揮手放她過去了。 晚詞大大地松了口氣,領了卷子,進號房坐下。七篇文字,她都是做過的,卻不敢做得太好,生怕奪了解元,多生是非。饒是如此,呈進內簾,沒有一個房官不鑒賞的。無奈第一第二上頭早已有人定下,房師便給她批了個第三。 這日發榜,晚詞哪里睡得著,天不亮便穿戴整齊,坐在廳上等著。五更剛過,外面鬧哄哄的,門被敲得山響。 “恭喜范公子,中了第三名!” 晚詞聽說考中第三,心道好險,這鄉試不比會試,第三名不甚起眼。報喜的人一波接一波,流水般來報。 呂無病拿銀子打發了報喜的人,笑嘻嘻向晚詞磕頭道:“恭喜新舉人老爺!” 絳月也過來磕頭,晚詞一手一個拉起來,道:“莫要如此,我謝你們還來不及!” 周圍鄰居原不知這家住的什么人,這會兒聽說出了個舉人,紛紛過來道喜,敘起家長里短,熟稔得渾似做了十幾二十年鄰居一般。 鬧了一上午,一名姓高的鄉紳登門拜見。轎子停在門口,他穿著鴉青團花綢衫,帽沿上綴著塊青玉,拿著把灑金扇,足蹬皂靴走進來。 晚詞與他拱手見禮,讓到廳上坐下。 高鄉紳道:“聽說范公子是金坡鎮人,我妹婿一家也在那里,去年洪災嚴重,鎮上幾無活口,不知范公子家人安否?” 晚詞心中警惕,面上浮起一層悲愴,黯然搖了搖頭,道:“令妹一家如何?” 高鄉紳嘆息一聲,道:“舍妹那幾日回了娘家,幸免于難,可憐妹婿和家人都葬身汪洋。范公子大難不死,果有后福,你我同在桑梓,往后還當多多來往啊?!?/br> 晚詞道:“久仰老先生大名,不勝榮幸?!?/br> 絳月端上茶來,兩人吃了一會兒,高鄉紳見她人物風流,談吐不俗,心下十分中意,道:“范公子可曾婚配?” 晚詞度其意思,大約是要給自己送媳婦,道:“早年定下一門親事,女方家在京城,正打算趁著會試過去看看呢?!?/br> 高鄉紳道:“人心易變,何況京城繁華輻輳之地,此去若是不順,我這里有一門好親事等著公子,公子千萬記在心上?!?/br> 人心易變,何況京城繁華輻輳之地。晚詞原本沒有多想,聽了這話卻是一怔,微笑道:“承蒙老先生抬愛,不敢有忘?!?/br> 又坐了一會兒,高鄉紳拿出二十兩銀子,欲給她做進京的盤纏。晚詞再三不肯要,他只好收了銀子,告辭而去。門前看熱鬧的人比上午只多不少,把路都堵住了。高鄉紳的轎子半日才擠出去,緊接著又有王鄉紳,李鄉紳來。 晚詞這些年冷冷清清慣了,突然間炙手可熱,只覺暈頭轉向,直到傍晚時分才消停了。 她坐在院子里感嘆道:“我這里已是如此,解元那里還不知怎樣呢?!闭f出這話,才發現自己到底是想做解元的。 呂無病笑道:“常言道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等姑娘進京,中了進士,更風光呢!那句詩怎么說的來著?鴻臚寺上第一聲,殿前拭目萬人驚?!?/br> 晚詞噗嗤笑道:“什么鴻臚寺,是殿上傳臚第一聲,殿前拭目萬人驚。這是說狀元的,我又做不了狀元?!?/br> 呂無病道:“狀元也沒什么好的,姑娘這般模樣,萬一被公主看中,豈不麻煩?” 晚詞吃吃笑個不住,不一時又有人來請她赴宴,她見天色已晚,本想推說身體不適,轉念一想,如今又沒人管著,作甚不去? 宴席設在虞園,這虞園主人姓冷,名碧筠,是保定府有名的詩妓。晚詞到了虞園,便見兩名婢女打著燈籠,照著一綠衣麗人款款迎上前來。 走到面前,香風撲鼻,麗人粉妝玉琢,宛若幽花百媚,深深道個萬福:“賤妾冷氏見過公子?!?/br> 晚詞受寵若驚,忙伸手扶她,道:“姑娘不必多禮?!?/br> 一錦衣少年隨后而至,笑道:“范兄,碧筠適才拜讀了你的文章,贊不絕口,說比我的強百倍呢?!?/br> 晚詞打量他一番,目光在他腰間的白玉雙虎環佩上頓了頓,道:“閣下莫不是楊解元?” 楊京霄愣了愣,道:“范兄見過我?” 晚詞道:“不曾見過,但我看你這一身穿戴價值不菲,言語間似乎名次還在我之前,料想便是楊解元了?!?/br> 楊家世代經商,是一方巨富,先前保定府鬧瘟疫時,楊老爺出力甚多,此次鄉試想給兒子買個解元,官府也不好不賣。 楊京霄笑道:“范兄真是聰明人,不怕你笑話,我這解元不過是買來的,論才學我遠不及范兄?!?/br> 這下輪到晚詞愣住了,買功名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他怎么說的好像買菜一樣尋常? 她睜著眼睛,看他半晌,笑道:“楊兄真乃敞亮人?!?/br> 冷碧筠笑道:“好了,你們一個聰明人,一個敞亮人,快隨奴入席罷?!?/br> 晚詞帶著呂無病跟隨他們,曲曲折折行了一段路,只見因池臺館,花木深秀,好一座齊整的園子。及至落英閣,正面檐前掛著十二盞琉璃燈,里頭燈幔,圓桌,坐墩,鋪設得十分停當。幾名少年正圍桌說笑,見他們來了,紛紛站起身。 楊京霄一一介紹,俱是新舉子中的出色人物,彼此敘過長幼,都以兄弟稱呼。他拉晚詞上座,晚詞推辭不過,便坐下了。冷碧筠在旁作陪,極力稱贊晚詞的文章,竟能背誦出來,鶯聲嚦嚦,紅袖添香,晚詞陶然不已。 章衡向姚尚書告了一天假,趕到保定府已是滿天繁星,纖月高懸,譙樓打過一更鼓了。 絳月坐在廊下洗衣服,聽見他敲門,開了門讓他進來。 章衡道:“姑娘呢?” 絳月道:“去虞園赴宴了?!?/br> 章衡知道虞園是什么地方,心下不快,道:“她一個人去的?” 絳月急忙搖頭,道:“無病哥跟著呢?!?/br> 章衡沒說什么,走到廳上坐下,絳月沏了茶來,料想他還沒吃飯,道:“少爺想吃什么?奴去做?!?/br> 章衡道:“我不餓,你下去罷?!?/br> 語氣比井水還冷,多半是惱了,絳月也不敢在他眼前晃,回到廊下繼續洗衣服,暗暗祈禱姑娘早點回來,別鬧出事。 章衡吃了兩口茶,心中怒火漸生。日前分別,她再三叮囑他來吃喜酒,怕她等得心急,他才拋下公務,一路快馬加鞭,風塵仆仆地趕過來,她倒好,吃花酒去了。 他這里孤零零地等她,她那里想必正和一幫新舉子觥籌交錯,稱兄道弟,春風得意。 章衡越想越氣不過,起身走到院中,牽了馬出門,欲去叫她回來。馬蹄颯沓,穿街過橋,一徑來到虞園,望著夜色中的點點燈火,章衡駐足不前。 這是她的好日子,受邀赴宴,享她應得的風光快活,章衡,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你如今在惱什么?你是她什么人?憑什么管著她? 說好不要當她的恩人,你是否已然以恩人自居,覺得她該事事以你為重,以你為先? 聲聲自問,竟無言以對。 第五十二章 花睡去 宴席上,眾人聯詩,楊京霄與一名叫高期的宦家子弟漸漸接不上,便走出來閑聊。兩人交情不錯,楊京霄知道他有個未婚妻是山東某官員之女,問道:“你和那位尹小姐打算幾時完婚?”高期一聽這話,興致驟減,嘆氣道:“哥你不知道,我那未來的泰山大人日前駕鶴西去了。他家現在亂糟糟的,我爹娘這邊還不知作何打算呢?”楊京霄詫異道:“我記得尹僉事不過三十出頭,如何走得這般突然?”高期抿了抿嘴唇,壓低聲音道:“哥,這話我只對你說,尹僉事是遇刺而亡。刺客不止殺了他,還殺了他家大公子,就是魯王府管家的女婿?!薄按虤⑺钠饭?,又得罪了魯王府,這刺客也忒膽大了!”楊京霄不禁色變,又好奇道:“可知是什么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