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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 第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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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衡嗯了一聲,這下不止是心癢,連骨頭都癢起來了。那幅羅帳幾乎被他目光點著,他方才垂眸低頭,舀起一瓢水,發覺有些涼了,叫絳月添了熱水,替她沖洗干凈,接過干棉巾擰干。

    晚詞起身挽了頭發,兩人站在日光里說閑話。

    章衡道:“你過去在國子監讀書,有人知道你是女子么?”

    晚詞笑道:“有一個,他姓劉,字正林,現在大理寺做官。他早就看出我是女子,偏偏不說,jiejie你說他是不是個聰明人?”

    章衡點點頭,口中道:“當真是極聰明的?!毙睦锵胫哼@聰明人也不知怎樣了。當初他們兩個合起伙來騙我,如今我們兩個合起伙來騙他,真是天意弄人。

    第四十七章

    眼迷離

    暗中打聽了幾日,劉密得知方箓現在東昌衛指揮僉事尹洪山府上做客,便動身前往東昌衛。卻說這尹洪山原本只是一個小小的世襲百戶,三年前與魯王府的管家做了姻親,便順著裙帶一路爬到了指揮僉事的位置,論起官階,比劉密還高兩級。明日便是元宵,尹府今晚宴請賓客,東昌衛有頭有臉的人幾無缺席。劉密來到這里,見各個門上都有兵丁把守,也不敢貿然闖入。等了一會兒,一名兵丁走到暗處小解,劉密打暈了他,拖到旁邊的雪堆后,換上衣服和腰牌,混入府中。宴廳上屏開孔雀,褥設芙蓉,燈火煌煌照著滿桌的山珍海味,十二名樂伎在當中翩翩起舞。尹洪山陪著兩名長官坐在上首一桌,三人雖是武官,卻大腹便便,臉上皮rou松弛,毫無英武之相。一只肥膩膩的醬肘子端上來,三人吃得嘴邊流油,游走于樂伎身上的目光比那醬肘子還油膩幾分。

    暗中打聽了幾日,劉密得知方箓現在東昌衛指揮僉事尹洪山府上做客,便動身前往東昌衛。

    卻說這尹洪山原本只是一個小小的世襲百戶,三年前與魯王府的管家做了姻親,便順著裙帶一路爬到了指揮僉事的位置,論起官階,比劉密還高兩級。

    明日便是元宵,尹府今晚宴請賓客,東昌衛有頭有臉的人幾無缺席。劉密來到這里,見各個門上都有兵丁把守,也不敢貿然闖入。等了一會兒,一名兵丁走到暗處小解,劉密打暈了他,拖到旁邊的雪堆后,換上衣服和腰牌,混入府中。

    宴廳上屏開孔雀,褥設芙蓉,燈火煌煌照著滿桌的山珍海味,十二名樂伎在當中翩翩起舞。尹洪山陪著兩名長官坐在上首一桌,三人雖是武官,卻大腹便便,臉上皮rou松弛,毫無英武之相。一只肥膩膩的醬肘子端上來,三人吃得嘴邊流油,游走于樂伎身上的目光比那醬肘子還油膩幾分。

    劉密站在門外,見末席坐著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模樣與繡雨說的差不多,料想便是方箓。

    一名丫鬟捧著酒壺走過來,劉密迎上前道:“姑娘,方道長著我去他房中取一件東西,不知怎么走?”

    尹府房間多,那丫鬟也記不清,但見他模樣清俊,聲音溫柔動聽,不由把臉一紅,哪好意思說不知道。

    努力想了想,道:“穿過前面那道門左拐,看見一棵枇杷樹再右拐,過了垂花門,進左邊的院子,朝東第三間房便是了?!?/br>
    劉密依她所言,過了垂花門,見左右各有一座院子,左邊的院門前有小廝守著,右邊的卻沒有。他翻墻進了左邊的院子,四周只有一間房亮著燈,正是朝東的第三間。他先戳開窗紙看了看,里面沒有人,方才推門進去。

    屋里陳設富麗,鎏金八仙慶壽大水火爐噴著香煙,果綠織錦地毯配上粉色紗幔透著一股艷俗之氣。轉過屏風,劉密詫異地發現床上躺著一個人,是個手腳被綁,嘴里塞著一團布的女子。

    她也看見了他,驚恐地睜大雙眼,扭動身子,像只蠶般往床里縮。

    劉密站著不動,道:“你是被方箓擄來的?”

    她點頭又搖頭,劉密道:“你別怕,我放開你,但你不要喊?!?/br>
    她打量著他,點了點頭。

    劉密上前拿開她嘴里的布,又從靴筒里拔出匕首,割開了繩索。女子揉了揉被勒出紅痕的手腕,眼光一閃,粉頸低垂,簌簌落下淚來。她生得很美,兩彎秀眉,一雙嬌眼,肌膚瑩潔若雪,梨花帶雨的模樣惹人憐惜。

    劉密卻無心欣賞,語氣溫和且平淡道:“別哭了,究竟是何人將你綁在這里?”

    女子瞥他一眼,哽咽道:“奴家孟楊氏,夫君早亡,撇下奴一人過活。今日中午正在家中做飯,來了兩個人說尹大人看中了奴,將奴擄到這里,好不苦也!義士若能救奴出去,必有重謝!”

    劉密對尹洪山并不了解,但看酒席上的情形,料想是個酒色之徒,這女子所言多半不差。他心知走錯了房間,又想這尹洪山強搶民女,定然不是第一回 了,他與地方長官甚是親熱,自己也奈何不得他,只能先救眼前這一個了。

    “楊夫人稍等?!眲⒚艹鋈ゴ驎灹丝撮T的小廝,將他拖入房中,剝下衣服丟給女子,拿繩索捆住小廝的手腳,又用那塊布堵住他的嘴,對女子道:“我出去等你?!?/br>
    房門關上,女子收起楚楚可憐的神色,解開衣帶,取出一把剃刀,望著地上的小廝,打開鋒利的刀鋒,在手中轉了個漂亮的刀花,微微笑道:“算你們走運?!?/br>
    劉密帶著小廝裝扮的她出了尹府,道:“你現在回家,尹洪山也不會放過你,你可有信得過的人家投奔?”

    女子想了想,道:“奴有個姑母住在東阿縣,離此不遠,不知義士能否幫奴雇頂轎子?”

    元宵前后,街上游人如蟻,雇轎的也多,劉密好不容易雇來一頂轎子,轎夫要一百五十文,竟是平日的三倍價錢。劉密也沒還價,付了錢,叮囑他們把人平安送到。

    女子坐上轎,搴起簾子,隔窗對他道:“義士留個地址罷,奴回頭叫人送錢給你?!?/br>
    劉密道:“舉手之勞,夫人不必掛懷?!闭f畢,揮了揮手,轎夫抬起轎子,飛也似地去了。

    世事難料,兩人今晚的計劃都被這一場誤打誤撞的相遇攪亂了。劉密只好另尋機會問方箓那柳樹精的事,隔著紛雜的燈光人影,月仙回眸望向已經轉過身去的他,唇畔笑意愈來愈深,良久才放下簾子。

    宴席將散,尹洪山對兩位長官笑道:“卑職日前偶遇一絕色美人,不敢獨享,今晚特意請來侍奉兩位大人,也算是卑職的一點孝心。

    兩位長官滿心歡喜,謙讓一番,腳不沾地地跟著下人去了。

    尹洪山腆著肚子走到九姨太房中,剛坐下,下人急忙跑過來道:“老爺,不好了,那小寡婦不見了!”

    尹洪山吃了一驚,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那邊院中,見兩位長官臉色難看,連忙打躬賠不是,又罵下人粗心大意。

    “洪山,你身為指揮僉事,掌管本衛練兵緝捕事宜,卻連一名婦人都看不住,叫我等如何放心委以大任?”兩位長官埋怨一通,茶也沒吃,拂袖而去。

    尹洪山滿臉歉意,送到門口,一回頭氣急敗壞,將家人狠罵了一通,一面加強府中守衛,一面派人去找孟楊氏,鬧得雞犬不寧。

    次日元宵,方箓吃過早飯,提著鳥籠出來閑逛,走到茶館坐下聽書。忽見一人走到面前,抱拳道:“敢問閣下可是方道長?”

    方箓上下打量,見他年紀輕輕,衣著考究,像個富家公子,客氣道:“正是貧道,不知尊駕哪位?”

    劉密道:“敝姓張,近日家宅不寧,久仰道長大名,想請您上門瞧瞧?!?/br>
    方箓撫了撫胡須,矜持道:“原來是張公子,想必你也知道,貧道的本事就連魯王殿下都是信服的。平日請貧道降妖除魔,尋龍點xue的人不計其數,貧道這幾日躲在尹僉事府上偷閑,你又找了來,真叫人無可奈何?!?/br>
    劉密微笑道:“我在福滿樓略備薄酒,還望道長賞光,若能解除家中煩惱,另有重謝?!?/br>
    方箓聞言心動,欣欣然提了鳥籠,隨他來到福滿樓的一間廂房里。劉密關上門,一把掐住他的脖頸,冷聲道:“方道長,想活命便老實回答我的話?!?/br>
    方箓也是個老江湖,卻沒想到這后生外面看著斯文秀氣,一翻臉判若兩人,登時大驚失色,感覺他手像鐵箍一般,幾乎將自己提了起來,再用勁脖子便要斷了,忙不迭道:“公子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劉密微微松開手,道:“四年前,指使你說柳樹精在魯王妃院中的人是誰?”

    方箓更加驚駭,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劉密道:“我是魯王妃的堂兄?!?/br>
    方箓道:“原來是趙公子,失敬失敬,令妹英年早逝,著實叫人惋惜?!?/br>
    劉密道:“休要廢話,此事究竟是誰栽贓于她?你告訴我,我保證不牽連你?!?/br>
    方箓遲疑著,感覺他手指又收緊,忙道:“是個女人!她蒙著臉,個子很高,大概和您差不多,聲音怪好聽的。她給我一百兩銀子,教我怎么說怎么做,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br>
    劉密看他片刻,松開手。方箓像個沙袋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低頭咳個不住。

    “趙公子,您莫怨我,栽贓王妃這不是兒戲,起初我也不肯,無奈那女人兇得很,拿劍架在我脖子上,我實在是逼不得已啊。魯王姬妾眾多,我看她多半是她們哪個的心腹,這幫女人爭起寵來不擇手段,最毒婦人心吶?!?/br>
    劉密一言不發,丟下一錠銀子,離開了酒樓。

    第四十八章

    姻緣錯

    顧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猶豫,后必有悔。少讀《史記》,晚詞只覺這話平常,如今體會尤深。那年元宵猶豫不決,終未赴豐樂樓之約,可謂她此生最后悔不過的事,漸漸竟成了心病,每逢元宵便要發作。日子越不如意,這病越重。宋允初偏愛在這時來招惹她,總是鬧得天翻地覆。今年清凈了,吃過早飯,她便在房中看書,下午寫策論。章衡坐在一旁看她寫,策論乃針對時事經濟之論,她原本就不擅長,耽誤了這么些年,想必寫得更不像樣了。正尋思著怎么指點才不會叫她起疑心,卻見她洋洋灑灑寫了一頁紙,陳詞論調比過去強得多了。章衡先是詫異,細心一想,便明白了。魯王在山東,儼然是個小天子,晚詞冷眼旁觀他與官商往來,種種勾結怪象,這份閱歷遠不是一般的書生可比,她對時弊之見解自然也不同往日了。她是長進了,這段長進的代價卻是慘痛的,眼前的白紙黑字像一份嚴刑逼出的供詞,浸透著血淚。

    顧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猶豫,后必有悔。少讀《史記》,晚詞只覺這話平常,如今體會尤深。

    那年元宵猶豫不決,終未赴豐樂樓之約,可謂她此生最后悔不過的事,漸漸竟成了心病,每逢元宵便要發作。日子越不如意,這病越重。宋允初偏愛在這時來招惹她,總是鬧得天翻地覆。

    今年清凈了,吃過早飯,她便在房中看書,下午寫策論。章衡坐在一旁看她寫,策論乃針對時事經濟之論,她原本就不擅長,耽誤了這么些年,想必寫得更不像樣了。正尋思著怎么指點才不會叫她起疑心,卻見她洋洋灑灑寫了一頁紙,陳詞論調比過去強得多了。

    章衡先是詫異,細心一想,便明白了。魯王在山東,儼然是個小天子,晚詞冷眼旁觀他與官商往來,種種勾結怪象,這份閱歷遠不是一般的書生可比,她對時弊之見解自然也不同往日了。

    她是長進了,這段長進的代價卻是慘痛的,眼前的白紙黑字像一份嚴刑逼出的供詞,浸透著血淚。

    “jiejie,我寫得怎么樣?”

    “我也看不太懂,感覺是好的?!闭潞獬α诵?,看看天色,道:“別寫了,我們出去走走罷?!?/br>
    晚詞正犯著心病,看見別人熱熱鬧鬧的,自家便難過,不想去又怕掃興,只得換了男裝出門。天剛暗下,薄薄的一輪清光掛在夜幕上,像黑漆畫屏上嵌著的一塊螺鈿。滿街花影亂,笑聲喧,風柔夜暖,正宜游玩。

    章衡牽著她的手,看了一條街的燈,走到真武祠。這祠庭前有兩個石人,一個叫石公,一個叫石婆,據說用艾灸石人,一年不生病。

    晚詞見許多人在排隊,不屑道:“果真靈驗,怎么會有瘟疫?”

    章衡道:“這話沒準是賣艾條的人編出來的?!?/br>
    說得晚詞笑了,道:“什么痘疹娘娘,瘟神倒也罷了,最荒謬的是避煞。人死后變成鬼,為何要回來害自己的家人呢?”

    章衡道:“這你有所不知,尸體放久了散發尸氣,對人有害,家人最好出去避一避,但這么說又對死者不敬,也有人不明白,索性就說避煞了。還有在靈堂撒草木灰,其實是為了吸收尸氣?!?/br>
    晚詞想了想,點頭道:“jiejie這話才是正解?!?/br>
    附近有一間茶館,兩人進去坐下,點了一壺茶和幾樣點心,聽臺子上的婦人說書。那婦人穿著窄袖小紫棉襖,梳著髻,不上三十歲,手里拿著鼓箭子,一陣疾敲,開口說的故事叫《云蘿公主》。

    盧龍人氏安大業,生而能言,慧而能讀,模樣俊美,世家爭婚之。安母夢中有人道:汝兒當尚公主。安母深信不疑,將一眾媒人拒之門外,專心等那公主來做兒媳。

    這日,安大業在家閑坐,忽有一美貌婢女走進來道:“公主駕到!”

    長氈自門外鋪入屋內,環佩輕響,蘭麝芳香撲鼻,公主扶著婢女的肩,緩緩而入。只見她云鬢花顏,容色傾國。安大業倉惶不知所措,聽說天后有意將公主下嫁自己,歡喜不盡。

    兩人品茗對弈,賞花看月,甚是投緣。一夜春風沉醉,安生將公主抱在懷中,欲行云雨之事。

    公主微笑道:“君暫放手,今有兩道,請君擇之?!?/br>
    安生環著她的腰肢,眼角春情難掩,笑問她是哪兩道。

    公主道:“若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做床笫之歡,可得六載諧合?!?/br>
    安生笑道:“六年之后再說罷?!?/br>
    公主默然,與他做了六載夫妻,誕下二子,果真訣別而去。

    章衡頭一回聽這個故事,是在六年前的春柳棚,那日劉密不在,只他和晚詞兩人。他想這公主到底是仙人,無情無欲,拋夫棄子,干凈利索。

    晚詞聽得很入迷,散場后還意猶未盡,走在路上,將他看了又看,小聲問道:“若是麗泉,會怎么選呢?”

    章衡不假思索,道:“國色天香的美人,豈有只做棋酒之友的道理?自然是六年后再說?!?/br>
    晚詞原以為他與眾不同,聞言也是個俗男子,好生失望,冷哼一聲,嘀咕道:“棋酒之友怎么了?勝在天長地久?!?/br>
    章衡聽見了,哈哈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柳下惠?!?/br>
    原來她不是柳下惠,是俏佳人。故事里的公主聽了安生的選擇,想必和她一樣失望罷。彼時他若知情,絕不會那么誠實。

    章衡至今回想起來,還有幾分懊惱,捏碎了一把榛子,剔出果仁來遞給晚詞,卻見她癡癡地望著臺上,眼里像一池破碎的月光,粼粼閃動著,水霧漸起,卷睫一顫,淚水溢了出來。

    “怎么哭了?”章衡拿手帕替她擦拭,她方才驚覺,接過帕子自己擦了兩把,強笑道:“沒什么,只是這安生和公主琴瑟和諧,好端端地分開了,聽得人怪難受的?!?/br>
    章衡道:“傻妮子,故事罷了,真正的有情人哪有說斷就斷的?!?/br>
    晚詞心下凄然,怎么沒有?天公不作美,就是金童玉女,一道圣旨便叫你們緣分盡斷,從此陌路。

    她打起精神,說笑幾句,兩人離了茶館往回走。

    魯王府此時也是張燈結彩,西苑中央掛起一盞山水花草燈,足有一丈多長,旖旎的燈光在墻上,窗上流淌,像花街柳巷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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