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26節
十一娘道:“這段時日有勞神醫了,易容之事關乎李姑娘的性命,還望神醫千萬保密?!?/br> 錢恕道:“我省得,姑娘放心罷?!?/br> 十一娘拿出一個匣子遞給他,道:“這本《金鑒秘要》乃舊唐孤本,家主說只有在神醫手里才不負前人心血,神醫切莫推辭?!?/br> 《金鑒秘要》是失傳已久的醫書,對行醫之人而言是無價之寶。錢恕臉色驚愕,忍不住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真是舊唐孤本,滿心歡喜,哪里還舍得推辭,暗嘆對方好手段,道謝收下了。 廂房里炭火很足,晚詞只穿著藕合緞薄棉長襖,坐在炕上玩七巧板。她臉上裹著紗布,縫隙間露出鼻孔和嘴巴,樣子頗為滑稽。別人再三保證,總不及親眼看見她安心,十一娘站在門邊,一時沒有出聲。 她不知拼了個什么,來來回回地撫摸,動作間透著愛惜。十一娘悄悄走近,見她拼的是個戴蓑帽的漁翁兒,心中觸動,她可是在重溫留仙湖上那一場煙雨蒙蒙的舊夢? 那日不曾出現的趙琴,盒子里的糕點,所有他以為的巧合,其實都是眼前人的一片苦心。聰慧如她,早已洞悉他的心意,而她的心意,等他明白為時晚矣! 晚詞聞到一陣幽香,道:“jiejie來了?” 十一娘伸手輕輕碰了下她的臉,道:“疼不疼?” 她笑道:“早就不疼了,錢大夫說過兩日便能拆布了。jiejie事情辦得順利么?” 十一娘嗯了一聲,道:“這漁翁兒拼得很像?!?/br> “隨手拼著玩罷了?!彼龑⒓埌鍞噥y,拼成一個規規矩矩的方形,道:“jiejie這次來待多久?” “陪你過完元宵再走,我在城南租了一座宅子,拆了布便帶你過去?!?/br> 在魯王府時,雖然是個失寵的王妃,到了年下也有很多應酬,那些錦衣華服的命婦們大多知道她在王府的境況,眼神中透著同情,一轉身便將她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晚詞心知肚明,面上還要裝作糊涂,郁結于胸,難受至極。 今年能與十一娘清清靜靜地過年,她喜出望外,拉著手說起置辦年貨的事,買桃符,金彩,五色紙錢,饋歲盤盒,說了一長串,又道:“我會寫春聯兒,剪窗花,這兩樣便不必買了,外頭買的我也看不上?!?/br> 這興高采烈的語氣實在久違,章衡看著她,心想無論這條路多么難走,只要她歡喜,都無所謂。他深知她心高氣傲,倘若知道他的身份,斷然不肯接受他的幫助,他也不想做她的恩公,是以萬萬不能讓她知道。 他笑道:“一切但憑小姐吩咐。此番經過寧州,有個姓濮的工匠,專工水磨竹器和木器,他娘子繡工極好,我讓他們給你做了一雙弓鞋和木屐,試試罷?!?/br> 晚詞道:“是寧州濮仲謙么?” “你也知道他?” “湘痕jiejie有一雙他做的木屐,爽滑滑的,很是別致,我一直想要呢?!?/br> 章衡是看章珮有一雙,下雨下雪天穿,干凈又好看,便想著給她也弄一雙來。過去沒送過她什么東西,這會兒看見好吃的,好玩的,恨不能都給她。 晚詞看不見,他抬起她的腿,擱在膝頭,幫她換鞋。她腳上穿著棉紗白襪,顯出纖瘦玲瓏的輪廓。章衡攥在手里,真個盈盈一握,似乎稍微用力便會折斷。隔著手套,他也有點心蕩神馳,忍不住在她腳心輕輕一撓。 晚詞咯咯笑起來,他也笑了,按下心頭那股癢意,替她穿上新鞋。 晚詞下地走了走,十分舒適合腳,謝過他,便巴巴地盼起下雪來。 她這些日子行動離不得人,自從章衡來了,兩個貼身伺候的小丫頭和呂無病都閑了許多。吃飯布菜,端茶倒水,飯后牽著她散步,回房便讀書給她聽。他過去不曉得照顧一個人有這許多樂趣,到了拆布這日,還有些念念不舍,意猶未盡。 晚詞徐徐睜開眼睛,鏡中全然是另一張臉,過去的痕跡半點都尋不著,額頭那道疤也消失了。 錢恕看著自己的杰作,不無得意道:“李姑娘,怎么樣?莫說仇家,就是至親見了你也認不出了?!?/br> 晚詞只是發怔,章衡笑道:“錢大夫一雙鬼手,果真名不虛傳?!惫ЬS幾句,便叫呂無病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租的宅子在一條僻靜的巷子里,有六七間房,家具齊全,窗明幾凈,床帳被褥都是新的。還有一個服侍晚詞的丫鬟,叫絳月。晚詞不知她是何來歷,只聽十一娘說盡可放心。 朝東的一間房辟作書房,筆墨紙硯,四書五經早已準備妥當。 晚詞站在門口,眼中酸澀,道:“jiejie這份恩情,當真叫我無以為報了?!?/br> 日光斜斜地照在她臉上,章衡看著,心中滋味難以名狀。她做錯了什么?非要更名易姓,改變容貌,才能謀得一條生路。 額頭的傷疤沒了,但只要留下傷疤的人還在,她永遠好不了,這口氣他也咽不下。 章衡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交織在一起,兼之面具遮掩,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緒,須臾復又抬眸看她,眼中只是柔情,溫聲道:“我只當你是親meimei,休要再說這種生分的話?!?/br> 中午絳月做了飯,兩人吃過,晚詞換了男裝,一道出去置辦年貨。街上賣古董的,賣年畫的,賣臘rou腌魚屠蘇酒的,聲聲叫賣,不同于京師的紙醉金迷,有種粗俗質樸的熱鬧。兩人買了許多東西,叫人用獨輪車送到宅門前。 除夕這日一早下起了雪,小小的宅院里掛起一圈紅紗燈,也有幾分喜氣。晚詞穿著新木屐在院子里踩雪,章衡親手把她寫的對聯貼在門上。 天上慶雪呈祥瑞,堂前旭日麗春光。 “姑娘這字真個龍飛鳳舞,力透紙背!”呂無病湊過來夸贊一番,去廚房幫絳月燒火了。 第四十四章 思越人 自從決定去濟南,劉密便有些急不可耐,仿佛那里有什么極重要的線索,去遲了便錯過了。臘月二十,大理寺封了印,他便想動身,又不忍拋下父母在家冷冷清清地過年,延捱數日,過了年,對父母說要去泰安州查一樁案子,事態緊急,初二便要走。二老見他一心撲在公事上,也不好說什么,次日一早,望著他騎馬去了。行至保定府,天色已晚,便在大悲閣附近尋了一家東皋客棧住下。飯罷推窗看去,那重檐歇山的閣子高有數十丈,點點燈火如同一條盤踞的游龍蟄伏在夜色中。天上星河燦爛,街上人煙稠密,正是佳節氣象。忽聞一陣琵琶聲自樓下傳來,是《思越人》的調子,有女子婉轉唱道:“紫府東風放夜時,步蓮秾李伴人歸。五更鐘動笙歌散,十里月明燈火稀?!薄跋闳饺?,夢依依。天涯寒盡減春衣。鳳凰城闕知何處,寥落星河一雁飛?!?/br> 自從決定去濟南,劉密便有些急不可耐,仿佛那里有什么極重要的線索,去遲了便錯過了。臘月二十,大理寺封了印,他便想動身,又不忍拋下父母在家冷冷清清地過年,延捱數日,過了年,對父母說要去泰安州查一樁案子,事態緊急,初二便要走。 二老見他一心撲在公事上,也不好說什么,次日一早,望著他騎馬去了。 行至保定府,天色已晚,便在大悲閣附近尋了一家東皋客棧住下。飯罷推窗看去,那重檐歇山的閣子高有數十丈,點點燈火如同一條盤踞的游龍蟄伏在夜色中。天上星河燦爛,街上人煙稠密,正是佳節氣象。 忽聞一陣琵琶聲自樓下傳來,是《思越人》的調子,有女子婉轉唱道:“紫府東風放夜時,步蓮秾李伴人歸。五更鐘動笙歌散,十里月明燈火稀?!?/br> “香冉冉,夢依依。天涯寒盡減春衣。鳳凰城闕知何處,寥落星河一雁飛?!?/br> 恍惚間,劉密想起嘉佑三十二年的事,那日是正月初四,他坐在香室里揀梅花,灶上燒著水,氤氳熱氣闐室。 晚詞推門走進來,好奇地看著他,道:“正林,你在做什么?” 她穿著竹根青的暗花緞長袍,白生生的小臉,透過水汽看,像竹葉裹著的雪圓子,清甜軟糯。 “我在做梅花香,你怎么來了?” “原想找你下棋,既然你忙著,橫豎我也無事,幫你干活罷?!蓖碓~說著在對面的小杌子上坐下,拿起銅杵搗起香料來。 劉密笑道:“你怎么不去找麗泉呢?” 她撇了撇嘴,道:“他從來不讓著我,只會嘲笑我?!?/br> “那我們下盲棋罷?!?/br> “好,我先來,四四路?!?/br> “六三路?!?/br> “九三路?!?/br> 下得十七八子,晚詞垂眸搗著銅杵,沉吟不語。劉密以為她忘記了,起身去倒茶,讓她慢慢想,卻聽身后她低聲道:“正林,今年春闈,我不能和你們一起了?!?/br> 他拎著茶壺一怔,春闈過后,他們的仕途才剛開始,她的好戲卻要終場了。 杯中水溢出來,順著桌沿滴在鞋面上。他放下茶壺,拿抹布彎腰擦了擦,轉過身去看著她,道:“我知道?!?/br> 她睜大一雙杏眸,詫異道:“你知道什么?” 他將那杯茶放在她面前的茶托兒上,微笑著作了一揖,道:“趙小姐,請用茶?!?/br> 她滿臉錯愕,眼睛瞪得更大了,圓溜溜的,像白水銀里的兩顆黑曜石,閃動著驚疑不定的光,檀口半張,結巴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坐下道:“縱然一般打扮,男女言行舉止多有不同。你剛來國子監,我便看你不像男子,那日在雙泉觀有幸一睹小姐芳姿,便知道了?!?/br> 靜默片刻,她眼珠子解凍似地轉了轉,扭頭看向別處,道:“那你怎么不說呢?” “我為何要說呢?” 她抿著唇笑起來,道:“正林,你真聰明?!?/br> 聰明又怎樣呢?倒不如那被蒙在鼓里的。他低頭撥弄著手中的梅花,微微一笑,道:“你不打算告訴麗泉么?” 她眉心一挑,抬起下巴,露出頑皮的神色,道:“這廝一向自以為是,我要在他金榜題名,春風得意時告訴他,讓他知道自己是個傻子?!?/br> 這主意真夠損的,說得劉密也笑了。他站起身,揭開鍋,熱氣撲面而來,將揀好的一屜梅花放上去,蓋上鍋蓋,壓住那蓬蓬的熱氣,壓住心底躍動的情愫,雙手撐在灶沿上,背對著她道:“果真如此,只怕麗泉不肯再見你。我勸你早點告訴他,免得夜長夢多?!?/br>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來矢口否認道:“什么夜長夢多,你胡說八道!” “小姐才華橫溢,巾幗不讓須眉,能與你同窗共讀,正林三生有幸。麗泉是我至交好友,你二人若能締結良緣,于我亦是莫大的喜事?!鳖D了頓,續道:“倘若我誤會了小姐的心意,還望恕罪?!?/br> 他轉身向她拱手,她早已把臉紅透,低頭絞著手指,半晌道:“我叫晚詞,你們撿到過我的扇子?!?/br> “原來是你!”劉密詫異,細細一想,卻是章衡遇見她在前,緣分深淺或許早已注定,心中倒更釋然幾分。 晚詞卻一發害臊,復又坐下,拿起銅杵胡亂搗著,聲音幾不可聞道:“我并非不想早點告訴他,只是不知如何開口?!?/br> 這小女兒的嬌態叫他心里又酸又軟,認真替她想了想,笑道:“其實也不必說什么,他看見趙小姐,自然便明白了。再過幾日便是元宵,我約他在豐樂樓等你如何?” 她猶豫再三,答應了。 元宵那晚,他和章衡在豐樂樓吃酒,說趙琴待會兒便到。結果等了一個多時辰,趙府的小廝過來說少爺身體不適,來不了了。后來見面,也沒有問她,女兒家的心思反反復復,沒個定數,事到臨頭又反悔實屬尋常。 誰知這一反悔,便是永生錯過呢。年少時總以為將來有的是機會,其實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思越人,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暗地里有幾個小孩子在放炮仗,砰砰砰幾聲,把人驚醒?;貞浿械乃麚錆窳四?,風一吹,涼冰冰的。劉密抬手擦了一把,關上窗戶,囫圇睡了一覺,天亮繼續趕路。 章衡這日也起得早,梳洗后戴上面具,走到院子里想練劍,又怕被晚詞看出端倪。她雖然不懂武功,但實在心細,他不得不防著,見劈柴的斧頭擱在地上,腳尖一勾便到了手里,掂量了兩下,倒也使得。 晚詞走到房門口,見十一娘將一把斧頭舞得虎虎生風,那股剛勁全然不像個女子,心想江湖中人,果真豪邁。 呂無病站在另一邊看著,見她出來了,忙打招呼:“姑娘早!” 章衡放下斧頭,近前看了看她的臉,見眼下兩片淡青,道:“昨晚睡得不好么?” 晚詞難眠已久,昨晚分外心慌,將自己和十一娘做過的事思來想去,總覺得哪里有疏漏,又說不出來,搖了搖頭,道:“沒什么,總是這樣,早就習慣了?!?/br> 章衡握住她的手,往擺飯的耳房走,道:“我知道有個法子睡得好,你想不想聽?” 晚詞道:“什么法子?” 章衡道:“胖子嗜睡,你吃胖了,自然便睡得好了?!?/br> 晚詞笑起來,走到桌旁,見一小鍋香噴噴的茯苓粥,還有幾樣精致小菜,道:“jiejie怎么知道我喜歡吃茯苓粥和糟鴨掌?” 章衡道:“我并不知道,只是自己喜歡吃罷了?!?/br> 晚詞笑道:“那真是巧了?!?/br> 第四十五章 無明夜 一路曉行夜宿,初六中午劉密到了濟南府,在小布政司街尋了一家四??偷曜∠?。掌柜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尖瘦的臉上一雙小眼睛,卻炯炯有神,留著細長的胡須,看起來頗為精明。劉密問他前任國子監祭酒趙公府邸怎么走,掌柜的翻起眼皮想了想,道:“客官說的是魯王的岳丈么?”劉密點頭,掌柜的給他指了路,他道過謝,步行至趵突泉街上的趙府,只見兩扇黑漆大門緊閉。原來晚詞與魯王成婚后,趙公便辭去國子監祭酒一職,陪女兒來到濟南,置下這座宅邸。去年二月里,趙公病故,這宅子便只剩了幾個下人看守。劉密上前叩門,開門的是個年輕小廝,打量他一番,道:“公子有何貴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