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4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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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謝安第三次來王家,第一次是受王瑯邀請在院子里賞梅,第二次是接新婦,這次回門才算真正在北堂里被招待。 王舒自己是長子,兩個弟弟都早亡,沒有叔侄親戚可往來,于是家宴上只有二兄王允之、長侄王崐之兩個男丁,以及同意戚里間不用太顧忌男女大防的兄嫂荀蓁一起用餐。 王允之和荀蓁同席,王瑯和謝安同席,王崐之自己一席,偌大的北堂只用了四分之一不到的面積,遠不似謝家那種似乎把廳堂都塞滿的熱鬧,但因為坐席安排得緊湊,倒也不至于冷清。 飯食如王家一貫的風格,沒有多奢華,只是從五盤增加到了七盤,王瑯一看,七盤都是自己平時喜歡吃的。她心里一片暖熱,拿起食箸往最喜歡的一盤里夾了一箸入口,頓時皺了皺鼻子。 坐在主位的王允之當即就笑了:“琳瑯新婚莫非不甚甜蜜,還在挑食?!?/br> 王瑯哀怨地看他一眼。餡里都是胡荽味,胡荽痕跡一點看不到,他絕對是故意的。 所謂胡荽就是香菜,北方因為胡人君主石勒忌諱名字里有胡字,將胡餅改做麻餅,胡荽改做香荽,南渡士族當然不會跟著他改口,仍稱胡荽。 這東西引進國內的時間非常早,按西晉人張華在《博物志》里的記載,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了大蒜與香菜的種子,在南北朝已經被多季栽培,通常作為調味料使用,和安石榴汁一樣用來給羊rou提味。 她倒也沒有討厭到不能吃,只是覺得口感有點古怪,混進自己喜歡的食物里就更有種白璧微瑕的痛惜感。 王允之端起酒杯飲了一口,遮住自己的笑意。 謝裒從兒子的神態中判斷出兒子占便宜,王允之則從meimei的胃口中判斷出這門親事結得還算不錯,否則他meimei肯定食不知味,態度也不會這么活潑。 正準備讓人撤盤,就見他meimei悄悄把菜夾到謝安碗里。 王允之:“……” 他到底應該為她擔心還是不為她擔心? 王瑯沒他那么多想法。 她在謝家正好見過湯里漂胡荽,如果謝安忌口,家里人肯定不會備這種菜,因此她毫無心理壓力地夾給謝安,低聲介紹了一句:“嘗嘗這牢丸,皮薄餡鮮,做得極好,不加胡荽就是我最愛吃的?!?/br> 謝安對她的做法倒沒什么意見,反而對她和王允之的相處模式頗覺有趣。 以前只知道這對兄妹感情深篤,原來私底下相處時竟是會相互捉弄的,不是親眼所見,令人難以想象,傳言里也絲毫沒提到過。 咬一口牢丸,皮薄rou嫩,汁鮮味美,又帶有一點點韌勁,提味料混入不止一種,由表及里口感豐富。 他輕輕頷首,也學她那樣低聲回道:“君家飲食之道甚精?!?/br> 菜肴精美的酒樓食肆在唐宋才開始大量流行,魏晉則壟斷于高門巨戶之內,王公大臣乃至天子競相以珍饈奇味相互夸耀,食譜飲方密不外傳,北方尤甚。 魏文帝曹丕有名言:“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闭f的就是世家以被服飲食自矜的社會現象。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夸飲食就有夸人家世的隱意,發跡較短的人家尤其在意這一點。 不過王瑯想起他上次來招待他是酸桔,這次又把自己不喜歡的胡荽給他,心里有些虛,聽起來就覺得這個人是不是又在故意說反話。 她臉上微微紅了紅,用更小的聲音道:“你自己說要同甘共苦,不能怪我?!?/br> 謝安本人還真沒有諷刺她的意思,聽了不由一樂,隨著她將聲音壓低到相同音量,含笑道:“夫人能將我的話記在心里,我欣喜尚且不及,又豈會怨怪?!?/br> 這樣在耳邊說話有點癢癢的,王瑯忍不住向旁邊躲了一下,揉揉耳朵,不經意間看到兄長王允之的目光。 …… 她坐端正了。 王允之放下酒杯,十分和睦地開口:“我明白了,琳瑯還是更想在家里舉行同牢禮,下午令遠、令則過來,我給琳瑯補辦一個?!?/br> 牢是祭祀上用的牲rou,夫妻共食一碗里的牢rou是婚禮儀式中的一環,王瑯婚禮當日就與謝安共夾了三口同牢rou。 牢丸出典不可考,在魏晉已成為四時皆宜的菜品。她自己吃了一個,又把盤里其它的給了謝安,從實質意義上來說確實是同牢沒錯,但和指代婚禮的同牢完全不同。 王瑯想通之后就抬手捂了捂臉,無奈道:“阿兄,結婚好累,我不想來第二次?!?/br> 王允之和謝安詞鋒都犀利,王瑯對謝安會回敬,對兄長一向主動讓步,原因在于王允之更在意她的態度而不是事情本身。 魏晉女子二嫁三嫁都很尋常,世人絲毫不以為怪,但這并不是因為結婚草率反悔多,而是世道太黑暗,生離死別多。忠貞的傳統約束與個人的感情意志在統治階級對于人口增長的迫切需求下不值一提。 與之悖反的是社會各階層對于白首到老乃至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的追求羨慕。梁祝二人凄美的愛情故事之所以誕生于東晉并在士庶之間廣為流傳就是晉人這一心態的體現。 謝安是個骨子里很浪漫的人,所以會在明知梁??缭介T第的情況下表奏祝氏為義婦,所以會動過心納妾但最終對妻子忠誠一生。 廬山月下,神女同游的邂逅讓他念念不忘,毫無疑問也有這方面的影響。 因此,聽了王瑯全然無心,甚至不是說給自己聽的話語,他當成一種誓言,聲音低緩但目光不移地承諾:“我意與琳瑯同?!?/br> 王允之撇開頭。 明明是他想要的結果,又好像不太想看到,于是他挑起新話題:“山山的新軍號圣上親定冠軍,頗有些愚論以為少年驟貴不美,又議周瑜駐尋陽而以三十六早逝、冠軍侯霍去病則二十四早逝,恐于琳瑯不吉,此皆庸人俗見,琳瑯不必掛心?!?/br> 冠軍將軍是三品軍號,比王瑯去官守孝前的軍號高了一級,雖然和三品里的四安、四鎮不能比,只是雜號三品,但仍然是一種特別擢升,王允之本人的軍號目前是四品。 王瑯正式被授官以來一直是軍號品級高于官品,因此她也不是很意外。 冠軍侯是霍去病的封號,小皇帝給她取這個軍號顯然有這層聯想,至于故意拿霍去病的短命咒她……她和小皇帝一沒有舊怨,二沒有直接利益沖突,應該純屬外人無事生非蓄意挑撥,她不會放在心上。 想了想,她對王允之笑道:“真是杞人憂天。按他們的說法,我起家軍號還是鷹揚,扣掉后兩個人的壽命也還有很長?!?/br> 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周人聲稱姜尚出山輔佐文王已七十余,推算下來他的去世年齡應在一百一十到一百四十之間,以上古人的平均壽命來看一點也不真實。 她認識的那個小望是修道的昆侖弟子,問他壽命云云毫無意義,于是歷史之謎還是歷史之謎,沒法得到答案。 無論如何,史官給了一百余歲的證明,減去三十六再減二十四也還有五十,對特別短命的晉人而言已算得上一個不錯的數字。 話說回來,她也兩年多沒見過小望了。 這個人只要沒有戰爭就一秒鐘都不多留,立刻回去修復他的封神榜,對她執行不聞不問的放養態度。 難道要等庾亮北伐的時候才能再見到他? 那未免也太晚了,她還有很多事情想問呢。 想個辦法給他留言吧。 第67章 晚睡晚起(一) 晚上兩人留在王家, 為次日的拜官做準備。 中古時代的拜官在王瑯看來頗為奇妙。 小官小吏沒有講究,任命到了就是到了,自己帶上官印隨從赴任, 沒什么可多說,高一點的官員就有各種各樣的待遇區別。 唐朝的丞郎拜官要到籠門謝恩, 宋朝被授予三司副使以上的官職要到子階上跪拜、舞蹈, 感謝圣恩, 三司副使以下就在子階下跪拜, 不需要舞蹈。 簡單來說, 朝代越富庶,官職越高,拜官程序就越復雜隆重。 南北朝最窮酸的時候連官員工資都不發, 只給一紙任命,其余全由官員自己去任上搜刮。 東晉雖然也經常發不出京城官員的工資或是工資待遇減半,但有條件的時候還是會按條件給。 王瑯的父親王舒官拜會稽內史出自王導授意, 小皇帝年齡太小, 政事掌握在以帝舅身份主政的庾亮手中。如果庾亮鐵了心要反對, 王導也拗不過他,沒法代替皇帝下達詔書。 不過門閥政治下的官員任命本來就是各方綜合博弈下的結果, 庾亮那時候心里也沒底, 而且他認為這份任命利大于弊,因此詔書順利下發。 王舒不想去會稽, 接見使者的時候拒不奉詔, 使者只能把詔書帶回去復命。 直到會稽改名鄶稽, 堵死了王舒的借口, 王導又堅決勸說, 王舒才接受了重新下發的詔書。 他本來就是朝中高官尚書仆射, 領旨之后殿前謝恩一條龍,不需要再跑一趟。 王瑯就不太一樣。 她是服闋起復,拜官前身上沒有官職,所以先在家里接詔書,接完詔書以后去答謝。 又因為朝中有人,詔書基本就可以認為是王導下的,所以約好了王瑯在王家的時候下詔,公服官印等物品也一并送來,次日答謝后就可以啟程前往會稽赴任。 王瑯晚上在自己的房間里跟謝安大致說明情況之后,謝安沒有接話。 他父親謝裒近兩年升遷吏部尚書,不過晉朝的吏部尚書只管小官任命,如會稽內史這種重鎮要職,地位還高于尚書,吏部一點話語權都沒有,全憑主政者代替皇帝下詔任命。 像這樣仿佛左手簽詔書,右手接詔書的情況他還是第一次近身感受到。 世人稱王家為勢門,真的沒有半點夸張虛假,完全是寫實描述。 謝安打心底不太喜歡這種氣氛。 他一邊默不作聲地聽著,一邊把玩王瑯房內花瓶里的新鮮花枝。 暮春時分的江左草木葳蕤,花海繽紛,而他手里是一支剪下來以后插瓶水養的棠棣,青翠的綠葉搭配雪白的花瓣,簇簇累累,繁盛動人,是早在周秦時代就被歌詠不絕的傳世花卉。 何彼秾矣,唐棣之華!曷不肅雝?王姬之車。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召人用它比喻新出嫁的王姬,稱贊王姬的容姿濃艷美麗,放在新婦閨房里自是十分合宜。而更出名的比喻是形容兄弟之間感情和睦,猶如棠棣花總是多朵并綻枝頭,相親相依,用來寄托兄妹之間相互依靠的感情當然也不無可能。 王瑯注意到他在把玩花枝,以為他喜歡,改變話題從旁介紹道:“這是出閣前一夜剪下來的棠棣枝,我離開的時候還都是花苞,現在大半打開,好像把春天剪下來放在房里一樣?!?/br> 謝安抬頭看了她一眼,把花枝微微傾斜,放在她臉邊。 王瑯不解其意,也和傾斜的花枝一樣微微偏頭。 謝安臉上露出極淡極淡的笑容,他將花枝重新插回青瓷花瓶,垂下眼簾看著花枝,同時輕輕搖頭:“棠棣至多只占春色一分,豈能與青帝相敵?!?/br> 王瑯覺得他這話說得似乎別有所感,但并不準備和她分享,她眨眨眼,分享了自己的過往:“其實今年冬天,就在你上門之前,長豫送了一枝牡丹給我?!?/br> 謝安一怔:“冬牡丹?” 王瑯道:“是冬牡丹?!?/br> 她坐下來,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我問長豫從何而來,他道是城郊有一方天然溫泉,有人將牡丹養在溫泉邊,以熱氣煨之,故而在寒冬之際盛放。我這個人比較愛尋根究底,派人去城郊可疑處尋了一圈,既沒看到溫泉,也沒看到牡丹,倒是在送花人家中發現一座土窖,牡丹藏于窖中,四周以炭火包圍,隆冬雪日依然枝繁葉茂。聽聞安石曾致書長豫具言牡丹分枝之法,不知可有聽說過此法?” 謝安緩慢搖頭:“聞所未聞?!?/br> 王瑯微微一笑:“我派人探過那人的底,牡丹要先選良種,四周溫火煊之不息,如此耗費靡巨,而能開花者不過十之一二,花形亦遠小于春末自然開放?!?/br> 說到這里,謝安已經隱約聽出她不是在說牡丹,神色變得沉凝。 “清明郊外的牡丹,蔓枝叢生,花大色麗,行人隨手可摘,院內養育亦不費心。而隆冬時節的牡丹,消耗數十金人工物力才能得到一朵,花色濃艷而株形局促,這就是逆勢而動的代價?!?/br> “你我不幸,生于天道暗弱而文明衰微之際,縱費前人百般氣力,所得亦不及前人之二三,令人心死氣沮。我沒那么自大,以為能憑一己之力抗衡自然規律,讓寒冬轉為春夏;但若就此束手,自謂冬日萬物凋零,只宜閉門取暖,我亦不以為高明?!?/br> 第68章 晚睡晚起(二) 隆冬時間想看牡丹開放, 并非全無可能,只是相比暮春要額外付出數百數千倍的工力,這是必須要認清的客觀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