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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王謝 第37節

    話音方落,他合上盒蓋,隨手將圓盒往身后一丟。

    王瑯輕輕啊了一聲,撐起上身用目光追著圓盒,擔心盒內香料摔碎散落,好在盒子一路滾到屋角也沒有松脫。

    她松了口氣,緩緩回到原位,心里暗罵小敗家子,真不愛惜東西。

    忽聽謝安問:“離得那么遠,也比我重要?”

    語聲不辨喜怒,握著她的手卻更加用力,黑眸緊緊盯著她。

    王瑯蹙了蹙眉,他立刻松開手,閉上眼睛低低喘息一次,湊到她頰邊輕吻安撫,隨后又從長枕里抽出一物,放到兩人之間。

    這枕頭做這么長難道就是為了方便他藏東西?

    王瑯有點看懵了,一時也忘了追究,帶著些許無語,些許好笑的心情指著兩人間的布帛問道:“這又是何物?”

    謝安難得地微微臉紅,垂下眼簾避開她的目光,只回道:“前人可師?!?/br>
    王瑯看看他,再看看兩人間展開一角的布帛,慢半拍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衣解金粉御,列圖陳枕張。

    素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

    這東西可能就是古人用來學習房中事宜的教材了,按圖書分類是分到子集的醫家類,王瑯讀過魏晉間流傳最廣的《玄女經》、《素女經》,前者在后世已失傳,后者有北宋時抄錄的版本流傳后世,里面很多記述放到現代看也不過時,刷新了王瑯對古人醫術的認識。

    不過古人畢竟是古人,總結的東西并不全對,因此王瑯也懶得打開,直接卷好又塞回到枕中,對著謝安道:

    “卿若不解人事,我當教卿?!?/br>
    謝安沉默了很久,揚臉對她露出一個笑容:“好?!?/br>
    第62章 三日新婦

    王瑯醒轉的時候感覺被褥在輕輕顫動。

    一時間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下意識伸手向身邊震源摸索,想要把惱人的震動關掉,結果手被暖暖的溫度包圍。

    她徹底醒了, 眼睛快速眨動兩下,看清是枕邊人正側臥著看她, 一邊看, 一邊兀自樂個不停。

    王瑯有些困惑:“何事?”

    被褥不顫了, 只余一雙黑亮亮的眼睛里還能看到笑意的余韻, 王瑯聽到他因為剛睡醒而格外軟綿綿的聲音:“你妝花了?!?/br>
    “……”

    她揮開床帳下地, 幾步走到妝臺前,鸞鏡映照出她此刻的面容——服帖的胭脂與眉黛融化,讓妝容變得柔和朦朧。

    見人會客自然不妥, 在床笫間卻沒有大礙,反而讓人備覺香艷。

    還以為臉上花得多可笑呢,原來也還好。

    王瑯松了一口氣, 沒等把不滿的眼神傳遞給對方, 身體先被從后擁住, 毫無悔改之意的聲音在她耳鬢邊慵懶吹拂:“原來王琳瑯也會誆人?!?/br>
    說完,又陷入樂不可支的狀態, 將頭埋在她脖頸間悶笑。

    王瑯一陣納悶。

    他現在在她面前似乎不太裝了, 感情表露相當直接,可心思還是一樣難猜, 完全不明白他的想法。

    “我誆你什么了?”

    一邊問, 一邊把他自然而然滑入她衣內的手拎出去。

    “我等了很久, 一直在等你……教誨……哈……”

    謝安還把頭埋在她頸窩里, 說話斷斷續續, 聲音又低又慢, 尾音卻短促輕快,說完抬頭湊到她鬢邊快速吻了一下。

    王瑯滿心莫名其妙,轉過身看他:“兩個新手,知道前戲做足、適可而止不就夠了,其他知道再多又有何益,第一夜不可能用上?!?/br>
    謝安聽得連連點頭,語氣里滿是心悅誠服:“夫人所言一針即瘥,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旁人實不及也?!?/br>
    王瑯摸摸手臂,警告性地瞥他:“你每次叫夫人就說反話,當我聽不出么?”

    昨晚讓他叫表字,結果整晚上一個勁喚她小名,明明只有親近家人才會這么喊她,也不知他從哪里聽來的,簡直見鬼。這會兒又切回夫人,一聽就有問題。

    謝安的態度越發誠懇,在她身邊正襟危坐:“冤枉,方才所言字字皆是安的肺腑之言,唯愿琳瑯亦非虛言,安自當夜夜掃榻虛席,恭候教誨?!?/br>
    王瑯的臉噌的紅了。

    一半是羞惱,一半是心虛。

    她不肯這時候顯露出自己的心思,惱怒地橫他一眼:“一會兒拜謁舅姑,你就不能說點有用的?”

    晉代各地習俗差異很大,但士族家法大抵在周禮基礎上更改,萬變不離其宗。新婦過門三日,每日都有講究,以至于時人將新婦三日視為俗語,喻指行動舉止不得自專。

    王瑯這門婚事結的與尋?;槭虏煌?,禮儀也經過王家主導重訂,但品官婚俗中最重要的儀式環節沒有缺失改易——第一日新婿親迎,夫妻成禮,第二日拜謁舅姑與神位,見夫家人,第三日做羹湯奉舅姑,攜新婿回門,三日皆允許親朋好友上門觀禮。

    此時天色未亮,她撥了一下懸線的細鈴,早準備好的婢女們端著水盆手巾等物品進門,服侍兩人盥洗漱口。

    飯食要留到拜謁舅姑之后闔家共用,但完全空腹也很難以完美的形象撐下漫長的婚禮流程,因此王瑯事先讓婢女煮了一盅蓮子羹。兩人起床之前,司北已計算時間將蓮子羹已經用小火爐煨熱,等兩人漱口畢,便盛到陪嫁來的蓮華紋銀碗里,分別奉給兩人。

    王瑯拿起自己那碗舀了一勺,入口溫度適宜,倍覺香甜。她很自然地流露出幸福笑容,看向謝安:“蓮心清火但苦口,所以我讓司北加了槐蜜,安石嘗嘗可還合口?”

    謝安在她對面坐下,直到她飲用了小半碗,方才慢吞吞端起碗淺淺嘗了一口,又隔了半拍,他秀麗的眉毛微微蹙起,給出兩字評價:“苦甚?!?/br>
    王瑯一邊心想這人的反射弧未免太長,一邊有些奇怪:“我還擔心你嫌甜,怎會泛苦?”

    謝安舀出一勺遞往她的方向,王瑯不疑有他,傾身過去就著他的勺子嘗了嘗,味道與她碗里的并無不同——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同一釜里倒出來的蓮羹,蜂蜜早已攪拌均勻,沒理由會有差異。如果真覺得泛苦,只能是來源于其他地方的苦味。

    王瑯想了想,問:“安石漱口用茶還是用鹽,莫非味……”

    抬頭視線相交的瞬間,不需要更多言語,王瑯從他黑眸里熠熠的神采明白了真實原因——根本不是蓮羹泛苦,是這小子一天不戲弄她就不肯安分。

    趕在她臉上的笑容變得燦爛到危險之前,謝安面色一改,快速開口:“夫人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現已無苦味了?!?/br>
    王瑯微微瞇起眼睛:“安石還沒試第二口,怎知現在不苦?”

    謝安垂首避開她的視線,用銀勺在碗里攪了攪,含著情意的聲音放低放緩:“夫人不再與我生分,自然無物不香甜?!?/br>
    言畢,十分乖覺地將整碗蓮子羹飲盡,沒有任何拖沓。

    王瑯也放下自己的空碗,接過婢女遞來的水杯漱口,又用溫毛巾擦了擦唇周,這才終于開口:“都聽見了?以后給郎君的飲食不必調味,橫豎他甘之如飴呢?!?/br>
    謝安沉默一瞬,隨即不以為意地揚臉笑道:“夫人這是約我同甘共苦?嗯,夫妻本該如此?!?/br>
    王瑯懶得回他,自己順手把臨時披著御寒的外衣脫了,一邊整理中衣衣領,一邊邁步向妝臺行去。越過謝安時,她腳步微頓,出其不意地回身,伸手在他腮上輕輕擰了一下。

    世界安靜了。

    #

    飲完蓮子羹,洗漱用具與食具一并從房內撤走,進入穿戴梳妝環節。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瑯自己手腳快,她的婢女便也個個做事麻利,穿衣、梳頭、上妝交由兩人分別處理,交替之間幾無耽擱。

    晉人拜舅姑可以不穿吉服,展示新婦的家法與品味,如王羲之去謝家觀新婦,對著諸葛恢小女諸葛文熊一共就感慨了兩點——“威儀端詳,容服光整”。威者容儀可觀,儀謂軌度格物,連在一起就是說她舉止端莊有法度,風貌服飾光潔整麗——風貌服飾占了二分之一,可見其重要性。

    王瑯選用的禮服與昨日形制相同,但換用沒有花紋圖案的純色,各種配飾也削減一半,如古制所無的明月珰、奢華繁復的金底花冠一律不用,使渾身上下整體風格保持一致,是符合禮儀的降等方式。

    以緊承南北朝的隋唐皇后禮服——袆衣、鞠衣、鈿釵禮衣舉例。

    袆衣等級最高,首飾花十二樹,并兩博鬢,衣為深青色繡翚翟形花紋,再加上一堆配飾,受冊、助祭、朝會諸大事穿著。

    鞠衣其次,衣用黃羅,配飾換隨衣色,其余與袆衣相同,只不加雉,舉行親蠶禮的時候穿著。

    鈿釵禮衣再次,首飾十二鈿,形制依然與袆衣、鞠衣相同,但在去除雉的基礎上再取消配綬,去舄加履,服色通用雜色,宴見賓客時穿著。

    其實各階級的禮服制度本來都會由官方制定好,但東晉典籍失散嚴重,又偏居江左,許多原本易得的物品很難得到,在服制方面管理不嚴,達官貴人尤其如此。

    根據《晉令》,只有不到二十種物品被列為禁物,主要是珍稀皮草制品、冠飾、配飾。如豽、鼲子的皮毛柔蠕,制成皮裘天下知名,其中白色的特別稀有,只能上貢給皇室,其余人不得穿著。步搖、錦帳、純金銀器、一寸以上寬的云母也都是禁物,只允許皇家使用。

    第二品以上官員及其家屬,除了禁物之外的所有物品都可以穿著使用。第三品、第六品、第八品逐層增加限制,到了士卒百工,連履色都只允許用綠、青、白,奴婢衣食客的履色更是只允許用純青,裹發的巾幘都不許用白色,以與小吏平民區分。

    在服制上,大體以婚禮之日特別開恩,允許品官子女假借父母的品位服制。王瑯的父親王舒卒官二品,按照晉代法律,官員去世后家人服制如其生前,所以婚禮之日上,她能使用除禁物外的所有物品。

    富貴人家有時不太在意禁令,使用物品多有僭越,但王舒為人謹慎清儉,王允之、王瑯沿襲他的作風,平時衣著近乎白身,全無犯禁。在江州應王悅要求而佩戴的步搖名為禁物,但同名不同形制,也不在限制范疇。

    謝家官位還不夠高,小輩又常年住在以富庶殷實著稱的會稽,天高皇帝遠,見多了富貴氣象,自己平時也有所僭越。

    謝安剛梳完頭,見她已經完成了全副穿戴,沒有再添置的跡象,忍不住半建議半請求道:“今日拜舅姑,有賓客觀禮,琳瑯身上是否太素凈?”

    王瑯笑了一下,斜倚妝臺偏頭看他:“卿昨日似非這般言語?!?/br>
    言畢,故意學著他昨日的語氣緩緩道:“傾城本天成,清光壓紅妝。粉黛污顏色,胭脂亂玉姿——到底是謝郎變心太快,還是昨日其實是在誆我?”

    兩個選項都是送命選項。

    謝安悒悒不樂看她一眼,別過頭不說話。

    第63章 骨rou之思

    向來詞鋒銳利的人投子認輸, 利落中透出颯颯風度,只是配合他的表情,多少似乎含著負氣委屈成分。

    王瑯略感意外, 隨后莞爾微笑,讓出妝臺的位置引他過來坐下。

    天色尚且黯黯, 室內僅憑燃了一夜的數支花燭照明。王瑯調整鸞鏡, 讓光源集中到鏡前, 繼而取自己的面脂在掌心化開, 點在謝安的兩頰、額頭, 用指腹細細抹勻,又用羊毫筆蘸取無色口脂,順著他的唇形勾勒填滿, 讓唇瓣變得潤澤,最后為他調整冠帶,整理衣襟。

    她做事快則快矣, 動靜卻小, 舉止之間自有行云流水的意蘊, 一番收拾完,她攏手入袖, 對著鸞鏡里的人影含笑問道:“可還滿意?”

    謝安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鸞鏡, 一時沒有回話,白皙勝玉的面容卻逐漸染上一層紅色, 有如映日云霞。

    怎么這會兒害羞起來了?

    王瑯頗覺驚奇, 故意假裝沒有察覺, 從妝臺上拿起粉盒和絲綿粉撲, 重新回到他身邊, 空出來的左手輕輕抬起他的下頜, 近距離端詳他的面容,做出準備補妝的樣子。

    謝安的喉結上下滾了滾,直接握住她的手:“不必傅粉?!?/br>
    聲音里帶著隱忍克制,音色比以往低濁。

    王瑯見好就收,放下粉盒粉撲,點點頭準備抽回手退到正常距離,不料輕微用力之下沒有抽動,反而被握得更緊。她側頭看向謝安,目露詢問之色。

    謝安的嘴唇動了動,開口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山山?!?/br>
    王瑯:“嗯?”

    謝安道:“時辰還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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