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3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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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笑道:“換做旁人說這話,我只當耳旁風,長豫兄長說這話,我卻愿意相信。自古虎父多犬子,丞相諸子個個優異,不僅百年來罕見,放到圣賢未遠的時代也不多見,論起善于教子,丞相稱第二,當世無人能稱第一。我們阿崐現在天天跟著阿洽,連阿兄和我的話都不怎么聽,我只盼望他能學到阿洽一半好,便心滿意足了?!?/br> 王導幾個兒子都不差,并且自他祖父王覽以降,家族中連續九代都有官至公卿的人物出現,在頻繁政變的血腥清洗中長盛不衰,東邊不亮西邊亮,堪稱政壇奇跡。 謝安以常自教兒聞名,留下芝蘭玉樹的典故,但其實他自己的兩兒兩女都命途多舛,長子謝瑤早卒,次子謝琰在孫恩之亂中輕敵敗亡,反倒是他兩個早逝兄長的孩子被他教得不錯,尤其以謝道韞、謝玄最為有名,他善教子的名聲也由此而來。 因為想起這件事,王瑯不由多說了幾句感想:“我一直覺得長豫兄長很難得,因為一般人家里,繼承家業的長子總是平庸,不得不自立門戶的次子往往更有活力,就如我阿兄。長豫幾個弟弟之中,就屬阿洽人物最佳,也是一證?!?/br> 王導身上有三個爵位。最高的始興郡公爵位自然由他的嫡長子,同時也是世子的王悅繼承,襲自父親的即丘子爵位后來由次子王恬繼承,武岡侯爵位則將由四子王協繼承。 這是因為王恬、王洽兩人均為王導的寵妾雷氏所生,王恬既然襲爵,王洽作為他的同母弟就輪空,成年以后只能依靠自己謀生。 王悅偏了偏頭:“我倒沒想過這層原因。大抵人一旦有所依靠,就容易消磨意志,變得懶惰,不可不警惕?!?/br> 王允之向來不太喜歡他,聽兩人談得投機,他吹開茶碗里的浮沫,冷漠道:“無非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罷了,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然而世人所求莫過于安樂,居安思危的不僅是少數,還會因為逆潮流而動,被世人厭惡不喜,只能到江邊苦苦獨吟眾人皆醉我獨醒。想得開的隱居避世,想不開的自投江水,水里的魚蝦倒是開心一場?!?/br> 他話語一出,王瑯與王悅都不由苦笑。 王悅知道他的小心思,無論王瑯夸誰,他總要吹毛求疵挑刺出來,奪回meimei的注意。若是王瑯不夸了,他反倒能夠客觀視之,處以公平。因此這位丞相世子聰明地閉上嘴,低頭啜飲茶湯,舉止閑雅靜美。 王瑯是真的擔心他看人性看得太過透徹,想法日益偏激,移動膝蓋坐到他身邊,順著他的話端委婉紓解道:“為政不同于其他,陽春白雪者勢頹,一意孤行者必敗,庾征西以善意肇大禍便是現成的例子??v然有志殺身成仁,也無濟于事,蓋以人亡政息,因人成事,欲成大事,不得不先保全自身。此話我與阿兄共勉?!?/br> 王悅聽她聲音輕柔婉轉,曲意撫慰,氤氳在水汽后的眉梢略微揚了揚,很快掩飾過去。 又聽王瑯安撫完王允之,轉向他道:“據說陶公次子陶瞻遇難后,立陶夏為世子,并為陶夏之子取名陶淡,表字處靜。方才長豫兄長言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現在想來,陶公晚年必然也是深感于子弟不肖,才會為世孫如此取名,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片苦心到底還是白費?!?/br> 王悅放下茶碗,對她輕輕頷首,正色問道:“山山對陶稱怎么看?” 王瑯想了想:“虓勇不倫,頗收士眾之心?!?/br> 王悅淡淡一笑:“陶稱自荊州遣人密報阿父,道庾征西有異志,大肆招攬南北士庶歸附,欲擁兵南下,廢黜阿父?!?/br> 王瑯眉毛微挑,立刻明白了陶稱的用意,語氣里含上一絲鄙夷:“不過是想借丞相之手趕庾征西走,自己做荊州刺史罷了。丞相必不會中計?!?/br> 王、庾兩家雖然是政敵,但江左局勢尚未稱得上穩固,王導在荊州刺史的任命上毫無猶豫,正是出于保全江左的考慮,如果他和庾亮異位相處,庾亮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是兩人作為中興名臣的底線。 果然,就聽王悅道:“虎父犬子,正此謂也,不值朝士一哂。只是阿父顧慮陶公之德,對其子嗣還宜包容,故而仍欲加其建威將軍,以悅荊州士女之心?!?/br> 王瑯聽到這里,也想起來陶稱離間王導、庾亮之事,當時讀史不細,只注意到王導維護庾亮,說出“元規若來,我就回烏衣巷做布衣百姓,沒什么可怕的”,平息了挑起荊揚矛盾的讒言,安定時局,留下“悠悠之談,宜絕智者之口”的名言。 此時此刻,身處其中,她才意識到陶稱的行為背后還有與庾亮爭權的私心,而王導看似顧全大局的回應背后,也毫不客氣地給庾亮在荊州掌權安插了一根釘子,讓他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王瑯記得后來寫《顏氏家訓》的顏之推寫《冤魂志》,還特意收錄了這個故事。 因為庾亮隱忍幾年之后,陶稱大意地只帶了兩百人去拜見庾亮,庾亮見機會難得,當即對陶稱問罪收捕,并先斬后奏,不請詔書直接處死陶稱,唯恐拖延生變。 陶侃對庾亮有恩,庾亮卻殺害他的后人,江左士庶大多覺得陶稱冤屈。巧的是陶稱死后次年一月,庾亮自己病逝,于是江左民間傳說庾亮是遭受報應而死,被顏之推收錄進《冤魂志》,為陶稱抱冤。 然而認真推究起來,事件里的每個人都有私心,最后造成這樣的后果,沒有一個人無辜。 她心里知道東晉的政壇就是這么黑暗,即使被稱為中興名相的王導、有經邦安國之心的庾亮尚且如此,余者更不足論。王悅仁孝友愛,清儉淡泊,宛若神仙中人,卻天天陷身于這些污濁事之間,勞心傷神,心力交瘁。 她一時也不免產生幾分倦怠厭世之心,又害怕王允之為她擔心,勉強打起精神,如?;氐溃骸柏┫嗨鶓],誠然周全?!?/br> 此后生活按部就班,與原定計劃沒有不同,只有王瑯自己知道她的內心已經受到一定影響,不復以往輕盈銳進,純粹無雜念。 直到乘車抵達吏部尚書謝裒家門前,她的心情還沒有完全調整正常,神色里也難免隱含一絲懨懨。 司南將她的名刺遞給門房,言明要找謝家三郎,門后微微sao動,隨即從只開一道小縫取名刺變為雙門大開,也不請她下車,而是直接請車駛入府內。 她是第一次登門拜訪,身上也因為剛剛服闋,還沒有被授予官職,理論上要找人引見,或是在門外等候主人傳見,然而瑯邪王瑯的名刺足夠在公卿府邸通行無阻,謝家的仆人拿不準她的來意,一面派人飛快找謝安報信,一面將她請到一間單獨的花廳等候,奉上待客茶果。 王瑯略有些無聊,又不想思考,凝視著茶湯上的熱氣走神。 謝家的仆人見她目光不動,容色沉靜,既擔心茶湯不妥,又擔心出言會打擾到她,忐忑不安地留在花廳內,等候吩咐。 過了不知多久,木屐踏踏的聲音響起,喚回了王瑯的注意,她循聲望去,見少年輕袍廣袖翩翩步入室內,秀美如春樹的身姿沐浴在燦爛天光中,面容也如被點亮,格外神采照人。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望公子見諒?!?/br> 他語速比常人稍慢,又別含一番深厚情意,宛如在室內奏響一曲優美音樂。 王瑯臉上的懨色褪去,轉而很自然地恢復了如常神色:“本是不告而來,望謝郎不嫌我失禮才是?!?/br> 第54章 所愿得償 王瑯這趟出門, 從在家晏居的夾綿襦裙換了一身玄色便服,袖口不如時下流行的寬廣,更像漢魏士子著裝, 看上去清俊精神。 謝安的目光先在她臉上停留,隨后才注意到她的裝束, 黑亮的雙眸略微一轉, 問道:“此地嘈雜, 公子可愿移步至安房中?” 王瑯因為有性別之防, 待客做客都往往選在廳堂敞亮地, 以免落人口舌。但她想想今日之事有如快刀斬亂麻,用不了多久,便輕輕頷首:“客隨主便?!?/br> 謝安唇邊泛起笑容, 一路走在前方,帶王瑯進了一間較里側的房室。蒙著織錦的屏風橫在室內,隔開了后方床帳與前方坐榻書案。 晉人的臥室兼具起居會客之用, 作為一家之主的謝裒會客用前堂正廳, 在建康隨父親住的小輩通常就在自己的臥室會客。 設置屏風分隔床帳, 大概是接到通報以后特意所為,以免她覺得受到冒犯。 王瑯掃一眼就移開視線, 將目光局限在屏風前的空間, 見矮榻后立了一具黑漆書架,擺放主人喜愛翻閱的竹簡書卷, 旁邊懸掛幾副字畫, 案上則是筆墨紙硯等物, 陳設干凈整潔又有風雅之致。 房間主人自己拂了拂沒有一絲灰塵的榻席, 招呼她坐下, 態度十分殷勤。 王瑯微微蹙眉, 覺得氣氛和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題有些不符,接著便聽謝安道:“公子若欲斷人念想,割席分道,今日便不應該穿這一身來?!?/br> 王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得體簡便,沒有一絲一毫引人遐想誤會的余地,不由問道:“為何?” 謝安一嘆:“若是朝云暮雨的神女,凡夫俗子絕難見到,只能期冀夢中相接,于生活倒也無甚影響?,F如今公子做清俊少年,安日后見到相仿少年不免多看兩眼,若致世人之譏,豈非無妄之災?” 王瑯被他的歪理氣得笑了,挑起眉頭看他,故意用請教的語氣問:“如此說來,我還得為謝郎負責?” 謝安輕攏衣袖,親自為她執壺倒了半碗茶湯,這才抬頭對上她的目光,用如常的悠緩語氣問:“不敢勞公子負責,是安見不得公子憂愁。觀公子眉間郁色開解,可是心情好些了?” 王瑯微微一怔,知道他看出了自己心情不佳。 她沉默下來,隔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口:“齊大非偶之類話語,說出來只讓謝郎看輕,相信謝郎自有計較。我今日來是想告訴謝郎,縱使排除萬難,舉案齊眉,也只得幾年歡愉,得不償失?!?/br> 她在會稽最多三到五年,而謝安將留在會稽東山蓄養時望,保持對建康朝士的影響力,收歸江左朝野人心。 她的未來在疆場,他的未來在朝堂,尤其當王導死后,王家中樞無人,即使他想跟她一起去荊州,王瑯也更希望他留在朝中做臂助,就像她和兄長王允之不得不各鎮一方守望相助。 不過現在謝安還是外人,她不可能把這些打算與王家日后的政治規劃和盤托出,只能給出幾年的虛詞。 卻見謝安垂下眼簾,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當今之世,能?璍得幾年真心歡愉亦是人人欣羨之事,公子想得長樂,不能不懂得知足?!?/br> 他連這都想到了? 王瑯有些詫異,但仔細想了想,又覺得他的想法符合晉人的人生觀。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在能放縱的時間里抓緊機會放縱,這不正是王允之希望她得到的嗎? 如果在有機會的時候束手束腳顧忌太多,或是為了預見到的痛苦而卻步,那么她到現在還不能踏出閨門一步,更罔論出仕北伐了。 不應該再從世俗的角度考慮這件事,而應該從兩人性情喜好方面重新評估婚姻是否合適。 思及此處,她改變觀念,隨手拿起案頭的一本紙冊,以放松閑聊的語氣道:“說起來,我連謝郎平時愛作何學問都不甚了解?!?/br> 謝安輕輕啊了一聲,沒有阻止她拿起那冊抄本,人卻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精心裝訂的手抄本已經被翻閱得微微蓬松,王瑯翻開封面,見開篇是一筆流麗行書抄寫的楚人宋玉名作《高唐賦》。 她笑了笑,心想宋玉這篇賦確實寫得引人入勝,放在首篇壓卷倒也合適。 信手將紙冊后翻幾頁,只見收錄的都是歷代文人根據這一母題創作的辭賦,其中赫然有陳思王曹植的《洛神賦》與他那日在廬山所吟的楊修的《神女賦》,她臉上原本輕松隨意的表情漸漸消失,不跳過任何一頁地逐篇掃讀,最后把整冊抄本合上,面無表情地看向謝安:“消遣讀物?” 謝安眨了下眼睛:“是安的學習范本?!?/br> 王瑯見他臉上沒有絲毫不好意思神色,估計大概是她自己想歪了,心里不由暗道一聲慚愧,語氣也好了幾分:“學辭賦?” 不考慮內容,抄本里收錄的辭賦無疑都是名家手筆,放在一起頗有種集齊歷代名家應試同一道命題作文之感,對比效果極佳。 謝安搖頭。 王瑯問:“那是?” 問話同時,她腦子里還在思索能不能把對方這種方法推而廣之,用到辭賦以外。 謝安抬起眼簾對上她的目光,用與平常無異的語氣向她笑道:“學怎么取悅你?!?/br> 王瑯下意識回應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說什么? 即使不照鏡子,王瑯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必然很可笑,因為她對面的少年正饒有興趣地盯著她看,黑眸里滿含笑意。 王瑯收斂起全部情緒,漠然道:“郎君但拿人悅己足矣,何須取悅于人?!?/br> 謝安未被她的臉色嚇退,仍以平和安適的態度同她理論,語速慢悠悠的:“如此說來,公子是承認日前為安所悅?” 原來是為了回敬她那句“此人日后會是我的尚書令”。 這人對她未免太針鋒相對了。 王瑯一時不知該好氣還是好笑,到底再擺不了冷臉,似顰非顰睇他:“我是真心話?!?/br> 謝安回視:“我亦字字肺腑之言?!?/br> 你的肺腑之言就是拿《神女賦》當追我的教科書嗎? 王瑯是真的被他逗笑了,很想把手里的學習范本摔到他臉上。 然而氣完笑完之后,對著少年一臉認真神色,她的想法也不知不覺間產生了變化。 停了停,她偏頭打量謝安,若有所思:“君與他人似不相同?!?/br> 謝安的睫毛顫了顫,迎著她打量的視線問:“何處不同?” 王瑯沒有回答。 她出門之前在讀王鑒二十年前上給元帝的一篇疏,那是王悅告辭前留給她的抄錄副本,希望她有時間的時候能夠讀一讀。 她當晚就讀完了那篇二十年前的上疏,發現內容是勸諫元帝親征叛賊,并舉了大量事例論證自古撥亂反正之主必定躬親征伐,如果大事不親征,敗亡身死只是時間早晚。 這是政治家的上疏,不是文學家的議論,見解極為精辟,讓王瑯讀完先是拍案叫絕,隨后悚然發冷。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時代,武力優于名分。淝水之戰是東晉生死存亡之戰,謝安還可以功成身退遜位,但像北伐這種克定之戰,能主導打贏的必定是一代雄主,怎么可能拱手把功勞讓給在后方什么力都沒出的皇帝。 趙匡胤黃袍加身也不見得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他麾下想博從龍之功的下屬共同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