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憑破案冠絕京華 第80節
…… 謝星闌得了晉升,從宮中出來時,已經是二更時分,他快馬回了將軍府,剛到府門口,便見門房處多了個中年老仆,他面色微變,將馬鞭扔給謝堅,快步入府去。 老仆見到他忙傾身行禮,謝星闌道:“母親回來了?” 老仆應是,謝星闌腳步如風,直往府中東院行去,往日黑黢黢的東府,今日亮著幾盞昏燈,為凄清的院落增添了幾分暖意,謝星闌走到一處種滿了梅樹的院閣之前,正碰上一個捧著香燭的嬤嬤出來。 看到謝星闌,嬤嬤神色微凝,“公子?!?/br> 謝星闌掃了一眼她手中香燭,又看往東北方向的連綿飛檐,“母親在祠堂?” 嬤嬤點頭,謝星闌便一同往謝氏祠堂行去,等到了祠堂之外,果然見正廳中亮著燈燭,那嬤嬤快步走到門口,稟告道:“夫人,公子回來了——” 半掩的門扉透出一縷暖光,等了良久,屋內才響起一道暮氣沉沉的冰冷之聲。 “除非我死了,否則他休想踏入此地一步?!?/br> 第77章 福星 陰沉的話夾裹著風霜刀劍, 直令門口的趙嬤嬤臉色微變,她緊張地看向謝星闌,但謝星闌儀采俊逸的臉上, 卻并無任何不快。 趙嬤嬤微微一怔。 謝星闌這時看了眼天色,“如今秋涼, 往堂中添兩個炭盆,我稍后要出府一趟,明日才歸府, 宮中賜了些中秋俸食,稍后會送去母親院中?!?/br> 謝星闌說完, 又往門縫之中看了一眼, 轉身便走, 趙嬤嬤這下直接愣在當地, 待謝星闌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她才轉身進了祠堂,“夫人, 您都聽見了?” 謝氏祠堂內一片煙繚霧繞,昏黃的燈燭,映出一張刻板清冷, 又略顯老態的臉, 正是離開將軍府三月有余的藍明棠,她一襲鴉青素衣站在西窗之下, 而祖宗牌位前的蒲團上,是兩個婢女在代替藍氏燒紙錢。 聽見嬤嬤所問, 藍明棠眼中閃過一絲冷冰冰的疑惑, “他在耍什么花樣?” 趙嬤嬤也一臉迷茫:“奴婢看不出,但公子和三月前瞧著不太一樣了?!?/br> 藍明棠出自平陽藍氏, 祖上軍功起家,曾出過兩位天下兵馬大元帥,到了先帝岱宗一朝,藍氏族中人丁凋敗,藍明棠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最終選了同樣落魄的謝氏聯姻,彼時謝正則剛在軍中立功,為從四品玄武將軍,藍明棠與其成婚,也算得上門當戶對。 剛成婚之時,藍明棠姿容貌美,又出自行伍之家,與年輕俊逸又胸有籌謀的武將謝正則也算琴瑟在御,夫唱婦隨,但婚后不到兩年,信仰王世子李長垣起兵造反,從那時起,一切便不一樣了。 在軍中汲汲營營的謝正則因天下大亂而得重用,成為隨扈皇室北上豐州的將領之一,到了豐州,又得貞元帝看重,在隨彼時的信國公鄭成德大敗叛軍之后,被欽點為金吾衛大將軍,成為貞元帝左膀右臂,待皇室帶領文武百官回到京城,不到一年,又被擢升為金吾衛上將軍,那時如今的崔氏、段氏尚不算得寵,謝氏一時間風頭無兩。 但藍明棠沒想到,謝正則最終會淪為天子鷹犬,其手段酷厲,陰狠毒辣,極擅羅織罪名構陷忠良,甚至連藍氏也不手軟,當年謝正則意欲替貞元帝剪除當時的吏部侍郎王崇友一脈,正好此人是藍明棠的哥哥藍明麒之好友,藍明麒上奏折為其求情,可沒過兩日,龍翊衛便搜出一樁藍明麒收受賄賂之罪證,貞元帝一直詔書將藍明麒貶回了平陽。 自此,藍明麒郁郁不得志,本就式微的藍氏更是一落千丈,整個藍家都恨上了謝正則,藍明棠傷透了心,與謝正則形同陌路,但即便如此,謝正則也無絲毫收手之意,若非藍氏還要靠她這個將軍夫人之勢,她或許早已自請和離。 也是在那時,謝正則過繼了謝星闌為嫡子,還養在了她名下。 他們成婚七年,她膝下無所出,收養個謝氏的孩子,藍明棠不置可否,但她本以為生父是謝正瑜,謝星闌好歹能有幾分清正風骨,但沒想到在謝正則的調教下,謝星闌很快有過之無不及,這一點,在前歲謝星闌升任龍翊衛欽察使之后變得尤其明顯。 謝星闌起初不愿叫她母親,是被謝正則打了一頓,又關了幾日暗室,才令他學乖了,但藍明棠知道,謝星闌是個不會叫的狼崽子,而自從謝正則死后,她們果然勢如水火,在謝正則眼底,她這個養母連他幼時的乳母于嬤嬤都及不上。 想到于嬤嬤,藍明棠眼神微暗,正月里謝星闌因未曾晉升而性情大變,鬧得整個西院不得安寧,后來三月初于嬤嬤過世,又令他狂性大發,他為此稱病不上朝,連陛下的諭旨都敢推拒,五月平陽來信,說她哥哥藍明麒病重,她索性眼不見心不煩趕往平陽,只想著謝星闌將將軍府折騰沒了才好。 她小住三月之后歸來,沒想到將軍府還沒被貞元帝抄沒。 謝正則這一脈的謝家牌位整整齊齊地擺在祭臺之上,此刻燭火昏昏,兩個婢女燒完了祭文,正在清理余燼,藍明棠目光從謝正則的靈位之上掃過,沉聲道:“去查問查問,看他這幾個月都做了什么——” 藍明棠離開祠堂回到前院,剛換了件素衫,趙嬤嬤快步走了進來,“夫人,不得了了——” 藍明棠蹙眉看過來,“何事?” 趙嬤嬤深吸口氣道:“公子不得了了,今日宮里中秋宴,圣上當著重臣擢升公子為右金吾衛將軍并龍翊衛指揮使了,且您走的這三月,頭一個月還沒什么,到了七月,公子卻一連辦了三件差事,您更想不到,盧國公府要倒了——” 等趙嬤嬤將打探來的消息說完,已經是一炷香的時辰之后,藍明棠背脊筆挺地坐在榻上,冷沉的面上滿是疑竇,“他未爭南巡的差事?” 趙嬤嬤搖頭,“不曾,當時宣平郡王府的事正鬧起來,公子主動請命去查郡王府小姐之事了?!?/br> 藍明棠靠回去,冷嗤道:“難怪,南巡的差事不易得,但宣平郡王府如今正如日中天,他便看準了這個機會,沒想到宣平郡王府的事是個鬧劇,卻讓他查到了盧國公府之上,真是讓他歪打正著了?!?/br> 趙嬤嬤是抓住謝堅手下一個暗衛問的,聽那暗衛所言,似乎不是這般意思,但看著藍明棠冷沉的面容,她又不知如何解釋,這時藍明棠忽然問:“他說今夜要離府,是要去何處?” 趙嬤嬤道:“是去相國寺?!?/br> 藍明棠沒做聲,她知道謝星闌去相國寺做什么。 趙嬤嬤這時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奇事,說臨川侯府那位云陽縣主,今日被陛下封了御前司案使——” …… 出城的路上,謝堅一臉志得意滿,“公子,您是沒瞧見,今日回衙門時,韓歧那臉色都是白的,卻不敢不對您恭恭敬敬行禮,在宮中,便是安遠侯對咱們都不敢輕慢?!?/br> 謝星闌揚鞭策馬,只顧著趕路,謝堅便繼續道:“這可真是柳暗花明啊,誰能想到咱們就在京城破了一件陳年舊案,就比南下跑上四五個月還要管用?鄭欽和段柘知道了,怕是要氣瘋了,還獻什么《百駿圖》,真是花里胡哨!” 見謝星闌不理自己,謝堅又道:“小人想到了前次縣主說的話——” 謝星闌勒韁繩的手微緊,馬速終于放緩,謝堅一喜,忙道:“縣主說許多事都是福禍相依,還說您沒去南巡,而是去查案,說不定反倒是對的,沒想到真讓縣主說中了,這幾次辦案都是與縣主一起辦的,縣主真是咱們的福星?!?/br> 謝星闌聽得唇角微彎,長鞭一揚,又加快了馬速,夜色已深,從京城出發趕往相國寺要走一個時辰,他離府已近子時,此刻并不想耽誤趕路。 等趁夜趕到相國寺之時,已近四更天,沒了白日的香客熙攘,此刻的相國寺顯得格外肅穆沉靜,謝星闌帶著謝堅等人步入寺中,迎面便是沁人心脾的沉檀香,守夜的小沙彌一聽他表明身份,立刻道:“惠明師叔白日便念叨過施主,請施主跟小僧來——” 謝星闌的父親、母親葬在江州謝氏族中,自從他入京后,便在相國寺為二人立了靈位,奉了海燈,逢年過節之時,總要來祭奠一番,負責香堂的惠明師父與謝星闌還算熟稔,今日未見他來祭拜,心中還有些疑竇。 夜里的相國寺殿宇巍峨,寶相莊嚴,簌簌涼風刮過飛檐下的佛鈴,漾出一片禪意叮當的響,小沙彌打著燈籠,一路將謝星闌請入后殿香堂。 四更天惠明還未歇下,見到謝星闌不由喜出望外,忙將他帶去單獨供奉的佛龕前。 謝堅和謝詠上了一炷香便守在門外,獨留謝星闌在屋內焚香禱告,昏黃燭火螢螢,謝星闌跪在蒲團之上,望著謝正瑜與母親蘇惠然的牌位口中念念有聲。 等祭拜完,又添了海燈香油錢,天邊已露出一絲魚肚白,惠明特意等著他,道:“師父今日歸寺中修行,施主可要見師父?” 惠明說的師父法號了空,乃是相國寺主持,了空為當世高僧,在今歲正月里,謝星闌曾來拜會過了空數次,次次求了空卜算命格,惠明本以為謝星闌多日未至,必定不會放過此機會,但沒想到謝星闌很快搖頭,“問了空師父好,我便不打擾他老人家清修了?!?/br> 惠明有些意外,又觀謝星闌眉宇,“看來施主已經找到答案了?” 謝星闌牽唇,“不是找到答案,是找到福星?!?/br> 這話說的惠明微愣,謝星闌卻告辭,很快策馬下山去。 …… 盧氏的案子初定,秦纓也卸下了心頭重擔,這日睡到日頭初起,待用完早膳,李芳蕤笑盈盈來訪。 秦纓將人請入清梧院中,李芳蕤看了一眼外頭秋高氣爽的天色,道:“你便不問我為何來找你?” 秦纓眨眨眼,“為了盧氏的案子?” “不對?!?/br> 李芳蕤搖頭,又笑意一盛,“你看這天色如此之好,你可知這個時節最適宜做什么?” 秦纓還真是不知,“你別賣關子了——” 李芳蕤便道:“這個時節農稼豐收,山林野地的果子也都成熟,不僅如此,連那些山雞野兔也都膘肥體壯,因此,這是最好狩獵的時節!” 秦纓面露恍然,李芳蕤便道:“我與哥哥都喜圍獵,我們府上在城外有一處獵場,專門養了些野雞野兔等牲畜,到了這個時候,正好去打獵,我和哥哥商量好,后日叫些人出城玩一日,你一定要隨我同去?!?/br> 秦纓想了想,“但我弓馬極差?!?/br> 李芳蕤胸脯一挺,“我教你便是!除了打獵,獵場還有果園,到時候還能去摘果子,我哥哥還請了時下最富盛名的雜耍班,咱們還能看戲法,人多熱鬧,你眼下反正沒案子在身,就與我們同去吧司案使!” 聽李芳蕤叫起了她那虛銜,秦纓頗為無奈,“那就同去吧?!?/br> 李芳蕤大喜,“太好了!到時候看我一展身手?!?/br> 秦纓的確還未見過李芳蕤習武,也心存期待,二人說說笑笑定下此約,李芳蕤又道:“可讓陸姑娘隨我們同去?就算她不會弓馬,到時候去摘果子玩也極好?!?/br> 秦纓笑道:“那得去問她才好?!?/br> 李芳蕤便道:“那我派個人去陸氏送封帖子!” 正說著話,白鴛從外走來,“縣主,岳仵作在府門外求見?!?/br> 秦纓一聽便站起身來,又與李芳蕤朝外走,邊走邊問,“可說是何事?是有新案子了?” 白鴛搖頭,“沒說,只說求見您?!?/br> 秦纓步伐加快,在前廳見到了岳靈修,這是岳靈修第二次來侯府,前次有崔慕之相陪,此番卻是他獨自一人前來,他坐在黼黻鋪地的華貴正堂,頗有些局促之感。 秦纓徑直入廳,“可還有案子?” 岳靈修連忙站起身行禮,又道:“沒有沒有,不是有案子,是小人有些事想請教縣主?!?/br> 秦纓請他落座,岳靈修這才道:“盧氏的案子初定,這幾日衙門在匯總案卷,小人去謄寫幾份舊驗狀之時,只見師父當年的驗狀寫得很是詳盡,而您發現舊案是冤案,正是在那驗狀上看出了古怪,但不論是小人,還是小人師父,都未看得出來,且這份驗狀,便是交到任何仵作手中,也難看出錯處——” 岳靈修面露不自在,試探著道:“于是小人便想,會否小人們本就有些錯識,卻一直不自知,前次竇氏的案子,人被火燒死還是被焚尸是如此,那舊案之中如何鑒別生前生后傷痕,也有好些籠統錯處,小人今日特意帶來了這幾年跟著師傅修習仵作之技的抄本,上面寫的便是師父所授條目,也是大部分仵作都會的,小人相請縣主幫忙糾錯,免得驗錯了案情,釀成了冤案?!?/br> 岳靈修欲言又止,一通話說下來,李芳蕤都聽得著急,秦纓卻頗有耐性,待聽完他所言,秦纓眼瞳頓亮,“行啊岳仵作,你能有此念,我實在是欣慰極了!” 岳靈修也面露喜色,“縣主愿意嗎?” 秦纓失笑,“有何不愿?先前我便有此設想,只是還未施行,你既然找上門來,那是再好不過,你我一同查辦的案子有限,遇見的情形也有限,讓我看著你的抄本糾錯是再好不過,若真能發揚開來,實在是你我功德一件?!?/br> 岳靈修唯怕麻煩秦纓,卻不想秦纓如此無私,他激動地從懷中拿出一本泛黃的抄本,又恭敬地遞給秦纓,秦纓隨手翻開,剛看了沒幾頁,便皺了眉頭。 岳靈修見狀忙問:“縣主可是發現了錯處?” 秦纓搖頭,她又刷刷翻了數十頁,眉頭越皺越緊,“你這記述的太過雜亂,需得重新分門別類的編寫一遍才對——” 岳靈修一邊點頭一邊道:“這些是小人跟著師父,辦一件案子記一些,因此都是跟著案子走的,的確頗為雜亂,縣主想要如何寫才好?” 秦纓略作沉吟,“分不同的案情與死亡方式最好?!?/br> 李芳蕤在旁看著,驚道:“縣主要著書了?” 秦纓本覺不算,可想到按照自己的法子,要寫的的確不少,一時無奈道:“我也未想到還有今日?!?/br>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秦纓并無三頭六臂,不可能親自去查辦每一樁案子,唯有將所知教授旁人,才真能造福百姓,她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岳靈修的筆記,很快打定了主意,“就先從初驗與復驗開始,不論何種案情,死者的尸體最好勘驗兩次?!?/br> 她來了興頭,卻不想讓秦璋知道,便帶著岳靈修和李芳蕤回了清梧院,又吩咐白鴛取來紙筆,就著桌案寫了起來,沒多時又道:“假若死者為溺死,溺死也分多種情形,每一種情形所查要點都不同,但也有共通之處——” “‘男仆臥,女仰臥’,此說法便略為片面,尸體沉入江水中,死后如何浮起,乃是因尸體骨骼重心不同而姿勢不同,男子四肢發達,上身厚重,死后便易俯臥,女子則多下肢較重,腰曲明顯,因此死后易成仰臥,同樣都是女子,因體型與骨骼輕重不同,死后的姿勢也不會相同,不能單以性別論處,此處要修正一二?!?/br> 秦纓說完,李芳蕤驚訝地瞪大了眸子,岳靈修則十分專注嚴肅,像個認真聽夫子授課的好學生,很快,秦纓又道:“失足落水者腹部鼓脹,自殺偷水者腹部極脹,亦有謬誤?!?/br> “失足落水之人驚慌掙扎,更容易嗆水吞水,而投水自殺之人,因做足了自殺的心理準備,初初入水之時多會憋氣,待窒息嚴重,則會下意識大口吸氣,由此吸入溺液,此時有人會嗆水吞水,有人則會窒息昏厥?!?/br> 秦纓謹慎道:“如此來說,自殺腹脹者比失足落水腹脹者要少,但仍然不能以是否腹脹來判斷是自殺還是他殺,還有此處,水中尸體經過浸泡,手腳表皮膨脹泛白,夏天只需數日,秋冬需半月,這層泡發的表皮便會開始脫落,而若死者是被拋尸入水,泡上數日后也會出現此情形,并不能以此判斷死者是否為溺死1——” 見錯處極多,岳靈修很快額沁冷汗,“縣主若不一處一處細說,實在不好明辨,仵作這一行當并無祖師爺,起初是有人收斂尸體,后來罪人、屠戶,又或是三教九流不畏死尸者前來驗看,大都是靠著驗看后的經驗,師父教徒弟,徒弟又教徒弟,便極易以偏概全?!?/br> 秦纓并無怪罪,“已經很不易了,你這里許多說法都用得上,我說的這些,也是從別處看來的……” 見李芳蕤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秦纓生怕她多問,又與岳靈修細細分辨起來,卻不想只溺死一項,便為其指出了十多項錯處,待寫到“縊死”“勒死”“毒死”等項,便更繁雜細碎,即便有李芳蕤幫著記錄,直等到日頭西斜也未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