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循著木梯而上,并推門入得二樓置中那極其雅緻別出的小間過后,段行云果真見得那青袍少年落坐于案前凳上,正兀自斟茶入杯,動作行云似水,毫不拖遲,他素手捧瓷,熱氣繚騰于清俊容延邊,煞是賞心悅目。 正出神凝望時,只聞那人見他這般,遂輕然低笑,道:「公子請坐吧,不必這般客氣?!?/br> 「行風?!苟涡性坡勓怎久?,開口便道:「為何……你可是不愿認我?」 聞言,青袍身影赫然一怔,而后先是沉吟片刻,方才搖首失笑,「段行云,有人認弟弟如你這般直白的么?多少年不見了,你倒是未改變多少?!?/br> 段行云頷首,「可你卻變了挺多?!?/br> 再聞此言,段行風不由嘆了口氣,遂擱下手中瓷杯,起身探至段行云身前,霎時間二人面容不過距離半吋,溫熱的吐息散于二人之間,昔日熟稔之感噸石排山倒海似地涌現出來。湊近段行云耳畔,段行風略伸雙手,便圈于段行云頸后,曖昧笑道:「是么……那哥哥莫不是也忘了,當初行風離家的緣由?」 話語一出,二人間本便極其薄弱的窗戶紙頃刻間再不復存。當年段行云年及二十三,為人剛毅木訥,冷然寡言,然茶藝承其父親段況歌一手絕妙,早已製出諸多上品茶茗,并已接觸段家家業數年有馀,傲然如刃,正是意氣風發之時。 而其弟段行風自幼為家中二子,脾性鬼靈精怪,恣意狂肆,又因其為么子而受盡寵愛,并無何人多加約束他。而相比于其越長越大,愈發精緻艷麗的眉目外,性子卻也是越發乖張,哪怕天資聰穎,卻并不愿多作心思于段家茶葉上頭,倒是成日任性而為,率意而作,對何物從來皆是三日熱趣,轉瞬而棄,卻獨獨一把他七歲之時段行云贈予他的洞簫從不離身,而這些年來,加之于音律方面的所習未曾停歇,竟到了年方十八之時,因尋常作樂各處,于涒州一地亦博有了「綠簫公子」之美名。 二人性子地壤天隔,本當有可能水火不存,針鋒相對。然實卻不然,那從來少言冷肅的段行云幼時喪母,父親段況歌又鎮日忙于偌大家業,是以他全副心神皆置于親弟段行風身上,待他是寵溺無度,拋星摘月也欲護短不竭。然便也是這般他用著全心全意盼著成長的弟弟,卻于二載多前那日季夏涼夜深處,憑藉著醉酒暢歡,將他擁懷,將他攬緊,潤舌如蛇地讓他曉得,他疼了十多載的弟弟,對他懷的是怎般的心思。 不愿為兄為弟,段行云,我是要做你的人,你懂么? 那夜對方正經不過的話語較段行云震驚非常,登時一把將段行風推開,下意識地便是厲聲斥責,冷訓倫常。而當時細細聽著他冷情寒語,當時的段行風末了卻是放聲大笑,始終低垂的頭首再次昂起之時,那雙美目底處實而清明不過,竟是未曾有過半分醉態。 他瞅著段行云良久,直盯裸裎的眸光未曾稍移,貪婪地將那人玄墨姿態深摹細刻,而后卻在段行云以為他要做些甚么的時候,卻是只背過他輕聲道,哥……當年你為娘親作的那曲,行風便還了你吧。 是夜,他執簫,他默然,一曲空寂,襯著二人心思各異。 然翌日破曉,段行云便聽聞段況歌道段行風不知因著如何的緣故,驀地卻是留書離家,不愿再歸。此后二載間,無論段家如何打聽蒐察,皆從未曾再得過段行風的任何消息,直迄今時。 此刻,段行云聞得自家親弟這般的問話,復見他刻意用同當年一般的姿態接近自己,欲讓自個兒反感而離去的幾分小心思……這般偽裝自個兒,至于么? 心思轉過幾巡,爾后終是嘆息,這才一貫的未有反應或冷肅不動進而給出了應答。 然這應答卻非是推拒,而是瞬刻間以那精實的臂膀將他更往懷中帶過幾分,而后段行云果真見得那素來傲然清肆、卻復媚人如勾的面容登時白里轉紅,段行風修脣緊抿,有些無所適從地肇始掙扎起來,推抗的力氣更無一不是發了狠的,口中亦冷然道:「……段行云,我是你弟弟!這般戲弄我,好玩么你!」 「……沒有戲弄,行風,真沒有,都是哥錯了……」只見他推拖不成,百般抗拒亦施展不了手腳,只換來段行云又將手臂復收緊幾分,將而后頭首埋于他頸畔,嗅聞著他身上淺淡的松木熏香。 察覺到對方的動作,段行風終是慌了,素來清透的水目鮮見地發了狠紅,他真心不解兩載前同他決裂的段行云緣何如此,直感到心中的惶促不安做不了假。是以他霎時便不動了,方才人前那般清冷傲肆的模樣此刻全然斂收,在段行云面前,真正的段行風從來是那清潤俊秀的模樣,脫了疏離清冷之氣,也并無任何風情勾人的意味。 而見段行風這般,段行云心思轉了轉,驀了卻選擇道:「行風,你走后我想了許久……娘親生完你便去了,爹忙,都道長兄若父,哥疼了你十多載,總想著咱們兩兄弟一起守著段家,也是好的……」 頓了頓,他續道:「可哥倒真沒想過,你……」 段行云嗓音低啞,沉落于段行風耳畔,后者只覺眼眶微熱,心頭也是發酸,然卻仍持著面上早習慣的一貫神色,輾轉數次,才能偽作無事般地輕道:「哥,我……」 「你怎么?」段行風話語未完,段行云卻是將攬于他腰腹上方的一手抽出,捧起他面頰,以指腹輕柔摩擦他淺淺梨渦,嘆道:「哥確實是懵了,非要到再尋不著你了才曉得你的好……也是我沒有察覺,哪家的大哥對自個兒的弟弟上心成這般呢,待媳婦兒都沒這般好的……」 「莫要生氣了,行風……都是哥不好,這兩年你受苦了?!?/br> 雙目相對,段行云驀地便同他以額對額,爾后只見他清朗剛毅的神情一緩,復次勾脣笑道:「好在此次有來定博城,更誤打誤撞挑了個對的時辰入了水注春敷,這才能再碰著你?!?/br> 語落,段行云仍攬著段行風不語。而后者則全然出了心神,不敢置信自方才以來他究竟聽見了甚么,他只覺這一切顯得這般可笑與荒唐,兩載前還同他冷顏相向、句語如刺之人,此刻卻說曉得了自個兒的心意,并且愿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