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話音樂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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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車后,千代這才發現,眼前心愛的男人正刻意的抑止眼眶里打轉的洄流,卻因淚勢過猛而淚流滿面,他的嘴角不停顫慄,喉間亦發出低沉頗具磁性的嗚咽聲。 「你怎么哭了……」千代湊上前不捨的替他撥拭一滴一滴的淚點,她的柔情似水全流淌入他的眼眶,化為一條條的淚痕。 「我…我…」伊周激動到口吃,心里的千言萬語竟這么難組織成有條有理的文字,「我原本以為…你會嫌棄我……和殿上人、公卿一樣?!?/br> 千代輕晃著一顆頭,打算真情流露的安撫他的不安全感,「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吔!年紀輕輕就將朝廷的心頭大患給剷除了,你知道嗎?我其實很想拜見你英勇殺敵的模樣,光想像就崇拜極了,洋溢著男子氣概?!?/br> 「但是我…真的好愧疚,害得你們得屈居于職曹司,讓陣定來來往往的男人們指指點點……我好沒用…把家敗到如此窘況,現在連參加朝廷決策,為你們討公道的機會都沒有……以前我總認為菅原道真被貶為大宰權帥后就因此意氣消沉,是相當小題大作的事。如今…我也面臨相同窘境,然而,我卻比他更沒用……」伊周頻頻的抽噎著,這些話已糾結在他心底許多時日了,越解越凌亂,直到今日一股腦兒宣洩出來。 「不會、不會,我們不覺得委屈?;噬蠈屎蟮那橐獗纫酝鼭饬?,這點已教大伙兒相當欣慰了。居職曹司又何妨? 還有,不是不任太政官、上不了陣定就天誅地滅。陣定只是將朝廷議政官的意見匯整交由皇上裁奪的吧!雖然皇上基本上都得答應不可,但他也是有否定權的不是嗎?與其作內大臣只能提出建議等著左右大臣支持與皇上的同意,還不如你現在手持的大宰權帥印信?!骨Т鷮σ林艿默F況作利害分析,這些見解直闢伊周的視線,他愣愣的瞅著千代。 「大宰權帥掌握的是全西域所有的財政、行政、軍政大權甚至是全國的外交事宜,你已掌握半壁江山了。 我不懂被發任為大宰權帥算什么貶謫,只是因為遠離京城? 雖然從正二位落至從三位,但掌握的的卻是日本的生與死。大宰帥的前身叫鎮西府大將軍,手握重兵,真正明白箇中玄機的人都會畏忌三分。想必左大臣當初因為算準你會死在大宰府,才會放心的貶謫你,結果竟然沒有。他現在鐵定很忌憚你?!?/br> 千代理性的分析要點,個個精闢入里,開啟伊周的另一思維,他趕忙卸下系在腰間的大宰帥印信,如獲至寶的喃喃:「對吔…我忽視了這個至關重要的要點,大宰帥除了能指揮大宰府的軍隊,還能調度全九州上、中、下國所有的資源,這印信不能放……」 他驀地抬頭,破涕為笑,「唔…千代,你說的沒錯,我太沉浸在“貶謫”的部分,忘了它的實質利益。做人不能只重名,若名利不得兩全,以利為先。謝謝你,你懂的比男人還要多好多??!」 伊周從此對人生的這個轉捩點澈底改觀,千代果真是糾神賜予自己最神圣的禮物。 「不客氣啦!其實不用參加陣定就能比以往更悠悠哉哉的過活,而且刀伊之亂已平定,大宰府的事情會減少很多,你就好好專心養顏美容,不錯吧!」千代以打趣的口吻說,燃起伊周一片新希望。 「就當休長假好了,今日以后,我都能天天來陪你們了,選好一炎炎夏日,我替你向定子請一天假,我帶你去宇治川泛舟?!顾劾镄碌奈磥硭{圖讓千代眼為之一亮,她難掩興奮之情的撲向伊周,樂歪了的說:「伊周!愛你!聽起來好棒??!從來都沒有男人愿意帶女人從事這種刺激活動的,我會是第一個?!?/br> 伊周極享受千代的主動擁吻,看到心肝寶貝這樣開心,他也是心生懌愉。 「只不過啊…」伊周心疼的撩著千代燒燬大半的烏黑秀發,「這幾天我去請你的姨父擇定好日期,我幫你剪頭發?!?/br> 天皇入主一條院,定子的新住處安排在天皇寢宮之北,而藤壺女御彰子則居于寢宮西殿,地理位置與皇宮的分配很是相稱。清涼殿西北方是藤壺宮,東北是登華殿,與新宮的配置相差無幾,符合定子應得的身分。 新宮比職曹司更寬敞舒適,大家由五、六人一間臥室變成兩人一間房的模式,如此即能一人睡外房,一人睡涂籠,大伙兒都相當滿意。 剛搬到新宮的第二天,伊周帶著剪刀造訪千代與清少納言的新居。 清少納言自知伊周的來意,故識趣的道:「喔…喔…好,外頭空氣清新,我先出去散心?!顾煲涣餆煹呐艿嚼壬?。 伊周的視線迎著清少納言的背影,失笑的和千代說:「我也不是要來做什么的呀,只是來幫你剪頭發,毋須外避??!又不是陌生人?!?/br> 千代聳聳肩,以平常心看待清少納言的動機,「她很好事,像玲瓏骰子這檔事為何連皇后、皇上、雅子……都曉得就是由少納言先傳出去的?!?/br> 伊周的指尖綿柔酥麻的穿梭在千代發間,好不容易留到與身等長的長發就要被裁除了,得要格外謹慎處理才行。 「不錯嘛!我們倆處在流行的尖鋒?!惯@種路人皆知的愛意,讓伊周得小心翼翼的看待千代遭火吻給燒硬甚至捲曲的部分。 掉落地上的發絲愈來愈多,都快可以堆積成一座小山了。頭發是身體的一部分,伴著自己來到平安時代,走過無數千秋,千代自然不捨。不過頭皮的負重量可以就此減少,何嘗不是件欣慰的事? 「要鬱鬱長青,長過千尋喔!」伊周剪著剪著,千代的長發委的濃密光潔,他想像著未來迤邐豐麗的光景,喃喃的祈禱。 最后,一頭等身的長發恢復到千代初來乍到的那等發長。僅微微披肩,往后機動性定較高吧! 「別人的頭發長雖長,額發總是會有較短之處。而你的好像都等長吔!若是長發的話還略能接受,但作今日短發,倒顯得單調,要不要修個額發什么的?」伊周撥弄著千代的前發,語帶可惜的詢問她的意見。 千代打量著伊周的外型,削得直薄像淡墨的旁分瀏海,瀏海下緣恰恰可遮掩眉骨,將濃眉襯托的若隱若現。 千代靈光一閃,指定:「能跟你一樣嗎?你的額發更適合女孩子吧!」 伊周盯著自己的瀏海思量了方久,眉頭都皺成一團。 「我的啊…」他面有難色的說:「有點難度,會成這副德性是因為額發天生長不長。而你的…好像沒有辦法…… ??!我看幫你裁成中分的姬發式吧!比較容易且適合你?!?/br> 他的提議也是不錯的選項,千代立馬接納了此意見。 在修剪瀏海的過程中,千代是既期待又緊張,期待是因為自己首次得以擁有姬發式的瀏海,緊張的是伊周的鼻息時時飄賦在額間。灼熱的感覺令她感到心癢難耐與羞臊不已。 「好了!」伊周得意洋洋的把鏡子交到千代手中,宛若看待一件精心完成的成名作。 他的眼光確實精準,只不過千代由衷醞釀著一股隱憂,在這發長為美的社會,自己獨留短發是否會惹來負面評價呢? 千代的眼神出賣了她不欲人知的心思。伊周頰上的小酒窩點綴著頑皮的笑意,他暗示千代:「你瞧!」并摘下立烏帽。 頗為意外的,帽下蓋藏的再非豐厚的發髻,只剩小小一搓的低元結。 千代的記憶依然駐留在以前那長發迤邐及腰的美發少年,她目瞪口呆的問:「你…你的頭發呢?什么時候剪的?」 「打仗為激勵軍心,所以剪了?!挂林芫`露神秘的淺笑,他解開發帶,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條紅繩。 伊周各自拈過自己與千代的一綹秀發,用紅繩將兩者綁在一塊兒。 「你在做什么?」千代的眼珠子隨著伊周的動作而轉。 伊周笑語晏晏的拾過千代的小手,親暱地在掌中把玩,兩人十指交扣,「這是同心結,永結同心?!?/br> 伊周琉璃珠熠熠閃爍的瞳眸里,是比往常異常美麗的千代,他的熱忱已逐漸成為與千代的共鳴。 千代靦腆的與之相望,贈予答歌:「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br> 眼前的千代已從從前嬌小稚嫩的模樣漸漸往成熟女人之路發展,現下的她不僅越發成熟,也越來越解情調。伊周可謂欣慰極了。 「式部之君老騙我們和少主公只是普通的朋友關係,現下看來,要讓天下少女心碎囉!」 「是??!說什么目前沒有對象,眼前不就一個?還這么浪漫,夠教人艷羨的?!?/br> 「欸欸!快看快看,什么?同心結?」 「噢…好甜吶~」大家異口同聲的讚嘆。 妻戶外早從一名清少納言一傳十,十傳百,以致于數位女官都好事的一齊圍觀。當事人還以為這段剛萌芽的戀情無人知曉呢! 算是伊周回京所遇到的第二則好消息,又有另一小生命在定子的腹中成長茁壯。無論是小倆口抑或伊周皆喜出望外,尤其是伊周,這可來了在朝廷政局站穩陣腳的大好時機。 「定子,你定當好好注意身子,定要母子均安?!挂林芏崦婷亩?,復興榮華與報仇,成敗便在此兒。 「這我知道,兄長您也要好好保重?!苟ㄗ臃催^來關心著伊周,伊周的狀況也使定子有些不放心。 「嗯!實在是很抱歉…讓你受這么多苦,待我振興我們家,我們又可恢復從前那樣了?!挂林茉絹碓郊臣碃I營,他要讓全天下的人知道,己再非昔日吳下之阿蒙。 對他而言,奪回原先屬于自己的的榮耀任重而道遠,他下定決心,再也不想再當個爛好人,面對未來,只允許不擇手段。 今朝天皇“興致”一來,將妃嬪們聚集在寢宮外,帶著自己最擅長的樂器,辦起一場小型的音樂沙龍。雖說天皇后宮數之盡處才五人而已,但再加上幾位懂音律的藏人與藤原伊周、頭中將藤原齊信與御前笛師,便是場值得玩味的音樂會。 首先是承香殿女御,她的拿手樂器乃琴。只見其氣定神間,環視四下,隨即演奏了一曲唐土的《高山流水》,其速恰到好處,自然而然,有種身處其中之境。 再來是弘徽殿女御,她隨興的吹起篳篥,此器乃笛的一種,必須縱直的吹。通常,對此不熟練者吹奏,便如螽斯鳴叫,十分嘈雜,但經弘徽殿女御的駕馭,轉瞬成了溪水潺潺,十分高明。 輪到了藤壺女御彰子,她大概十一、二歲爾,是一位天真可愛的少女,宛如六、七年前的千代初來乍到。 她生得皮膚白皙,烏發豐滿,極為明艷的女孩子,一雙動人的明眸,一副水靈靈的模樣。 彰子禮貌的笑了笑,向天皇賠罪:「望皇上恕罪,我不曾學過樂理?!?/br> 天皇諒其年幼,毫不介懷的說:「不要緊,儘管欣賞即可?!?/br> 再來是定子抱著一把烏木琵琶,以鶯轉調那清脆婉轉,儼然黃鶯出谷的響調呈現,令人讚嘆不已。 天皇愉悅的讚許皇后:「真乃絕活?!顾拖矚g這般才華橫溢的定子。 定子則恭謙的回:「哪里,琵琶本為家傳之精藝,會彈個幾手是應當的。大宰權帥可比我爐火純青呢!」 「哇!」天皇驀然將視線挪到只聽不說的伊周身上。這眼神好像討糖孩子般的期待,但自己這次帶來的不是琵琶。 他自腰際取出橫笛,含蓄內斂的表白現實:「稟皇上,今日微臣只準備了橫笛,未帶琵琶來呢!」 「咦?你也會橫笛呀!」天皇驚艷的問,好似遇到知音。 伊周笑道:「是的,今日與頭中將相約,以橫笙二笛合奏?!拐米右猿绨莸纳袂橥林?,近來總聽著父親說這堂兄越發目中無人、孤芳自賞,一無是處的。今日一見確切的否定了父親的說法,倒與自己年幼時的依稀印象相契合,委實風流雅致。 齊信的手邊,笙已準備好了。清少納言一見到齊信,整個人的氣色便十分不同,雖說齊信的刀子嘴永遠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自己被他人猜出的心思,但他的反應卻騙不了人,一發現清少納言的注視,他竟不自覺的露出笑容,自信與飄逸的氣質有種難以言喻的俊逸灑脫。天皇示意快快演奏,他已等不及見這對絕璧的演出。 伊周與齊信二人已默契相會,心靈說好即開始吹奏。 二名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并肩而坐,著實是一幅絕美風景畫。二人笛聲此起彼落,好似相呼應著,前歌后答,抑揚頓挫,如二隻黃鸝共同飛上枝頭,在場如癡如醉。 天皇終究忍俊不禁,也取來藏在懷中已久的橫笛加入這場音樂饗宴,他銜接的恰到好處,使人隱隱約約可感受到一陣涼風徐來,分送快樂的鳥鳴。 響亮的音節落在結尾處,眾人皆予以掌聲,二人的合作無間在樂理上可見一斑。 奇怪的是,彰子整首歌曲進行時皆闔上雙眼,不直視一切。換作在場任何人,皆眼耳俱用,唯獨她的例外。 天皇不解的問:「彰子,方才的演奏你怎么全程皆闔上雙目未曾張開過呢?」 彰子明朗一笑,瞥了眼演奏者后,她不疾不徐的說道:「樂理之美以耳接受洗禮即可,何須用眼呢?」 在座訝然無聲,天皇也愣住了,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靜默間,伊周一聲打破原有的寧靜,他頜之說:「有道理,目視耳聽,各司其職。以眼就聞,的確有些多馀?!?/br> 天皇見伊周發言了,亦隨之附和。以往每當發表自己所體會的哲理,總是沒有人能夠相呼應。彰子充滿著驚喜的看著伊周,如同見著知己。 伊周溫和的淺然一笑,想不著這位自己曾抱著長大的小女孩竟擁有如此大智慧,實在是天地的薈萃。 彰子暗暗深思:「這堂兄人挺不錯的??!有才華又漂亮且絕頂聰慧,原來父君在騙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