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2
兩個月過后,爸走了,走的時候天才微微亮,醫院的重癥隔離室里只有我們,儀器上微弱的曲線化為一條毫無波瀾的平行線,發出一陣長長的嗶聲。我握著爸的那隻手不敢松開,在機器聲響起的那一刻爸的手沒有動,我以為他還在,當護士輕輕把我的手拉開那刻我才發現,爸的手就維持著那樣的姿勢再也不動了。 醫生冷靜地走進來宣讀死亡時間,護士們俐落且迅速地用我一早拿來的衣服幫爸換下,后方突然涌進三、四個穿著鼻挺的黑色制服,打扮整齊乾凈的殯葬業者,為首的女子長發整齊地束在腦后,點頭對我們致意,用輕柔的語調告訴我們他們要移動遺體了,接著拿出準備好的黑色袋子,把爸整個人放進里頭,移動到另一張床,整個過程幾乎不花上幾分鐘就結束了。 如非親眼所見我大概永遠不敢相信,人在斷氣的那一刻身體幾乎是立刻就僵直了,儘管不能動,但前一秒還有微弱呼吸、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那一天天氣很冷,上個月爸出了院在家里休息,整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雖然不能說話,也不太進食,一雙眼睛仍舊炯炯有神,除了看電視以外,就是盯著我和媽在他面前走來走去,下午五點還會用手指揮我轉到他想看的卡通節目。 在他還能說話時,他告訴我那個叫《魔投手》的卡通是他小時候最愛看的,電視好久都不曾播了,偶爾我窩在一邊沙發上看書時,他還會跟著電視一起唱片頭曲,連日文歌詞都背得滾瓜爛熟,還會一臉驕傲地預告,那個男主角會用兩根手指頭倒立走路。 不能說話以后他還是會在下午五點準時收看,雖然少了平常的歌聲,他偶爾會在我解不出來題目,或者媽的腳絆到差點跌倒時微微地勾起嘴角,發出如同笑聲一般的輕哼。他總是在那張沙發上看著我們,好像要把一切都記在心里似的。 因為行動不方便,只有我們兩個不好移動,所以好幾天爸都是睡在客廳沙發上,那天也不曉得是怎么了,半夜睡到一半我突然醒來,習慣性地走到客廳查看爸的情況,在幫他拉被子時發現他半邊身體呈現不尋常的顏色,像是血液不循環那樣泛著微微的青紫,我嚇得驚叫起來,媽聞聲而來,兩個人趕緊叫了救護車。 多年后聽見那個聲音仍然能讓我心驚rou跳,它就像是巨獸的怒吼,從遠處就開始叫囂,怒吼著要吞噬你一樣。 救護車的警鈴響徹云霄,我卻覺得白色的車身像是披著白布的死神,眼角流著鮮血、提著鐮刀桀桀怪笑,好似它是前來提走你的性命,而不是要來拯救你一樣。 那是爸走的前一天的事了。 當殯葬業者把爸推出病房時,我看見伯父和伯母站在護理站旁,伯父一臉陰沉地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鼻頭紅通通的,經過他身旁時傳來一陣微微的酒氣。伯母拿著面紙擤著鼻涕,雙手遮著半張臉,兩個人在我們進電梯前都只是站在那里,沒有靠近。 我常在想,世界上怎么會有人能夠如此冷酷?即便是丈夫的弟弟,即便是從小不親近的兄弟,為何他們能像陌生人般事不關己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然后默不作聲地離開,就好像只是來走個過場而已。 那天天氣好冷好冷,我沒仔細看那天的溫度究竟是幾度,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凍結了,或許是那樣爸才會在斷氣的那一刻整個人就失去人該有的柔軟及溫度吧,我自欺欺人的這樣想著。 對我來說那無疑是最殘忍的畫面,在換衣服的過程中,護士兩人合力將他的身體側翻,他的整個身體直挺挺的,雙腳也沒有因重力而往后彎曲,那是身體僵化的證明,也是身體里循環的氧氣及器官不再運作的宣告。 最后我們沒有急救。爸身上插著呼吸器,即使離開了,胸膛仍然因為呼吸器幫浦傳送的氧氣而起伏,當護理人員進來時,媽抽咽地伴隨著鼻音天真地問著,他是不是還在呼吸?護士公事公辦地解釋,那是因為機器還在運轉,我站在一旁不發一語。 我靜靜地流著淚,儘管很悲傷,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直到告別式結束,要將遺體推進去火化時,我跪在那里,一方面覺得難過,一方面也松了一口氣。 爸終于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一切都結束了。 司馬言光在整個喪期來過很多次,畢竟他不是家屬,沒辦法向學校請喪假,但他一有空就來,上過香后就坐在摺紙花的我身旁沉默不語。 方偃月也來過幾次,也是什么話也沒說,我知道她不擅長說安慰人的話,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媽去張羅事情的時候司馬言光會待久一點,留下來陪我,有時候會握握我的手,當我看著他發呆時他也會看著我,即使他一句話也不說,或許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卻覺得已勝過千言萬語。 之前我會一直對這個世界有諸多抱怨,怨為什么這種事會發生在我們家,怨老天為什么這么不公平,怨為什么爸要這么早離開我們,怨其他人為什么要這么自私。 最后我想開了。 只要是人終將會有離去的時候,世界上有無數家庭正和我們遭逢一樣的變故,永遠不要覺得自己有多悲慘,永遠不要覺得事情有多糟糕,人生下來本來就會遭逢各種難事,曲折過后的結局皆是殊途同歸,只不過時間早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