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離
好景不長。 閩城又回復到四一年那種不太平的場面,日本人正準備攻占,時局危機,重慶方面也自顧不暇,中原各處更是軍閥土匪日寇橫行,哪有人管這偏安一隅的小城市,外城亂的是一塌糊涂,日寇惡行比起上次過之而不及,罄竹難書,孫瓴向上頭反應了幾次,均是石沉大海,沒個動靜,孫瓴大致也明白了,總不過就是保著城里,不管外邊的死活。于是不出意外,閩城城再次淪陷。 經此一番,這千百年不變得巷弄人家倒變了些味道,原先整天走街串巷,嗑瓜閑聊的人不見了,路邊還留著護欄和掩體,大概是之前的飛機轟炸嚇怕了尋常的百姓。比不得重慶那邊,三不五時的跑空防,倒也知道如何減小傷害。孫瓴過家門而不入。急忙忙的往省政府方向趕。 “孫瓴你可來了?!?/br> “雷昭你這么急著找我,可是前方的戰事有了進展?” 顧雷昭臉色很是難看。估摸著是幾夜沒合眼,眼下一片烏青,胡子拉碴,硬生生的毀了平時里顧參謀的書生俊朗。 “第八十師的守軍全軍覆沒了?!?/br> “陳墀生營長呢?” “苦戰了一天,就義了?!闭f罷顧雷昭仰天長嘆?!斑@可是閩城城最后的守軍啊?!?/br> 孫瓴有些不可置信“那現下是什么動靜?” “哪有什么動靜,大北嶺和馬尾兩個要道都被日軍緊緊扼制住,哪有突破口?他們從井樓門殺入城內的那天起,我們就再無力還擊了?!闭f罷長嘆了口氣,遞了杯茶給孫瓴。 孫瓴接過茶,這一路趕來風塵仆仆、急的他口干舌燥。飲了一口才驚覺,這茶是涼的,竟是顧雷昭自己喝剩下的。泡久的茶葉梗發出苦味,引得人心下都戚戚然:“現下只能將傷亡減到最低。等候援軍?!?/br> “此次不同于上次,美國已對日本宣戰,日本這幾年在太平洋戰場很是不利。只怕是狗急跳墻,定要在最后吞下我們作為陣地。強弩之末的最后一擊,不容小覷?!?/br> “那也不可讓日本人在城內肆意作亂。上次害了多少性命?還把城內的銀號商號給洗劫一空,到現在人們還沒緩過這股子窮來?!?/br> “孫瓴你想的太簡單,這班瘋子現在已經窮途末路,若是他們得不到,就寧愿毀掉,說不定會屠城的。南京的慘劇……”顧雷昭在軍政部,雖說是參謀,本質上卻是軍人。這使他也孫瓴在本質上就產生了分歧。孫瓴做事計在長遠,凡是都要籌謀一番。而顧雷昭看似文弱書生,實則是見慣了血腥場面,做事單刀直入,充滿著不成功便成仁的狠勁。 “我此番叫你來,是想讓你跟我一起走?!?/br> “你要走?” “是?!?/br> “那其余人呢?” “該留下的留下,該走的走?!?/br>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br> “孫瓴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顧雷昭恨鐵不成鋼,只恨身邊沒有稱手的東西讓他砸醒眼前人。 “三年前組織反攻的是我所在的部隊,日本人要是逮著我,還不他娘的把我活剮了?” 孫瓴細想了一番因由“你是對的,你走吧?!?/br> “那你呢?” “擬定作戰方針的是你,具體進攻的是你手下的人。我一則沒錢,二不帶兵,估摸著日本人算不到我頭上。這城內能跑的官都跑到外頭避難去了,要是我走了,城里連個管事的人都沒有,不是要亂套了?” “你當日本人是好糊弄的?莫說當初你搞到駐兵分布圖,單說你給國民軍提供錢糧這條,就夠你吃不完兜著走了。你什么都別說,現在立刻跟我走?!鳖櫪渍蚜嗥鹱老碌囊粋€行李箱,拉著孫瓴就往外扯。 “雷昭”孫瓴一反手腕,輕而易舉的掙開顧雷昭,“你的好意我都懂,只是我確實走不得?,F下各部門里剩下的人,不是縮頭烏龜,就是漢jian走狗,都仰仗著日本人的鼻息過活。要是我也走了,誰給你們接應?” 顧雷昭想了想事情的利害關系,也確是如此,他們所作的,無非就是四個字“等待來日”。 “好,孫瓴,你是硬漢,我也不是孬種,我們就約著重逢的那日吧?!闭鲩T,又止住了腳步,還不忘交代一句“對了,楊元春這個人,是友非敵,若萬不得已,你找他去?!?/br> “好?!?/br> “孫瓴,好自為之?!?/br> “雷昭,望自珍重?!?/br> 日軍進城已經形成了三部曲的套路,一是轟炸,二是放搶,三是開會。 沒有陽光,天空灰云籠罩,山光水色也顯得愁容黯然,市民們聽到傳來的槍炮聲,由密轉疏,從遠到近,幾十枚炸彈從天而降,閩城城頓陷入火海之中,nongnong的硝煙中伴著尖叫,飄蕩著燒焦的rou腥味。一溜首尾相銜的裝甲車隆隆的開上了臺江十二橋,一隊隊腳穿長統靴的侵略軍,肩扛寫著“武運長久”、“皇軍必勝”的太陽旗,絡繹不絕地開來。 龜山少將組織了城里所剩無幾的官員在辦事處。在場眾人皆唯唯諾諾。 “前幾天竟然有群眾膽敢組織攻擊皇軍,實在可惡。還望在坐的各位盡快將元兇捉拿歸案?!?/br> 這場上有幾個熟面孔。其中赫然在列的,就是魏明夕。 孫魏二人對視一眼。兩人每次相見,竟都是在相同的場合。龜山少將還在說著一堆新政策“首先我要你們招貼‘安民告示’,讓城內的民眾都老實下來?!蹦抗鈾M掃眾人“我看你們國民政府官員的休閑場所很不錯嘛,從今日起尤皇軍接手。另外多開辟幾家新的軍妓院?!蔽好飨σ贿叿g,一邊附和著。龜山對他倒很是滿意。散會后,兩人用日語交流了起來。 “聽說你和‘閩城總商會’的歲森關系不錯?!饼斏缴ひ舸指?。 “歲森中尉是我的校友?!?/br> “看樣子魏先生的商社開的不錯嘛?!?/br> “還行還行,小本生意,少將有空去店里坐坐?” “不去了,商社都一個樣子,沒什么好看的?!饼斏浇〈卫赏鲁隹跓?。 “少將說的是。那不如晚上魏某做東,一同去嘗嘗本地特色?!?/br> “哦,這是個好主意。好吃好喝,還要找些花姑娘?!?/br>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蔽好飨Ρ肮?,一雙藏在鏡片后的眸子卻不甚清亮。 “魏先生是僑胞吧?!?/br> “是的,家母是九州人?!?/br> “難怪日語說得這樣的好?!?/br> “在下曾在東京留學,也是在那里認識夫人的?!?/br> “哦?尊夫人也是日本人?”龜山瞇起眼來打量著魏明夕。 魏明夕呵呵笑了幾聲,也沒說是不是,就把這個話題帶過去了。 這一番兩人相談甚歡,在“大東亞共榮”中結束了話題。 魏明夕特地等著孫瓴。兩人四下張望了一番,快步走到無人的角落說著話。 “龜山似乎不知道你我的底細,暫時沒有危險?!?/br> “這便好,只要我還在政府辦事,就有機會能接觸到核心資料?!?/br> “只是留下的人會否出賣你?” “雖然平時各自為政,但大家都不想做亡國奴。應該不會來這一手?!?/br> “應該?孫瓴,你要知道,你這邊要是出事,我做再多都是無用的?!?/br> “有幾個人我不確定,再找人去敲一敲他們,明夕,重任交給你了?!?/br> “知道了,哦,還有一事。龜山要把東南旅運社改為日本妓院。這地兒離你家太近了,我尋思著你還是搬遠些才安全?!?/br> 孫瓴眉心一緊?!拔抑皇菦]想到日本人竟然公然開到英美的地盤上來了。連這兒都不安全,還有哪里是安全的?!?/br> 魏明夕也緘言。是啊,哪里是安全的。定定望向暮色四合的蒼穹。 “鏡清,收拾東西?!?/br> “孫大哥。怎么了?” “你馬上離開這里?!?/br> 聽聞此言,鏡清的臉唰的一下白了?!皩O大哥。你要趕我走?” “怎么是趕你走呢?這日本人都在樂群路上拉上鐵絲網了,過不久坦克都要開進來了,你現在不走,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走的成了?!?/br> “那你呢?” “我?”孫瓴一邊拽著人上樓,沒想到他反問一句。 “我不走?!?/br> “為什么?這兒這么危險,你為什么不走?” “傻小子,我怎么走?我可是國民政府的掛職官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現下搬家,反而招人懷疑?!?/br> 鏡清抓著雕花木欄“你不走,我也不走?!?/br> “你……你簡直是要氣死我?!睂O瓴動手去抓他,誰知他竟扒著死活不放。 孫瓴看硬逼是不行了,還是軟磨吧“鏡清,孫大哥沒多少閑工夫跟你在這兒扯皮。你快些走,日本人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他們來,我也未必能保的住你?!?/br> “……” “你聽話,快上樓去收拾東西,到敘文叔那邊避一避?!?/br> “你這兒都不安全了,敘文叔那兒就能安全?” 這下倒叫孫瓴啞口無言。 他自有自己的顧慮?!胺凑裏o論說什么,你都得走?!?/br> “我都知道,你是怕你會出事,會拖累我是吧?” 孫瓴確實是這么想的。什么都可以,唯獨不能害了你。 “孫冰山,我告訴你,你別想丟下我,我現在無親無故,就剩一個你了?!?/br> “鏡清,你聽我說……” “我不聽!孫瓴,孫瓴你!”鏡清不自覺間滿臉的淚。 孫瓴長嗟短嘆,無可奈何。卻意在決絕。 “鏡清,你先回去,我也立馬跟上去,還不行嗎?” “孫瓴,你當我是傻子吧?這般的蠢話你覺著我會信?” “今天不管你怎么說,都得給我走!” 鏡清看孫瓴是真發火了。也不敢造次。兩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主。 鏡清低聲的哀求:“孫大哥,你別丟下我?!?/br> “怎么是丟下你呢?這不是為了你好?!?/br> “為了我好,就別讓我再寄人籬下?!?/br> “敘文叔又不是外人?!?/br> “他不是外人,不代表別人不拿白眼看我?!闭f著去扯孫瓴的褲腿?!皩O大哥,你別丟下我,大不了我每天都呆在家里,一步也不出門,決計不讓別人發現還不行嗎?” “不行?!?/br> “孫大哥。這家里的米糧都還夠,我絕不給你添麻煩?!?/br> “鏡清,你知道我并非擔心你給我添麻煩?!?/br> “你若不嫌我,就別趕我走?!?/br> 這兩人扯來扯去。只覺著談個五年十載也分不出個勝負來。 鏡清乘勝追擊“孫大哥,你……你不是說我是你‘娘子’嗎。你別趕我走?!?/br> 這話還真是抓著了孫瓴的軟處。讓他有三分動容。若是太平盛世,他定會想方設法的把人留在身邊,只是現下…… “鏡清,孫大哥從未嫌你,‘娘子’那句,雖是渾話,卻并非不是真心?,F下孫大哥怕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到時候要是……” “孫大哥,我不怕。這外頭比里頭更可怕,你把我丟出去,不是要我去送死嗎?” “胡說?!?/br> “你若還有一點心疼我,就別再提這事了?!闭f罷就扎進孫瓴懷里,把一臉的眼淚鼻涕蹭在孫瓴的黑色呢子長外套上。 孫瓴被他這么一鬧,搞得哭笑不得。只要我還在,定會護你周全。若我不在了…… “鏡清,你要留下也可以,只是孫大哥還有幾句話交代?!?/br> “你說,我聽著呢?!?/br> “若是孫大哥夜里過了八點還沒有回來,你得打個電話給楊老板,就說是顧先生的朋友出事了。然后即刻去整廬,找魏家夫婦。記著了嗎?” “記著了?!辩R清心中一片荒涼。只覺得孫瓴是這黑暗里唯一的光。 “上樓去吧?!?/br> “我不去?!?/br> “好端端的又干嘛了?” “你不是讓我收拾行李?” “哈”孫瓴笑了一下,“我是讓你上樓洗把臉?!边@人也不知是不是存心逗自己開心,倒真是苦中作樂了。 “哦”鏡清拿袖子在臉上一蹭,也沒個講究。 孫瓴看這勞苦大眾的做派,直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