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封信
見了最愛的人一面之后才發現自己寫了一堆沒用的東西。 這個沒用的東西是依據他以過來人的經驗看的,他覺得有用的東西都藏在教科書里,學校的題庫里。 他一定不會想聽維吉尼亞?吾爾夫,甚至連戴洛維夫人是本書的名還是個人他也不清不楚。他會認為比起杜思妥也夫斯基,愛因斯坦才是最崇高的理想目標。 他會因為知道自己讀了什么而感到悲憤不能理解,而自己則會因為他的難受而感到難過。 他是自己最愛的人。 可最弔詭的是最愛的人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比他們還要難過。 不被理解的難過,才是真的難過。 不被理解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 2018年6月5日俞薇筆 2018年6月5日星期二 〈希望/絕望〉 他給了我希望 也給了我絕望 他說他給的是希望 我聽起來像絕望 我說他給的是絕望 他聽起來是希望 雖然 同樣有個望字 我們四處張望 他看出希望 我看見絕望 我們比誰都還認真 想從希望里找絕望 想從絕望中找希望 然后找到了 他在絕望中大笑 我在希望中大哭 一個是希望 另一個 是絕望 夕陽落幕時,俞薇傳了封簡訊給她的父親。 躺在病床上的她細數起病房內每樣東西,從病房的床、針筒、點滴、藥罐、紀錄表、杯子、水瓶、面紙、床頭燈到天花板,仍無法入眠。 醫生說過了今晚明早就能出院了。 她伸長手臂看著病服下明顯的瘀痕,想起先前被醫護人員從現場救起轉到醫院時,解開她盡全力包覆的傷口,在之后住院觀察的短短幾天,對她施以溫柔的拷問,為了證實并核對他們的猜想,似乎也詢問過她的父母親,只不過俞薇從未回答,唯一出口的話總問著何時能回家。 知道那不再是三言兩語就能蒙混過關的問題,不是隨口唬弄就能實施的障眼法, 她唯一的勝算只有人權保障她的沉默。 學校也許有許多老師,但更多的是學生,俞薇可以藏在上百名學生背后完全包覆自己,但醫院除了醫生,更多的是時常來關切身體狀況的護理師,是意外還是人為一眼就能辨認。 俞薇一動也不動的盯著點滴管,一滴一滴落下似無聲的淚水。她還不想睡,睜著眼數著點滴管里的水珠,等一個人,一個與她做了許多約定,卻都不曾出現的人。 今晚,俞薇確信他會來。 很快的指針來到了傍晚九點鐘,廣播聲響起,探病時間已結束,人群作鳥獸散,即便是待在單人病房的俞薇也能感受到突如其來的安靜,隨著廣播終止的那刻結束談話。所有的人在黑夜中沉睡,閉緊雙眼,與虛弱的身體展開一場精神上的拉鋸戰,即便一早醒來發現自己整夜沒睡,也只能擁著倦意繼續在清晨的陽光中尋找入睡的可能性。 俞薇則是在這寂靜的夜里緊盯房門口,抓握著床被,翻弄總是無法安穩平貼在床上的雙腿,最后伸了手按下床板設置的自動按鍵把床頭提高,靠在上面伸直雙腿。 在那堅信卻又惶惶不安的視線中,只見門由左向右輕輕推開,門縫拖著外頭的光漸漸拉大,站在門口的身影如記憶中挺拔高大,整齊的牙逐一排開露出大大的笑容。 接著,他說:「乖女兒爸爸來看你了?!?/br> 面對許久未見的父親,俞薇只看一眼就要哭。 儘管她和父親很久沒見了,儘管她有多么的想他,可那不合時宜的笑容掛在臉上,卻是最令她心酸的。 若是平時父親根本不會來,他只會交代身邊的人買一束花一個禮物當作賠罪。 而今天,俞薇只用了十個字,短短十個字,就盼到了父親。 可憐又可悲的十個字── 爸爸,我真正的mama是誰? 「最近過得還好嗎?」 輕松毫無負擔的聲調在寂靜的病房內既響亮又清晰,俞薇苦笑地回:「還好,爸爸呢?」 父親朝她走進站在病床邊卻沒有要坐下的意思,簡略地聊幾句沒什么意義的話題,然后尷尬的看著彼此,隨即扯出一抹笑。 「那……爸爸走了?!?/br> 一如他本意的暫留,雖然過了探病時間,卻可以以家屬名義留下來的父親還是乾脆的背過身朝病房門口走去。 「爸爸?!?/br> 「怎么了?」 說著疑問句的父親并未轉過身面對俞薇,反倒像是要快點逃離病房的模樣,讓俞薇捏緊手心,望著父親的背影,終于開口:「我知道你今天會來?!?/br> 「是嗎?」他說。 「那些話不是開完笑的?!?/br> 父親沉默了。 「你可以告訴我關于mama的事嗎?」 父親沒有說不行也沒有狡辯,收起離地的腳轉換位置停在俞薇面前,父親的笑容依舊,但眼里多了份遣責。 俞薇知道那是什么,就像在看一位不成氣候的孩子硬要裝大人的模樣,可氣又可笑。 「你長這么大還不清楚自己mama是誰嗎?」 父親勾起嘴角用半開玩笑的語氣指責俞薇的孩子氣,把話挑明然后試圖終止話題。 俞薇早看出這是父親為了敷衍她所慣用的伎倆,以往她都會選擇退讓,壓抑自己把話吞下,但這次她沒打算停下,繼續張口把不成熟不穩種的一面丟給父親。 「知道,可是我真正的mama到底是誰?」 在父親的眼里她是個未經世事的孩子,那么,她就當個孩子,任性、耍賴,秉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把孩子該有的心性徹底呈現出來。 父親的笑臉在俞薇的執著下失去耐性扭曲成盛怒的臉孔,即便那笑容從未消失,卻可以從中透出明顯的怒氣,使俞薇背脊發涼。 「我簡直無法相信你是如此貪得無厭的人?!?/br> 父親從不會讓自己像粗人一樣口無遮攔的謾駡,即便是氣頭上也不會一個勁的指責對方的不是,卻會吐出比刀刃還鋒利話語直捅對方的心臟。 「沒想到你只在意膚淺的血緣關係,甚至說這些話讓我傷心,是不是在你的眼里你根本就沒把我們當成你的父母?」 當然不是,她絕對不是貪得無厭的人,她比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愛自己的父母親,從來就沒有否認過。她只是想弄清楚混濁的血液所暗藏的面貌,只是想明白記憶里一的切實際情形是如何發生的,卻被父親視為不孝,令她悲痛萬分。 俞薇本想開口,話卻梗在喉嚨,只能望著父親的臉,聽他丟出學校教育方面的問題,然后萬分不解地問:「你最近到底都讀了些什么?」 她讀泰戈爾讀維吉尼亞?吾爾夫、海明威、佛洛依德,讀詩讀文學讀女性主義讀學術思想,卻永遠讀不懂自己的父母,尤其是當她的父親向她拋出這樣的問題時,她答不上來,反復咀嚼父親的文字,把淚水遺留在遠方,過了一會兒才道:「讀學校的講義?!?/br> 本該是一頁接著一頁書寫愛與愛的親子互動,反而成了俞薇眼下的摩斯密碼,解得她身心俱疲,父親的斥責讓俞薇的心早早垮了下來,床被在手心皺成一團,眼里再容不下父親發怒的臉龐,索性低頭看自己的手扭成難看的姿勢。 而父親維持一貫高高在上的姿態,聽不進她真正想說的話,只當是小孩子吵鬧,直到嘴里給出相應的答案,他才把話收進耳朵。 父親總算滿意俞薇的回答,收回嚴厲的語氣,高興地開口:「不要再想些有的沒的了,聽醫生的話等病好了趕快回學校上課,爸爸再買你最愛的熊娃娃給你好嗎?」 俞薇沒有回答,盯著自己手,聽父親接續說:「你不說話爸爸就當你答應了,那爸爸先回去了,有事再打電話給爸爸,爸爸愛你?!?/br> 偌大的單人病房,父親離去之后只剩俞薇一人躺在床上,她眨了眨眼,松開皺巴巴的床被,雙手彷佛失了力氣垂在身側。 抬起頭仰望天花板的俞薇用甜膩的嗓音喊了聲:「爸爸……」 接著以幾近凄涼的哀傷覆蓋那層甜膩的呼喚,從嘴邊落下—— 「你好殘忍?!?/br> 今天是星期二,俞薇向值班的護理師要了紙筆,把它墊在腿上寫了一首詩。 字跡歪歪斜斜擠在一塊,施力點不對在紙上戳破了幾個小孔,堆在一起放眼望去像隨手撿來破紙。 她想,這或許是她最后一次寫詩了。 收起筆的俞薇握著手里那張紙,苦澀地抿起嘴角,把紙揉進手心,就這么閉上眼讓自己融入黑夜,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