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是自愿的選擇
“那是什么?”墨語旭問著自己。雖然遠處的光芒仍像是遙遠城鎮的燈光,但他總感覺它們有一些不一樣。他每向前走一步都帶著更多的疑慮和猶豫。 其他人并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只顧著繼續悶頭往前走。剛才淌過水渠時弄濕的鞋和褲子讓他們越發難受,但他們的心情還算輕松,幾個人又升起了聊天解悶的想法。畢竟如果不出點聲音,疲憊和困倦會占據上風,這剩下的路程只會越發艱難。 “沒什么問題吧?”晨霖突然問起來。 墨語旭不知道如何回答:“抓緊走吧,我們還有很遠?!彼⒋_定現在的位置,也不再確定方向是否正確,更感覺離開那片林地是個錯誤。 遠處搖曳的燈光越發明顯,它們已經從側面轉到了正面,在這一行人要去往的方向上。墨語旭停下腳步,看著那燈光越來越明亮。一種聽不真切的噪音也漸漸傳進他的耳朵。 他大驚失色,卻又越發不敢發出聲響:“藏起來,快,離開道路,遠離道路。藏到田地里去??炜??!?/br> “什么?怎么了?”高時還站在原地。 墨語旭已經無暇去解釋,他抓住距離自己最近的晨霖和朱鑠,拉他們跳進土路旁那些不到半人高的糧食地。他不清楚另外兩人是否跟了上來,只顧拽著身邊的人往田中間跑。 “趴下,趴下。都別動?!蹦Z旭突然停下,命令起所有人。 晨霖和朱鑠一句話沒說,瞬間將自己埋進田中的植物里。高時和孫明月卻總是慢半拍,墨語旭趕緊做起手勢讓他們不要再跑。但無論如何,他不敢再站著,不敢再讓自己處于無任何遮擋的境地,眼看那燈光馬上就來到跟前,他不確定那兩人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再也顧不上去管他們,直接彎下腰把自己埋進地里。 “不行,還是太近了?!蹦Z旭在心里罵著。他能清楚地聽到一輛車駛來并停在附近,在余光中看到一束燈光掃過他的頭頂。 “怎么了?”腳步聲有些凌亂。 “我感覺這附近有動靜。而且——” “估計是什么動物吧!” “不,最近經常接到反映,這一帶有些不明人員在活動?!?/br> 一陣風刮過,周遭糧田隨風起伏。那輛車的發動機再次響起,漸行漸遠,直到徹底聽不到了任何聲響。 墨語旭仍不敢動,晨霖和朱鑠在旁邊也沒有動。哪怕與這些根莖近在咫尺,墨語旭仍不知道這地里種的是什么作物,只知道它們仍然長得太過矮小,不足以完全掩沒住成年人的身體,絕對不可能躲過仔細和謹慎的眼睛。他根本不相信自己這一行人在剛才沒有暴露。但,那條土路上確實是沒有了動靜。 一陣sao動再次傳來,窩在田地里的兩個人露出了頭。高時和孫明月探著頭四處張望,確定無人之后完全站了起來。 “剛才太驚險了!”孫明月捂著胸口。 “但我們就是這么命大!” 朱鑠也打算站起來,卻被墨語旭狠狠抓住。墨語旭努力壓低聲音,又盡量保證一字一句都足夠清晰有力:“你們倆,趕緊跑,趕緊跑?!彼麑嵲诓桓页鎏舐曇?,卻又怕那已經站起來的兩人聽不見。 “為什么?怎么了?” 土路上那遠離的燈光突然繞了回來,出現在距離他們很近的地方。孫明月看到了那幾個人,剛從車里下來的人。他們穿著突尼瓦軍裝,荷槍實彈,手中的燈光正好照在愣站在田地里的這兩個人身上。 高時嚇得忍不住叫出了聲,撒腿就往遠處跑。孫明月打算重新趴回到地上,又反應過來再這么躲藏已經根本沒用,隨后也跟著高時瞎跑起來。兩人的步槍在肩膀上蕩來蕩去。 “站??!再不站住我們就開槍了!”突尼瓦士兵吼了起來。 倉皇退遁的兩人早已失去了自控力和判斷力,更無法對突尼瓦的威脅做出任何反饋。兩人只如無頭蒼蠅在田里亂竄。突尼瓦人不可能等閑視之,他們開始向天鳴槍以示警告。聽到槍聲之后,孫明月直接嚇癱摔倒跪在了地上,高時卻不知道從哪里又找回了膽子轉身舉槍要去還擊??蛇€沒待高時握穩步槍扣動扳機,突尼瓦的槍口已經全都瞄向了他。伴隨著幾聲干脆的震耳欲聾的聲響,高時的身體橫躺在了地上。 墨語旭雙手死死壓住身邊的晨霖和朱鑠,不允許他們移動哪怕一分或發出哪怕一丁點的聲音。 突尼瓦人邁進田地,一個人來到高時的尸體旁,確認高時的狀態,并撿起了躺在旁邊的槍,而剩下的人則全都慢慢向孫明月逼近。 “你們這些斯格斯人——”一個突尼瓦人狠狠地說:“把槍放下,聽見沒有——” 緊接著又是幾聲槍響。 “唉!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找死!投降很難嗎?”突尼瓦人的語氣中帶著惋惜。 “別感慨了?!睙艄庠俅螔咭曀闹埽骸翱纯催€有別人嗎!我可不想再中什么埋伏。我討厭這田地?!?/br> “那就走吧,走吧!回去匯報一下位置,天亮了再來處理尸體吧!” “可憐的人!看著還很年輕——” “又不是我們要和他們打仗的!” 突尼瓦人再次走動起來,他們的腿在草葉上蹭過,沙沙拉拉的聲音從墨語旭身旁經過。發動機工作的聲音以及車前探照燈的光芒徹底的遠去了。墨語旭仍不敢起來。 晨霖小心抬起頭,確信那些人都走遠之后,蹲起在地上進一步確認安全。他擦了一把眼淚:“我想他們真的走了?!?/br> 朱鑠也坐了起來:“但他們死了!” “不得不說,因為他們的死,我們才——” “我們真地無法再償還他們的救命之恩了!” 墨語旭站起來,半蹲著身子走向孫明月的尸體。雖在微弱的星光下看不真切,但仍能猜出灑在孫明月身下身邊的深色液體是什么。除此之外,尸體的旁邊什么都沒有。 “他們拿走了武器和背包?!背苛卣自诟邥r的尸體旁。 “我們該走了!必須馬上走!”墨語旭不得不催促起來。 “我們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躺在這里呀!”朱鑠說。 “你必須將他們留在這,他們會被安葬的,按照突尼瓦的習慣?!?/br> 朱鑠沒有理會墨語旭的話,要去觸碰躺在地上的尸體。 晨霖還留有一些理智,抓住朱鑠的手:“語旭說得對,如果他們發現有被碰過的痕跡,就會繼續追查的。我們要為以后著想?!?/br> 墨語旭警惕的目光仍不斷掃視著周圍:“我們真的需要走了——盡量不要再踩到作物,盡量不要留下明顯的痕跡?!?/br> 晨霖拉起朱鑠,緊緊抓住他,緊跟在墨語旭的身后。這一隊人,從五人減少到三人,行進速度加快,也終歸入了徹底的沉默。 當天邊泛起了白色,三個人也終于看到了村子,那個預定的目的地。 墨語旭沒有直接進村,他帶領著兩人在外圍繞了半圈,停在了一間明顯廢棄多年的倉庫外。這是一個足夠隱秘的地方,四壁破敗,房頂坍塌,后墻根緊挨著一片小樹林,不會有人經過這里或注意這里。 “就這里吧!把所有的槍、彈藥都埋進去?!蹦Z旭沒有打算協商這個問題。 朱鑠仍在反對:“你難道想讓我們放棄唯一能防御的東西?” 經歷了晚上發生的一切,墨語旭根本不想再去解釋什么,但他此時也只能壓抑住心中的怒火:“我們要做回普通人!直到我們決定下一步怎么辦的時候!你難道連這個都不明白嗎?”他將地上的枯枝敗葉簡單清理了一下,拿出兵鏟直接挖下去。 晨霖也沒有猶豫,跟著墨語旭動起手來。 坑挖得差不多了,墨語旭和晨霖先后把自己的槍扔了進去。朱鑠仍愣著,一只手捂在胸前。晨霖搖著頭,直接從他肩頭取下槍扔到坑里。 “還有嗎?子彈之類的?!?/br> 晨霖查看著自己身上的裝備,又不得不把朱鑠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 墨語旭將兵鏟插在地上,盯住朱鑠那無神的眼睛:“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能回到祖國,為了你——”他指了指朱鑠的胸口,“為了你能回到她身邊?!?/br> 晨霖從地上拔出兵鏟,將那個坑填起來,把周圍的枯枝敗葉重新覆蓋在上面。 “這鏟子怎么辦?” 墨語旭接過兵鏟,看了眼身邊的小樹林,掄起臂膀將兵鏟直接扔了出去。一聲悶響之后,沒有人還能再找到它。 三個人這才轉進村子。墨語旭對這里的環境簡直輕車熟路,他徑直走向一個還算不錯的小院落,打開院門,帶著另外兩人走進去。 幾間不大的平房表面看上去略微疏于養護,外墻的油漆已經脫離,但門窗依然是完好的。庭院里雖然已經雜草叢生,卻還算整潔。木柴整齊得堆在墻角,覆蓋井口的木板仍相當完整。 “這是哪里?”朱鑠充滿疑慮。 “這是我之前藏身的地方?!?/br> “那你為什么還要躲到森林里?” “因為,你還是會碰到人,碰到這里的村民,你要去欺騙所有人,不停用一個謊言去圓另一個謊言。時間長了,你會越來越累,會受不了的,這里也只會成為看著的美好。我們只可能在這里短暫調整?!?/br> ↓ 這真是激動人心的時刻。 被立體打印出來的這塊新濾風板,并不好安裝,佺勵、何勇、張然也,以及寒寺喆,擠在狹小的空間里,為此努力了幾乎一整天。至少感覺上是這樣的,雖然實際上也就是半天的時間。 “愿我,愿我!”何勇一再道歉。因為他的參數設計錯誤,導致一晚上的那些帶“微”字的cao作幾乎全都白做,只能早晨再處理一遍。真正的安裝調試,在中午過后才正式開始,但所有人卻已經坐立不安了一上午。 在安裝過程中,寒寺喆也發現了這新濾風板的一大問題,過于追求極限精度的設計,導致對安裝精度的要求也異乎尋常的高,每一步都需要進行毫厘間的測量和調整。好在大家一起有說有笑,工作起來也就不顯得疲憊和乏味了。 重新精確測量了底座的尺寸,檢查了它的變形率,又跑去別的實驗室快速加工了幾個墊片。三個人在底下拖著濾風板,另一個人拿著帶有扭力計的扳手一點點一點點將它固定在底座上。 干完之后,四個人全是滿頭的大汗。焦婧陽則一直扇著一把扇子在旁邊看熱鬧。寒寺喆明顯感到她的氣兒仍然不大順。 “檢查檢查,再仔細檢查檢查?!眮鐒詈苁钦J真小心。 又是一輪各種測量,三個人終于安心坐了下來。只剩下寒寺喆,按照說明的流程,一步步進行開機cao作。 風扇的槳葉開始轉動,轟鳴聲越來越大,風速風壓指數逐漸上升。寒寺喆微調起整流葉片,儀表上的各種數據趨近平衡,他放出煙霧。絲線般的那縷細煙幾乎沒有任何波動,緩慢地從一頭飄到了另一頭。寒寺喆繼續加大風速,直達到風洞的極限速度,再次放出煙霧,細絲的軌跡依舊平滑。 另外三個人已經打算拍手稱快,焦婧陽也說一切成功。寒寺喆仍然感到不放心,他繼續測試著不同的速度,并不斷調整煙霧發生器的位置,從中心一直測量到風洞的邊緣,最后又跑到電腦前計算邊緣湍流。 “和理論完全相符,現在絕對是最理想化的平行風了??梢苑判牧?!”看到數據后,焦婧陽首先發話,言語中充滿興奮和滿足。 “太完美了!”寒寺喆發自內心的感嘆。 “哈哈!那我們可以下班了!”何勇徹底輕松下來。 “他們的確厲害——你之前說的——的確厲害?!苯规宏柨粗侨齻€人的表情,反而若有所思起來。 “那小寒呀,”佺勵說,“我們很快就可以開始下一步了吧!這兩天你新的特權就可以辦下來了,我們的飛行器計劃你就可以看到了。這后面的工作可是會更加艱巨呀!” “有大家的幫助,一定會事半功倍的?!焙聠床⒉皇窃诠ЬS,他認為這就是實事。 三個人沒有再久留,何勇要把設備托盤重新放回自己的實驗室,張然也和佺勵也跟著何勇離開,整個實驗室里又只剩下寒寺喆還需要繼續進行更詳細的測試??粗鴮嶒炇掖箝T,被他們三個打開又關閉,寒寺喆突然感到一些黯然神傷。三人已經走遠,他卻仍在盯著那緊閉的大門。 焦婧陽站到他和門之間:“你愣著干什么——” 寒寺喆一言不發,轉頭看向控制臺,依舊是愣著。 “她這一天都沒有出現,你也就別盼著了。她就是一個反復無常的女人——”焦婧陽越說越氣,“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掛念她什么!” “我——”寒寺喆也是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回應,“——我沒有,我——我不知道!干活,開始干活?!?/br> “你隨便!”說罷,焦婧陽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寒寺喆只好獨自一人完成測試,伴隨他的只有機器設備那幾乎一成不變的噪音。 還好,最終核實的測試結果確認很好,他很滿意。 寒寺喆走出實驗室時,天色又已經徹底黑下來。牧藻星散射出的那越發明顯的藍綠光芒,凸顯著無人的研究中心的詭異。當他穿過院門時,門衛只側頭用余光看了他一眼,沒有任何更多的動作,也沒有發出哪怕一丁點的聲響。寒寺喆已經成為這里最普通的不陌生的面孔之一,只有他自己還不敢茍同。 人口稀少的鎮子,在路上也碰不到多少人,本就是安靜的,但寒寺喆卻感到此時比以往更加寂靜。 “那下一步——到底會是設計哪個方向呢?高機動還是高超音速?”寒寺喆自己找話說。等了幾秒鐘,他沒有得到任何回話,這才確認自己是徹徹底底的自言自語。他找不到焦婧陽,只好悶著頭直接走回住處。 來到了宿舍樓附近,他抬頭望向一扇扇窗口里的燈光,看到自己隔壁的燈正亮著。他一時起意,迅速爬上樓,敲響了崔潔的房門。 片刻的等待過后,房門被緩緩打開,穿著隨意的崔潔站在門內。她那長發正散亂在背上,臉頰正泛著紅潤??吹胶聠凑驹陂T外,她略顯窘態,臉上帶著驚訝又帶著驚喜。 “回來了?”再平常不過的問候之后,崔潔讓到了一邊。 寒寺喆見狀略有躊躇,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腿,第二次邁進了崔潔的家。 ↓ 夢菲的辦公室在樓的一角,正對走廊,不大的屋子里,堆滿了各種報紙和稿件,彰顯著她作為記者的身份。陽光灑進來,將整個辦公室照得亮堂又溫暖。石莉安就坐在門口,她已經看夠了夢菲那在鍵盤上飛來飛去的手指,開始盯著門外,看著走廊上來回走動的人。 “今天學校沒課吧!”夢菲突然問起來,但并沒有停下手上的工作。 “沒有,最近上課不太正常。經常會通知某個老師的課暫停幾節?!?/br> “嗯?這個也應該寫進去嗎!”夢菲像是自言自語。 “我還是擔心,會不會被——” “別怕,不會出現任何人的真實姓名和身份?!眽舴频氖滞O聛?,“讓我再檢查一遍——” 夢菲不再敲擊鍵盤,眼睛卻更集中在屏幕上,眼球來回擺動速度飛快。在此之前,石莉安徹底不了解一個記者或一個報社的編輯是如何工作的,在這間辦公室里坐了幾乎一下午,她認為這種工作看上去其實很無聊。但當事人顯然并不會這么認為,石莉安感到夢菲在寫稿子的時候表情豐富,一會兒緊皺眉頭,一會兒又笑逐顏開。 此時,夢菲已是一臉輕松。她撥動了一下控制球,點按幾次鍵盤,打印機發出尖銳的聲響,一頁頁紙從機器里吐出來。夢菲將這幾頁紙歸攏起來,遞給石莉安:“看看吧!” 石莉安接過文章,沒有說話,只低頭仔仔細細看完這以自己親身經歷為藍本寫出來的報道。雖然夢菲已經省略掉許多內容,雖然沒有出現過任何人的真名,雖然外人根本不可能和某人對上號,雖然文中流露出來的感情讓石莉安不可避免的想哭,但看到最后,石莉安卻感到后背發麻、手心出汗。她將文章遞回去:“這么寫真沒問題嗎?報紙上能發布嗎?” 夢菲指了指門外的走廊:“在這肯定不行,但我們也沒有打算放到這里。我們已經策劃好了,這文章將作為我們反戰運動的戰斗檄文?!?/br> “我們是反戰呀!怎么還戰斗檄文?!?/br> “這只是個說法,我們要結合所有能結合的力量,將反戰運動繼續擴大。只要你愿意,我們也可以把你推向前臺,對政府直接聲討?!?/br> 聽到這里,石莉安趕緊擺手:“不,不,我可——”她本想說自己不敢,但緊接著她想到并沒有人在乎寒寺喆、朱鑠或其他人敢不敢舉著槍上戰場前線,自己再說敢或不敢根本沒有意義,只會顯得幼稚可笑,故改口說,“我也不知道,讓我再想想吧?!?/br> “是呀!這是項重大的決定,是要仔細考慮。文章呢?沒什么問題了吧!” “沒有,寫得很好,就這樣吧?!彼酒饋?,“謝謝,我先走了?!彼吕^續留在這,會再次被夢菲說服自己做什么事情,就如這篇文章似的。 夢菲也不認為有必要再留她于此,只將她一路送到樓梯口,簡單說了一句“路上小心”以作送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