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凌晨就開始的雨，斷斷續續下到早晨，最終轉成了更大的雷雨。寒寺喆不得不放棄出去活動的打算，只得將自己窩在病房里，站在窗口盯著窗外不時點亮的閃光，聽著耳邊不時傳來的雷聲。焦婧陽趴在他肩膀后，數著閃光與雷聲的時間差。

    “剛才沒事吧。我怕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br>
    “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溫柔點呢！”

    “男人不都是這樣嗎！到時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br>
    “有一點你說得沒錯，男人都一樣，都一樣虛偽。哈哈——我現在都好奇你對石莉安是不是也會這么暴力——”焦婧陽笑個不停。

    “這——我——不——”寒寺喆不得不趕緊擺脫這個話題：“那個——真正失重的感覺就是這樣嗎？”

    “嗯。應該是差不多吧，你好像越來越喜歡到處飄了?！?/br>
    “是呀！那感覺——很棒?！?/br>
    兩人的悄悄話被小推車的聲音打斷。穆小宜將上午的藥送進來，習慣性問著：“今天感覺如何？”

    “估計應該可以出院了?！焙聠吹哪抗饴湓诖差^那幾頁的證言上：“兩周了，也差不多到時候了?！?/br>
    “能不能出院可只有醫生能決定?！蹦滦∫送巴馔送骸袄虬步裉炀突貋硎前?，這天氣夠折騰的?！?/br>
    “聽大夫說，你們很快就能重新開始上課了?！?/br>
    “嗯！突發情況已經過去，病人都差不多出院了，診所的工作量已經回到從前，不需要我們這些學生幫忙了?！蹦滦∫撕苁情_心。

    “學生終該是要做學生應該做的事情，學習?！?/br>
    “嗯！很對。希望你也能有機會再回航空研究院?！蹦滦∫送浦≤囅蚱渌》孔呷?。

    “我只想離開這里，無論去哪里都可以，我實在無法處理和莉安的關系呀，不知道怎樣才合適?！焙聠粗匦驴聪虼巴獍櫰鹆嗣碱^。

    “我承認，我那天替你給了她過多的期望，對不起。但你也不要總糾結了好不好，再糾結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br>
    “難道你愿意看著我們在一起嗎？”

    “真的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不愿意，我會難受死了的?！?/br>
    “所以——糾結呀！”寒寺喆說出了聲。

    “嗯！我想你的確要糾結一番?！睆牟》块T口附近傳來的回話讓寒寺喆嚇了一跳。

    魯繁星輕輕關上門，迭好滿是水的雨衣，望著寒寺喆驚訝的表情同樣有些驚訝：“你恢復得好快呀！”

    “你別總是突然出現一驚一乍好不好，很嚇人的。已經兩個多星期沒有你任何消息了，我就些挫傷拉傷什么的，再沒點進展豈不等于快死了？”

    “兩個多星期了嗎？”魯繁星有些迷茫，“我說怎么又下雨了，還這么大。不好意思，最近對時間不太——”

    寒寺喆盯著滿身是水的魯繁星：“對時間不敏感？”他記得焦婧陽是這么說的。

    “嗯！差不多吧，最近對時間比較混亂。沒想到會過了這么久。但既然你還在醫院，那應該也沒耽誤什么?！彼苯幼M椅子里，注意到床頭的證言文件，拿到眼前仔細看起來：“的確沒放過你是吧，但照著他們意思來就行，應該也沒大事?！?/br>
    寒寺喆壓低了聲音：“只不過是把曾經共事的人都出賣了而已，雖然和他們也沒認識多久，但校長——唉！”

    “這么說回航空研究院這條退路沒戲了！那你如何打算的？”

    “他們讓我去哪就去哪吧！很可能是前線。直接讓我戰死在那里，就沒有任何后顧之憂了?！?/br>
    “這個計劃可以，”魯繁星將那幾頁紙放下，“而且越是前線越好?！?/br>
    寒寺喆認真起來，他俯下身：“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想你肯定不是讓我去送死吧，那你又知道什么了嗎？”

    “知道了很多，”魯繁星的聲音簡直只有在嘴邊才能聽到，“只是不知道這些對你來說將意味著什么，或者你將如何去選擇?！?/br>
    “怎么感覺你是要置身事外了？”

    “應該是深陷其中，并打算把你也拉進來?！?/br>
    “他到底陷入了什么？”焦婧陽突然問起來：“他看起來不太一樣了，更加不太一樣?！?/br>
    寒寺喆不知道焦婧陽具體指什么，他決定先聽聽魯繁星要說些什么。

    “這是——我也不確定具體什么時候了，反正是最近得到的消息，從一個雙面間諜那里。嗯，我確信他是雙面間諜，但他很可靠。但這不等于我承認自己也是雙面間諜呀，我得強調?！濒敺毙沁M一步壓低聲音：“他給我說，突尼瓦關押了許多斯格斯的戰俘，包括從西灘河俘虜的，據說還不少?！?/br>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寒寺喆的反應：“不要懷疑，突尼瓦不處決戰俘，不要聽單方面的宣傳。突尼瓦已經主動提出歸還這些戰俘，當然會有一些附加條件，比如簽定和平條約和適當賠款等。這都是很正常的。但斯格斯這邊對此沒有任何回應?！?/br>
    “你是說鑠可能被俘虜了嗎？”

    “我并不確定，我沒法告訴他我具體想查誰的情況，而且我想他也沒有能力去真正查明。我只能說有這種可能。但咱們現在的政府顯然并不想幫助這些戰俘?！濒敺毙窃俅瓮Ｏ掠^察寒寺喆的反應。

    “那——”寒寺喆認為自己應該說些什么，卻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有一件事情，是我從很特殊的渠道獲取到的。遺跡，你們摧毀的，是假的?！?/br>
    “什么？怎么可能，那個地方是再確切不過的，不可能炸錯。難道當時執行任務的飛行員是叛徒？”

    “什么呀！你聽我說，荷馬遺跡本身就是假的。它只是一個障眼法。真正的遺跡，在它不遠的地方，并且十年前就被發現了。嗯——大概是——咱們上小學的時候。具體時間我搞不清?！彼滞ｎD了一下，瞪了瞪寒寺喆。

    “天那——”寒寺喆回憶著：“這解釋了很多事情——但既然過了這么多年，那就是說它肯定保密很好，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br>
    魯繁星并沒有理會寒寺喆的疑問，但說的話卻越發含糊不清：“遺跡來自何方也許并不重要，但遺跡里的技術絕對非常先進，這你很清楚，那一萬人不是說死就死的。但也有技術斷層，也許是因為了遺跡的那些人根本不需要，但這也使得突尼瓦仍然沒能研究出好的飛機，也就是受限于空氣動力學部分?，F在就是這樣的情況。如何判斷，就看你的了。我的渠道資源目前還足夠你來利用?！?/br>
    看到魯繁星不再說話，一直安靜聽著的焦婧陽說：“他到底胡扯什么呢！但——歸根到底，他實際上給了你——”

    “叛逃的動機？”

    “嗯，好像之前也把方法告訴你了?！?/br>
    “但這是為什么？”寒寺喆認為這句話他是同時說給兩個人的。

    “也許是因為他——算了，我并不確定?！苯规宏栒f。

    “因為什么——”魯繁星死死盯住寒寺喆的眼睛：“——你只能自己判斷了?！?/br>
    “我想你的機會比我更多，為什么你不選擇走?！?/br>
    “因為我的父母?！闭f到這里，魯繁星心情異常沉重，“父親因生意上的違法被關進了監獄，又在監獄里出了事故一直昏迷不醒。而我被要挾必須為國家服務，利用之前生意上的一些渠道，充當間諜。否則，他們還會把我母親送進監獄。僅僅因此，使得我不能離開。原因很簡單，比你要面對的選擇簡單很多?！?/br>
    寒寺喆對魯繁星的敘述有些出乎意料：“我還真不知道——”

    “這都是大家畢業后發生的，就這兩年，變化巨大呀！但你應該能理解，這些也是沒法告訴你們的。所以，選擇——如何選擇，真的就看你自己了?！?/br>
    寒寺喆側頭望向正盤腿坐在病床上的焦婧陽。她微微張了張嘴，最后只搖了下頭。寒寺喆只得嘗試去問：“那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他的雙眼一會兒看向魯繁星，一會兒又看向焦婧陽。

    魯繁星看著寒寺喆的眼神，也往病床上看去，他喃喃自語著，比之前聲音又小了很多：“余地，并不多?！?/br>
    焦婧陽幾乎與魯繁星同時回答到：“沒有什么余地?！?/br>
    “或者——”魯繁星不再看向病床，“你可以順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但命運總會把你推向那唯一的道路。如果你相信命運的話，你會發現這點的?！彼痔ь^看向窗外，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不著急做決定，等你出院，還有時間，畢竟你還有聽證會。但我得走了，要趕在雨停前?！?/br>
    “嗯。好的。謝謝?！焙聠窗l覺自己以前似乎沒有感謝過魯繁星什么，他看著魯繁星重新披上濕乎乎的雨衣悄無聲息走出病房，迫不及待的對焦婧陽說：“我剛才有一剎那認為他能看見你?！?/br>
    “除非他能進入你的大腦，否則是不可能看到我的，我是個封閉系統，不會和你的現實做真實交互的?！?/br>
    “但他絕對變了很多，是嗎？肯定不只是家庭的原因?！?/br>
    “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有些——我不確定。其他的，他說得對，你前方的路也許只剩下一條?！苯规宏柨吹搅撕聠囱壑械慕箲]，她上前摟住他，親吻著他：“但不用害怕，唯一的選擇并不代表是壞的。相反，它肯定是好的，相信我?！?/br>
    “因為那個遺跡嗎？”

    “也許的確是因為那個遺跡，真的遺跡?！?/br>
    “可那是什么？”

    焦婧陽搖搖頭：“我們需要搞清楚?！?/br>
    ↓

    雨一直下著，弄得渾身潮濕，弄得看不清窗外，弄得時間緩慢地不知道流向了何方。長途車、公交車，原本計劃的行程被一點點拖延，鐘表上的刻度被一個個蠶食，石莉安感到自己絕不可能按時回到醫科研究院，這讓她焦急焦躁起來。本來就不好的心情更加重了她的焦慮。

    公交車終于到站，車門終于以無可忍受的緩慢姿態打開，石莉安一頭沖進雨水中。打著傘，一路小跑，她眼中的周遭在雨霧里是模糊的。但她根本不需要趕時間。

    去院系教務處辦理銷假手續，只不過是露個面簽個字，早一分鐘或晚一分鐘沒有任何區別，整個過程都用不了一分鐘。但晚回來了這幾個小時，又或者是滿身的濕漉，的確讓她不得不放棄去做某件極為想做的事情，只得在銷假之后直接回到自己的宿舍。

    “你們都在呀！”石莉安看到穆小宜和劉欣都在宿舍里。

    “下雨也出不去。還不如收拾收拾明天上課的東西呢。我可是好久沒見老師們了，好想他?！蹦滦∫苏f。

    “嗯，特定某一個，不用加上‘們’！”劉欣說。

    “你們倒是天天都能見到他，我在診所可沒這機會?！?/br>
    石莉安笑了笑：“嗯！我也得整理一下書本了?！?/br>
    “你這一趟，怎么樣?！眲⑿绬?。

    石莉安看兩人均停下手中動作望向自己，她終于也坐定下來，對她們說：“并不太好。這種事情不可能好。人死了，是要辦葬禮的。但除了一份統一格式的犧牲通告外什么都沒有，葬禮根本沒法辦，心靈也永遠得不到安寧。而且，這些死亡，真的一文不值，大家都得不到任何說法，一文不值?！?/br>
    “他父母還好嗎？”

    “怎么可能會好，但又有什么辦法呢！而且，現在這種狀況，他們都不知道應該以何種身份來對待我。的確，我也不知道。原本幾乎都當一家人了，但畢竟沒有結婚，那現在算什么呢？”石莉安哭了出來：“他們對我又算什么呢？然而我們都面臨著一樣的痛苦。虧了潤涵姐陪著我，否則我們所有人都會精神崩潰?！笔虬部闯鰞扇四窍氚参繀s又不知如何安慰的糾結心情越發明顯，她擦了擦眼淚，止住哭泣，想主動緩和一下宿舍里的情緒：“潤涵姐，于潤涵，是和寺喆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和朋友，好像比寺喆大一點點，所以總是被寺喆稱為姐。她為人很好，也很成熟，能有她陪在身邊總會感到很幸運?！?/br>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會努力對他父母好一些的，無論未來會不會嫁給別人，都會盡量去做的。我想任何人都會理解吧！”說到這里，石莉安不由自主望向了遠方，一個她沒有去確定和思考的方向。

    “那你自己呢？”穆小宜試探著問：“你對自己的事有什么打算嗎？”

    石莉安搖著頭：“繼續上學，畢業，工作，和你們一樣。我不知道還會有什么別的打算了?！笔虬仓雷约阂恢睕]有回答到穆小宜希望的重點上，但她不想總當回答問題的那個人：“這兩天，你們怎么樣？”

    穆小宜見狀主動提起來：“你回來后沒去診所嗎？鮑主任還拖著沒給寒寺喆開出院通知，估計在聽證之前會一直拖著吧。況且他也沒別的地方可去，所以順便多做幾天康復理療吧，也沒什么壞處?！?/br>
    “噢！”石莉安盡量表現得滿不在乎，但她無法壓抑住自己的情緒：“聽證會日期定了嗎？以后他會去哪你聽他說過嗎？”

    穆小宜并不知道任何一個問題的確切答案：“這我怎么會知道。我又不是你，他怎么會和我詳細說什么呀！但反正你又不是見不到他——”穆小宜看到石莉安站了起來，“喂，你不會現在就要去見他吧！唉！你到底在折騰什么?！蹦滦∫瞬恍⌒陌阉恢钡睦Щ蠛筒唤夂傲顺鰜?。

    劉欣感到不妙，也趕緊站起來，但任何想平息緩和局面的嘗試已經來不及。石莉安大哭起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折騰什么。我——我知道我早就無可救藥了，但我沒有任何辦法。饒了我好嗎，我實在沒法告訴你們這都是為了什么?！?/br>
    劉欣趕緊抱住石莉安：“好的，好的。我們不會逼你說什么的，更不會去評判任何事情?！?/br>
    穆小宜也上前道歉：“對不起。我不會再這么說了?！?/br>
    “不。我知道現在這種時候，鑠剛剛——這么反復去見他很不好，我——我——”石莉安再也說不下去了。

    “沒關系的，我們都需要發泄情緒的通道。你更需要?！?/br>
    沒有人敢再說什么，兩個室友安安靜靜目送著石莉安跑出宿舍。

    雨還在下著，依舊很大。砸在傘上分崩的水霧貼在臉上，被腳底踩起的積水飛濺在身上，煩躁的不適反而又讓心情變得平和。石莉安自認為這是自己將要見到的人給予自己的安慰。

    但當她來到病房門口時，卻突然不敢走進去了。穆小宜的話依然纏繞在她的心頭。站在門口，猶豫著，體會著自己的心正逐漸清醒與平和。鼓起勇氣，她推開房門，心臟再次劇烈起伏。

    “回來了？看你這一身水呀！”寒寺喆的語氣很平靜。

    聽到這里，石莉安一下子變得靦腆起來：“沒辦法，雨太大了?！彼胱酱策吅退麥惖揭黄?，但因自己的濕漉漉只能放棄了這個打算。

    寒寺喆放下手中的文件：“馬上就聽證會了，得好好背背了。還是感到挺緊張的?！?/br>
    “是呀?！笔虬餐蛩难劬?，看到了些許釋然?！澳莻€——我和潤涵去了趟你家——他們說——你父母說——他們過兩天就過來，要陪到你聽證會那時候——或以后。他們很擔心你。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些?！?/br>
    “嗯！我知道了，謝謝?！焙聠次⑽⒌土讼骂^，“你——你還好嗎？”

    石莉安坐到椅子上，搖著頭：“一點都不好?！?/br>
    “我明白?！焙聠纯聪蚪规宏?，“我明白?！?/br>
    焦婧陽又小聲重復了剛才自己的話：“她的確快承受不住了?！?/br>
    “我明白?！焙聠吹貞?。

    “我能——在這里坐一會兒嗎？不會打擾你——”石莉安小心翼翼。

    寒寺喆伸出手，等待著石莉安的手，握住她的手：“當然可以，想待多久都可以?！?/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