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邪神
灰色的天、總是冰冷的大地,以及開始落在肩上的斗大雨珠,還有躺在地上的自己。這副景象讓黃延忽然覺得有些眼熟,彷彿聽見那從未停歇的戰爭砲火在耳邊響起。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一切卻十分雜遝:交錯的車輛、往自己方向看的圍觀群眾、以及一大群來勢洶洶的敵人,不像他記憶中的戰場那樣眼見所及皆成焦土,什么都沒有。 啊,對了,剛剛被一大群渾蛋人類追著跑,然后——他想起最后的畫面是整輛車子被撞得騰空飛起,接著翻了五六圈,最后重重落地。 甩甩有些沉重的頭,過去的幻覺消散;黃延眨了眨眼回到現實,發現自己被擠在一個狹小的鐵箱子里,四周塞滿了破碎的鐵管零件。視線一轉,右手邊是只剩下幾片玻璃渣的小窗框,窗外是一整片白色雨幕,大雨中有幾片幢幢人影相互交疊地晃著。 雨在頭上的那塊鐵皮上敲鑼打鼓似地霹霹啪啪響,黃延有些煩躁地蹙起眉,一手按著身下的車頂——他猜想那大概是車頂,畢竟眼前就是扭曲的皮椅——試圖將整個身體往一旁的窗框挪,右腳卻沒有應他的要求移動;下意識地往下一撇,才發現自己的右腳像是麻繩一樣被扭曲成奇怪的形狀,血rou模糊。 這下可麻煩了。黃延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右腳恢復的時間,遂轉頭望向柳臨原本坐著的方向;隔著各種扭曲的零件,他看到那女孩低著頭,安全帶牢牢地將她系在顛倒的坐位上,黑色的長發糾結地遮著她的臉,讓他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黃延喚了那人類幾句,卻遲遲不見對方回應,暗忖大概是沒了意識。再次望向窗外,卻見被雨打到花白的地上多了幾雙腳;黃延不悅地嘖了一聲,瞥了眼右腳,遂僅剩的三肢併用,硬是將身體給拖出成了一團廢鐵的車內。 甫踉蹌地離開鐵箱子,黃延剛抬起頭,就看見自己被三四個人團團包圍,所有人頂著大雨,皆面無表情望著自己,一眼望過去還以為這些人是有著相同面孔的復製人。 「哼,你們來的正好,本王正想找人問個清楚?!裹S延站在翻倒的車前,環顧圍在四周的所有人,冷笑一聲「你們是誰派來的?要是回答能讓本王滿意的話,本王可以考慮幫你們留個全尸?!?/br> 「柳家的人在里面吧?」無視黃延的威脅,其中一人從腰際掏出一只手槍,黑色的槍管在暴雨的洗禮下黑得發亮。 「不知道,本王從來不記人類的名字?!裹S延瞇起眼,正要往前走一步,忽地四周一陣漫天巨響,像是什么東西在所有人耳邊炸開;黃延從那些巨響中聽見人們的驚呼尖叫,以及他感覺到腰部背部被重重地打了好多下,讓他整個人一個踉蹌摔在濕濡的地面上。 「把柳家的人帶出來,剩下的全殺了?!蛊渲幸蝗似沉搜鄣乖诘厣系狞S延,雨水將黃延身下的血泊迅速擴大;接著三五個人聚在不成原型的車體前,開始翻弄著成了廢鐵的車體。 「……這么來一下比較清醒了?!购龅?,眾人身后那本該成為冰冷尸體的人慢慢地按著地板站了起來,幾個人瞥見身后的異狀,紛紛停下動作回頭望向黃延;不斷滲出的血液像是廉價顏料一樣染滿黃延的下半身,血rou模糊的右腳看上去更加觸目驚心。 「不過還是蠻痛的,你們這些廢物人類應該都有被挫骨揚灰的覺悟了吧?」黃延勾起一抹笑,血痕混著雨水流過他的臉龐,讓他的笑看上去十分猙獰;圍在車邊的人們見狀紛紛抬起槍管,一下子又是漫天槍響,只是這一次,本該倒地的人沒有倒地,反而走到其中一人面前,蒼白的手一把抓住那人的頭部。 「開啊再開??!來吧,本王特別允許你再多開幾下,來!給你十秒的時間掙扎,再多給本王掙扎一下吧!」黃延的笑聲比槍響還要刺耳,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車前渾身是血的人裂嘴狂笑,另一人則被抓著頭,離地的雙腳在空中亂踢。 驀地,眾人還沒來得及再次舉槍,黃延便以眨眼般的速度將手中的頭顱往地上奮力一按,接著血水併出,雨珠混著血rou在漫天飛舞,四周的尖叫更是到達了巔峰。 「好了,有人要回答本王的問題了嗎?」黃延從那一地的rou泥中收回手,笑著環顧四周的所有人,那些人毫無例外地全都瞪大雙眼面露恐懼,各個雙手顫抖,連槍都提不穩了。 「沒有?還是沒有嗎?」黃延走到另一人面前,一把抓起另一個人的脖子,「你們剛剛說什么來著,全殺了是不是?要殺了誰?本王嗎?有自信做得到的話就來??!」 砰——!忽地,黃延整個頭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打得往后仰了一下,接著血花併飛,一下子印堂多了一個血窟窿。 黃延用血rou模糊的腳往后一蹬,整個人才沒摔回地上去。所有人都張嘴結舌地瞪著那應該成為尸體的「人」頂著滿臉血rou站穩腳步,人們用盡一切常識試圖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以及眼前這個男人,可惜一切乃是枉然。 黃延就像是蒼白的人偶,帶著猙獰笑容的血臉慢慢抬起來,或許他正在咯咯狂笑,只是狂暴的豪雨讓他的笑失去了聲音,變成一種無聲的、卻烙印在所有人眼里的恐怖微笑。 黃延將手中的人體摔到一邊,望向遠方唯一一個舉著槍的人;那人張著嘴,瞪大雙眼,臉上爬滿已經不知道的是雨水或是淚的痕跡。 「啊、啊……啊啊啊啊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眼看滿臉是血的黃延走到自己面前,那人扔下槍踉蹌地往后退,最后跌坐在地亂踢著腿。 黃延居高臨下地瞪著在地上蠕動的人,收起笑,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人瘋狂地往后爬,殺豬一般的求饒不絕于耳;黃延抬起腳,直視著那雙濕潤充血微微顫抖的雙眼,遂奮力一踩—— * 柳臨慢慢轉醒的時候,隱約間覺得耳邊有些喧囂,接著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離了地正在空中旋轉似地,讓她快要把胃袋給翻了出來。 柳臨睜開沉重的眼皮,飄忽的思緒間方才的記憶慢慢涌了上來;她隔著發絲用眼球環顧四周的破碎變形的車內一隅,才意識到原來剛剛發生的一切并不是什么惡夢,都是真實的。柳臨微微移動左手,卻發現身上沒一個地方不在發疼,光是呼吸都讓她痛得齜牙裂嘴,同時卻也讓她清醒許多;她咬牙費盡力氣解開安全帶,突如其來的松綁讓柳臨整個人摔了下去,雖然沒什么高度,但狹小的空間還是讓她整個人東撞西敲地,差點就又暈了回去。 「黃延……?」柳臨望向身旁的座位,卻早已沒了人影,只留下一地血跡。是先出去了嗎?柳臨反射性地往外爬,旋即想起方才那朝自己疾駛而來的廂型車,又停下了動作,整個人就這樣卡在破碎變形的車窗前。 正當她琢磨著該怎么辦的時候,忽地,她聽見外頭的劈啪雨聲嘎然而止,那種突如其來的靜默是非常突兀地,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是雨停了嗎?柳臨下意識地視線一轉,眼角馀光卻發現前面本應該昏死過去的司機,不知為何頭部正用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轉向自己,然而司機的雙眼緩緩睜開,雙眼卻只有灰白的眼球瞪著自己。 四周靜得可怕,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柳臨和那司機對看了幾秒,突然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心里的某一隅正告訴她這一切都不太對勁,外面怎么會沒有聲音了?就算雨停了也應該會有一些馬路該有的喧囂—— 就在柳臨蹙眉陷入沉思,司機被稍稍扭曲的頸子卻開始出現幾個黑色斑點,一開始只是像瘀青那樣的斑點,接著那黑斑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擴大,遂形成一個類似小孩手掌印子的模樣;柳臨一見那不明所以的黑斑,心中警鈴大作,腦中閃過在薛有娢家瞥見的那張乾縮的小臉,以及剛剛在車禍前印在后照鏡上的那東西;她開始確信這個小小的扭曲空間中,一個不該混入的東西混了進來。 「給我住手!」柳臨朝著昏死的司機吼了一聲,見那小手微微停了下來,遂又繼續掐緊司機的頸子。 「停下來,你要干什么,快住手!」司機的頸部已經有些凹陷,一股沒來由的怒氣涌上柳臨的心頭「媽的你夠了吧?跟那個人沒有關係,你殺了他也沒有用,喂,聽不懂嗎?給我住手!夠了吧!」 那紫色手印頓了頓,接著柳臨聽見頭頂上發出一陣不妙的咿呀呻吟,好像有什么東西忽然壓在整輛車上;旋即她感覺到壓著自己頭頂的椅面慢慢矮了下來,整輛車被硬生生地往下壓。 柳臨閉上雙眼,意識開始飄忽。她蜷縮在逐漸縮小的空間中,試圖像電影里演的那樣用背脊頂著車頂和其相抗衡,卻仍只是無力掙扎,頭上的天花板依舊不斷往下沉。那時或許是因為意識迷離的緣故,眼角馀光,她隱約看見破碎的擋風玻璃外有四張小臉在看著自己,那些臉是模糊不清的,柳臨也不太清楚那些臉到底是什么東西、從何而來。 就在她徘徊于暈眩邊緣,柳臨望著那些臉的時候,忽地,耳邊傳來一陣慘叫,就像在薛有娢家里聽到的那種叫聲一樣是非常刺耳且難以言喻的聲音;接著,雨聲啪撘啪撘地重新打在車上,柳臨感覺好像聽覺忽然恢復似地,屬于雨天的喧囂、以及此起彼落的驚呼一下子回到耳邊。 柳臨下意識地看往司機的方向,那司機仍舊雙眼緊閉躺在駕駛座上,面部朝前,脖子上蒼白卻乾凈,好像剛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錯覺。 忽地,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柳臨猛然回神,卻發現窗框外伸入一隻血跡斑斑的手,差點叫了出來;還沒來得及反應,柳臨整個人就被那隻手粗暴地拽出車外。 然后,剛踉蹌地跌出車外,柳臨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 雨混著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然后是滿地血rou模糊的人體,柳臨已經看不出那些人原本是什么樣子了,只能從服裝判斷這些可能都是先前追著自己的人;接著是面無表情的黃延,糾結的長發掛在頭上,蒼白的臉龐爬滿了紅黑的痕跡,即便雨白花花地打在那人身上,卻也洗不凈那人的一身血污。 一整片血流成河的人體、佇立在中央的黃延。柳臨望著這片景象下意識地就明白方才這個地方都發生了些什么,但她一時間亦只能目瞪口呆地瞪著雨中的黃延,她突然好像不認得那人是誰,或是什么人了;那看似熟悉的蒼白臉上面無表情,卻比柳臨所見過的冷臉還要冰冷,好像那不是人的臉,而是一片塑膠做的人臉殼子。 柳臨張了張嘴想要對那人說什么,無奈一下子涌上來的千頭萬緒讓她說不出話,她也沒有任何力氣從那些思緒中揀選出句子,只能用雙眼和那藏在白色面具之下的黑色眼神對視半晌,用一種無意義的視線和黃延無聲對峙。 然后,在一片靜默的暴雨中,警笛慢慢地從遠方響起。 到場的醫護人員和警察望著一地的尸體,幾乎是傻了半晌才回神驅離圍觀群眾。之后時間開始流動,醫護人員聚集在翻倒的車體前,將柳臨以及昏迷不醒的司機送上救護車。 柳臨在眼前涌動的白色人影間,瞥見黃延站在警車前,面無表情地望著眼前兩名警察對自己說著什么;交錯的人影、慢慢黯淡下來的雨天,一切在柳臨眼里都像默劇一樣沒有任何聲音,卻又深深刻在她心里似地刻骨銘心。 柳臨被塞進救護車之后,不到十分鐘,另一批警察陸續到場,藍紅色的光成了逐漸暗下的灰白雨景中唯一的顏色。 --